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荡春光寒食天
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绝望的女人。
山地的春光总是来的迟些,风是有些寒意的。旧年的秋草在风中摇曳出一片枯黄的时候,已有刺儿菜的嫩芽探出头,但因少的可怜,不足以点缀出一片绿,以致我极目四望,还是满目的荒凉。
自从我六年前来过这里,也就是把这个女人安放在这里,我已经六年没回来过了,尽管别人来过,那是别人的事,我已有整六年没往这里送过脚印了。我在梦里是来过的,但那是来去无影的事,我心里也想再回到山沟走一走,可是这里已没有我挂念的人了,我投奔谁呢?女人没有了,家便不存在了,家是女人手里弄出的一团团热气,还有那朦胧中第一个摁亮灯盏的一双粗糙的手------
今年的寒食节,我是提前两天来的,住在空旷的有些霉味的老屋里,独自准备着上坟的一切。我在镇上的烟纸店买来“金银元宝纸”,那是一摞摞四方的纸片,一元一摞有百张,是极便宜的,它要再经过手的加工,才会变成一个个或金或银的小元宝,才可以去上坟烧掉的。我之所以不买那一沓沓面值大的惊人又省事的冥币,是因为她不喜欢奢侈,还有那元宝是用手一个个折出来的,有了劳动的庄重,心是虔诚的,她必定喜欢。
我把一个旧箩头找出来,拿到河水里冲刷,让还有些冰凉的河水在箩头里哗哗的穿过,带去草屑和泥土、还有岁月的痕迹,然后把干净的箩头凉在一块大石头上,享受阳光的抚摩。
备好的各种干鲜果品是七样,全是甜食,我不知道她喜欢不,因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吃过这些东西,她总是借口说胃不好,纳不了甜食,而把子女孝敬的吃食留给比她大八岁的老头。而老头则如一个贪吃的孩童,每次都由他解决个精光。
说到这里,我该说的更明白一些,我是这家的儿媳妇,是一个从平原的城市来的,嫁给了她唯一的儿子,另外她还有四个女儿,这五个人都相继飞离了山沟,只有两个老人像房前的两棵槐树,日月相携的站立着。如今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被拔到了城里,一张轮椅的天下,是以客厅为活动半径,以卧室为起点的周而复始。有时我想,一个人老到没有悲痛的年龄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他又回到了童稚的年龄,简单而又快乐。
再来说说婆母的死,那是一次突然的事件,但我一直以为不是这么简单,一个人的死是有预兆的,至少她自己是知道的,家里人也是有所感应的。我现在想来还有一些外在的因素,在加速着一个人走向死亡的脚步。比如说,那一年里,这个家发生了许多事,有两个女儿下岗了,儿子生了病,也面临着下岗,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不称心,一头母猪突然就死去了,住了百年的老屋,因修公路要拆掉,临居家说老屋在民国期间起屋的时候,是占了他家一墙的,说要趁此要回。她认为这都是天大的事,这对一个没有文化从没走出山沟的女人是致命的打击,她在那一年的春节就明显的老态了,走路有些不稳,煮的菜里要麽没放盐要麽如咸菜,有一次,把肉放在案板上,手里攥着刀,坐在锅台上就睡着了。这个春节是我独自操持的饭菜,没有再让她插手,她还觉不好意思,逢人就说,过个年,她什么活儿都没干。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那年的夏天是出奇的热,36度以上的高温持续一个月,山沟里也是热的凄惶,坡上的早播玉米像一个个发育不良的呆滞儿,没有一丝精神地垂着头,卷缩着叶子。河床里的水就剩下筷子粗的一股,裸露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白绸子一样的光。
就在那样的一个午后,上院开食杂店的老根叔站在门口的石条上喊接电话,说是二妮子打来的,就是这个电话,把她从土炕上的睡梦中唤起,接到女儿的电话她该是高兴的,女儿在电话里说要回来看她,她还在电话里对女儿说,今年的夏天是没遇过的热,热死个人呢!声音就有点哽咽,眼泪便溪一样的淌。淌过了泪,在往回走的时候,她的脚步是轻松的,在迈过家的门槛时她一下就迈过去了,没有象平时那样扶一下门框。整个下午,她的精神都是愉快的,她甚至要一改往日的饭食,不再做一种叫“搅疙瘩”的菜饭。好长时间没有烙饼了,她今天晚饭要烙它几张。当太阳晃到西山背后,余辉把西天的云映的红彤一片时,她已把面饼放到锅里,柴草也在灶塘里燃起火苗,饼的香味也从敞开的门中,飘向了院子。焦黄的饼子起锅了,她心里还高兴呢,好长时间都没做的饼,今天做的这么好!
