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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大和老叶

作者:丘东平 阅读:2113 喜欢:1

蒋老大的家里住了一个新四军的工作人员,村子里的人起初叫他“叶先生”,慢慢叫“叶同志”,后来“先生”“同志”都去掉,只叫“老叶”了。因为他们一天天和老叶熟起来,亲热起来。

老叶每天很忙,吃过早饭就出去,很少在家里。他是一个外地人,但这里周围几十里的村子他都很熟,有时人家谈论某处发生了什么事,他要问:“是那一乡?那一村子?那一保?……”最后他叫:“哦,我知道了!这人是一个替别人家挖河泥的,是哪个瞎子的小兄弟”!

“一点也不错。怎么你会知道呢?”听的人都很惊讶。

“我到过那个地方的。”老叶和善的回答。

他年纪很轻,面孔给北风刮得通红,皮肤快要裂开,快要淌出血来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很正经,态度很冷静,他就是反对一个人,打击——个人的时候同样很冷静。

蒋老大很欢喜而且很钦佩他这个人。常常有许多的人围在他的屋子里和老叶说话,很不拘泥的谈论,甚至大嚷大笑,蒋老大的老婆也不受气,——蒋老大那个女人只觉得这屋子很乱,许多人都磕磕撞撞,捣扰不清,她就随手拖出了几条烂板凳,叫他们很有秩序的坐下来。

蒋老大素来是不多说话的,他要种菜、挑水,有时还要替人家做帮工。当人家闹得顶凶的时候,常常看他在人家背后饶来饶去,在找寻什么东西,而这些人显然是妨碍了他,使他不容易把东西找出来。人们有时偶然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就对蒋老大说:“对不起,对不起!”

蒋老大一点也没有什么。他生来很粗壮,很凶暴的样子,面孔又黑又大,说话的声音像锉锯齿般又重浊又难听,但这时候细声地般的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有时许多人把老叶围拢着,还是一样很嘈杂。蒋老大却站在一边,他从来就不多说话,他拉住了一个人到身边,望了望老叶,珍重低声地在那个人的耳朵边说了一句很难听懂的土话,那人就点了点头,表示“很了不起”,很敬佩的样子,于是蒋老大就很得意很骄傲的似的,匆匆地走出门口,做他的事情去了。

蒋老大有一位老母亲,耳朵有点聋,满头的白发,她看老叶穿得很坏,又穿得不多,常常拉住老叶的手,问他冷不冷。吃饭的时候,他总要特别弄一点东西,或者花几个钱买几条挖河泥挖来的小黑鱼,加一点咸酸菜,有时故意让他最后才吃饭,烧给他两个煎蛋。老婆子坐在旁边,看他吃饭,对他问:“碰到鬼子怕不怕呢?”“不怕。”老叶回答。“你想你的母亲么?”

这时候老叶很不自然,他只能蒙糊地回答:“想的……”

隔壁有一位二先生,是一个想要当农抗会的主任,受了农民的反对,后来退休了的家伙。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刚刚在地上爬着的小鬼,可是很厉害,已经会写二先生的“二”字了。他每天总是上街,在街上碰到老叶的时候,那就很客气,叫老叶“参谋长。”

“参谋长,你辛苦了,到那边馆子里去,我们喝一杯吧!”他老是叹息、摇头、诉苦,好像对老叶哀求着说:“难道你不能同情我么?”老叶见了他总是很难为情。

有一次老叶和他谈得很好。老叶征求他的意思,问他是否能够和村子里的人共同出力来成立一个冬防队。

“我们来成立吧,”老叶说:“你们这里,……我知道有五个帮工,三个青年,都愿意出来帮助你的。”喔,参谋长你怎么说的?”他突然很惊异的样子:“怎么那些帮工都可以要他们出来呢?参谋长你不知道,在我们江南,村子里要是没有了帮工,稻子都会没有人种,那么江南的农村生产就要大大的减弱,农村经济也就要大大的破产了。至于那三个青年倒很好,你对他们说吧,什么时候他们要到别的村子里去宣传的话,可以到我这边来领一块钱的工作费!”

