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绝望的女人。山地的春光总是来的迟些,风是有些寒意的。旧年的秋草在风中摇曳出一片枯黄的时候,已有刺儿菜的嫩芽探出头,但因少的可怜,不足以点缀出一片绿,以致我极目四望,还是满目的荒凉。 自从我六年前来过这里,也就是把这个女人安放在这里,我已经六年没回来过了,尽管别人来过,那是别人的事,我已有整六年没往这里送过脚印了。
江南。古镇。烟雨迷漫。栀子花开满了竹篮,少女笋芽般的玉手挽住花篮,在桥头站成一道风景,与花共吐芬芳。 古镇一个寻常的早晨,是在雾的幔帐中慢慢凸现的,当黑色的瓦脊现出它的厚重时,桥下已有吱吱嘎嘎的木船划过。桥上的路一直延到深深的巷里,就这麽走了上千年,青石板已很老,已有无数的坑凹,使你感到无数岁月的痕迹,还有重叠的使你无法辩认的脚印,这是一份古老的凝重。和这份凝重相反的轻快,则是一路蹦跳上早学的孩子,她们是古镇鲜活的理由。
那是深秋,胡同里满是槐树干黄的叶子,女孩放学路过那扇虚掩的红漆大门,一股怪怪的气味从院里飘出来,好象什麽东西被烧着了,发出的气味陈旧而靡霉,一种不安迅速越过女孩的脑子,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使门推开一点,勉强让自己单薄的身体侧门而入。穿过那个影壁,见在院子的那棵粗大的玉兰树下,那个熟悉的老女人,女孩管她叫娘娘,不,确切地说,是那个老女人要女孩管她叫娘娘,这一叫,就叫了好几年。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的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的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攒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呢!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残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针刺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