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天上午的事。 我正同一个同伴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低着头沉思一件很不要紧的事情,耳官里忽然充满了皮靴底与路沙相摩擦发出的粗糙的、单调的声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看。第一个挡住我的视线的,便是那黄色的制服,红边的军帽,和那粗笨的黄皮靴。我向远处望一望,只见许多许多上着刺刀的枪,一高一低地向前进行;间或因为走路震动的缘故,有意无意的一斜,被阳光直射着,发出耀目的闪光。在这一行列各分...
南门外木桥旁的小屋,从前本是个茶馆,已经开市三年,墙、门、窗一切都给烟熏黑了。现在不知为何忽然整顿起来:原有的黑墙都加了一层白纸;破旧的窗户都刷了绿油,白油;黑破的土灶已经不见,一个白而大的架子顶了空……总之,一切都改变了。尤其使人感着异样的,就是从前水的沸声,风箱的击声,火的忽忽声,现在都不能再听见。我每逢走过那里,总是感觉着不自然,感觉着沉寂,便不由得向屋里看,久之,也就完了。 ...
一想到故乡,就想到一个老妇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这样一张面孔,看了不是很该令人不适意的吗?为什么她总霸占住我的心呢?但是再一想到,我是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遇到了这老妇人,便立刻知道,她不但现在霸占住我的心,而且要永远地霸占住了。 现在回忆起来,还恍如眼前的事。——去年的初秋,因为母亲的死,我在火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一直看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发亮。眼前飞动着梦的碎片,但当我想到把这些梦的碎片捉起来凑成一个整个的时候,连碎片也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亲依稀的面影…… 在梦里向我走来的就是这面影。我只记得,当这面影才出现的时候,四周灰蒙蒙的,母亲仿佛从云堆里走...
高亢的锣声,乱杂的人声,闹嚷嚷地充满了广大的剧场。我对于旧剧本来没曾感多么大的兴趣。在我记忆以内,我所看到的也不过四五次。况且每次看完了以后,总发生同样的感想,就是——以后再不来了;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又来到我不愿意来的地方了。 进了剧场的小门,通道上已经铁桶似的挤满了人,我只看见一排引长的脖子;仿佛受了魔力似的,使劲往上挺着,一排挺着的脖子下面,紧接着就列着些宽的、狭的背...
我前后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前一段是当学生,后一段是当老师,一直当到现在,而且看样子还要当下去。因此,如果有人问我,抚今追昔,在北京什么事情使我感触最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生之间的关系。 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古老的关系了。在过去,曾把老师归入五伦;又把老师与天、地、君、亲并列,师道尊严可谓至矣尽矣。至于实际情况究竟怎样,余生也晚,没有亲身赶上,不敢乱说。 等到我上小学的...
一朵红色石竹花把我的回忆引到万里外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去。 这一朵花在衣箱中已经放了好多年,同一条蓝领巾在一起。花瓣已经枯萎,但是红色未褪,清香犹存。看到它还能令人依稀想见当年风姿。 看到它也能令我想到当年那一个面颊同红色石竹花一样红的,脖子上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 我同她会面完全是偶然的,我们正在参观德累斯顿的少年宫。因为是在早晨,这一座宫殿的小...
我喜欢绿色的东西,我觉得,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即使是在冬天,我在屋里总要摆上几盆花草,如君子兰之类。旧历元旦前后,我一定要设法弄到几盆水仙,眼睛里看到的是翠绿的叶子,鼻子里闻到的是氤氲的幽香,我顾而乐之,心旷神怡。 今年当然不会是例外。友人送给我几盆水仙,摆在窗台上。下面是一张极大的书桌,把我同窗台隔开。大概是由于距离远了一点,我只见绿叶,不闻花香,颇以为憾。 今天...
我在德国的时候,常听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出门旅行,一天夜里到一个旅店里去住宿,但屋子全住满了人,没有办法只好同一个黑人同屋住。夜里当他正在酣睡的时候,黑人偷偷地起来,把他的脸全用墨抹黑了,偷了他的东西溜走了。第二天早晨,当他起来的时候,他发现黑人同自己的东西都不见了。他于是大惊,满屋子里左找右找,希望能在壁橱里柜子里找到黑人和自己的东西。正在忙乱的时候,蓦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脸上黑...
按我出生的环境,我本应该终生成为一个贫农。但是造化小儿却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从小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中年知识分子;又从中年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老知识分子。现在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耳虽不太聪,目虽不太明,但毕竟还是“难得糊涂”,仍然能写能读,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背后鞭策着自己,欲罢不能。眼前有时闪出一个长队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龄顺序排成了的。我还没有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