老叶觉得这个人非常混蛋,他忍不住就教训了一顿:“二先生,你的热心委实钦佩得很,但到底那一个不要帮工出来,是什么人的意思?难道帮工出来打鬼子就会使江南的农村破产,许多人天天到街上闲逛坐馆子就不会使江南的农村破产么?这是谁说的话,二先生请你替我调查调查,如果我知道是什么人,我一定要严重的警告他。

二先生不快活,他心里想:“你们新四军,共产党,我老早就听见你们是土匪!”

有一天,天气很暖和,蒋老大把长台子摆在门口做裁缝,他过去曾经在裁缝店里混过,很想自己弄一架缝纫机,当当老板看,但缝衣机老不容易弄到手,生活还是个老样子。

忽然一阵叹息,一阵呛咳,二先生从巷子里踉跄的走出来,仿佛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什么都不管,就径走到蒋老大这边来,——他开头就问:“那个……那个……还在这里么?”

“二先生是不是问的参谋长?”

“咄,那个叫他参谋长?真是不要面孔的家伙,混蛋透项!他老是住在你家里,你家里有这许多稻子让他吃呵!”

蒋老大看二先生突然变了面孔,有些奇怪,他很谨慎的回答:“他是在我们家里寄食,每天交一毛八分钱的伙食费咧!”

二先生没有法子否认这个回答,也不去改正自己的话,他又说:

“老大,你要小心!他是个什么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蒋老大听他这样说,简直吃了一惊,他想了一下子,摸不着头绪,还是照实的回答:

“二先生,他没有什么,是一个很好的好人。蒋老大的女人在晒草皮,他插嘴说:

“他才是一个规矩的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好人。”

二先生心里很不快活,幸而还没有发出脾气来。

“哼,他以前就是一个坏东西,也许现在变好了,不过将来还是要变坏的。”

“二先生你怎么会知道呢?”

“怎么会不知道呢——新四军,共产党,都是一个样子……他们要共……共产!什么都共!”

二先生说到这里,就眉飞色舞起来,他熟悉共产党,比熟悉老叶还要熟,一说到共产党就简直把老叶搁开,说他更熟的去了。

“蒋老大,我告诉你,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无理取闹!他们说堂堂的镇江县县长庄梅芳是汉奸,因为庄梅芳是汪精卫派,汪精卫是一个汉奸,但据我所知汪精卫是一位比蒋委员长次一等的大官员,他决然不是一个什么汉奸。

共产党要共产,要把有钱人的钱都拿来共,有钱的人,钱不是他自己的,——蒋老大你怕不怕?比方你口袋里有两毛钱,他就要共你的……”

说着,他非常舒适地摆着头,后头的话简直更是津津有味的自言自语着。

这一天蒋老大很不快活,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填塞着,不容易拿得开。吃中午饭的时候,因为老叶没有进来,老婆子问到老叶,蒋老大想起二先生所说的话,心里受了二先生的启发,突然省悟过来,他喃喃的说:

“二先生问我怕不怕,我怕条卵!我两毛钱早就应该拿出去共去!”

他的女人因为看到丈夫不适意的样子,对他很留心,耳朵很伶俐的立刻听出了他的话,他就附合着;“是呵,他说庄梅芳不是汉奸,庄梅芳是一个贼!他牵了我侄儿的牛,做了贼,还没有定罪呢!”

“庄梅芳还不是汉奸么?新四军在贺家打了大胜仗,三个士兵走错了路,庄梅芳就把他们杀了,要不是东洋鬼子拿钱雇他这样干,那才见鬼!——新四军打鬼子。活捉鬼子,新四军不好!新四军得罪了他!”

这天晚上,老叶跟平时一样很晚才回来。蒋老大把老叶拉出门外,很谨慎很细声的告诉老叶,二先生那个混蛋说的话。最后他对老叶说:

“现在我更了解清楚了,你原来是共产党!人家说新四军是共产党我总不相信,我以为共产党总是很远很远在江西的地方才有咧!——没有二先生告诉我,我倒不相信。怪不得你还这样好,你原来是共产党呵!……”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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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丘东平(1910.5.16—1941.7.28),革命作家、诗人,原名丘谭月,号席珍,广东海丰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积极宣传抗日救国,1934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1936年7月,和鲁迅等63人共同发表《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叶挺转战江南,历任新四军一支队政治部工作科科长(兼任一支队司令员陈毅的秘书)、中共苏南工委委员。1941年初任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教导主任,7月24日晨,遭日伪军袭击,于战斗中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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