她还想从缸里捞些酸豆角、切碎,淋上几滴香油,过年剩下的香油还有小半瓶,今天要吃一吃。意识在前,身子却跟不上了,欠了几欠的身子,只把座下的矮凳欠翻了,可她从灶房再也没有站起来,就那么歪在了灶台上。这时,山的阴影压下来,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暮色四合。
五个儿女一个也没有最后见上一面,这对生者和死者来说,无疑都是残酷的。在儿女们哭天抢地的哀号中,我感到生命的悲哀!人躺在临时搭起的铺板上,已是天地两界,想掀开那张盖在脸上的纸,最后看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管她是以什么样的姿容示人,我都是有所准备的,尽管我从来没有直视过一个人死亡的面孔。轻移开那张覆在脸上的纸,我一下子释然了,她的面孔竟是如此安祥,面色红润,额头平展光洁,这决不像一个六十九岁人的面孔,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她是劳累后的睡去,是另一种方式的生长------
在洗干净的箩头里,我装上香烛果品,挎在胳膊上,走在一路上坡的山上。望远山黛蓝如烟,眼下还是一片素白,没有人在田里劳作,还不到时令,只有不远处的一个牧羊人,手里挥舞着羊铲,在教训一只不听话的头羊,天地万物竟是这般空旷寂寥。想这地上地下的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当年婆母打墓坑的时候,是挖出过尸骨的,这地下的人也是一层层摞起来的,活着时打打拼拼,死后也是拥拥挤挤。山沟的墓地是没有大树的,人多地少,墓地是可种庄稼的,栽不得树,你要种了树,是要荫了人家的地,所以墓地是没有树的,只有那一个个土坟,还有荒草,这个季节连草都是浅黄的,和土一个颜色。
古人说“三月上坟看娇娇”。我总觉得是文人的娇情和别有用心,那是书斋里的臆想,怎么能有如此心境!北方的大山这时除了荒凉还是荒凉,连“草色遥看近却无”都没有,没青可踏,也无娇娇可看,只有时间无涯的天地!
摆好的各种干鲜果品,都是没有生命的颜色,连香烛飘散的气味,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味道,于时下是很遥远的事情。
望着那一股飘渺的青烟,我又想起她死前的那一年,住在城里家中临走时说过的话,她攥住我的手说:你是我家的福气。然后就有泪在眼圈里转,我当时还觉得她有点神神叨叨,忙对她说等修好了路再回来住。现在想来,我还是没有理解她话的全部含意,她是用一生的经历来洞悉人性的哲学家,她是说一个女人对于家的重要,不亚于一个国家的首脑。这是我后来悟到的,那是儿子每取得一个小进步,而第一个要我分享时的感觉。
她是被一连串的打击击中的,而最后绝望而走的,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在最后的日子我们没有交流过,我也无法告诉她生命是充满了苦难的,这是另一种财福,也是生命的励炼过程,只有焚香告慰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太阳升高了,风竟柔和了许多,想不久的满山,就该披上绿装了,那时的山该是另一番景色了。这时,有唢呐声传来,远处另一条山道上,有迎亲的队伍蛇一样蜿蜒而过,拐向后山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