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人的公理 - 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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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人的公理

作者:季羡林 阅读:566 喜欢:0

这是昨天上午的事。

我正同一个同伴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低着头沉思一件很不要紧的事情,耳官里忽然充满了皮靴底与路沙相摩擦发出的粗糙的、单调的声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看。第一个挡住我的视线的,便是那黄色的制服,红边的军帽,和那粗笨的黄皮靴。我向远处望一望,只见许多许多上着刺刀的枪,一高一低地向前进行;间或因为走路震动的缘故,有意无意的一斜,被阳光直射着,发出耀目的闪光。在这一行列各分子间距离较远的地方,间杂着许多大的炮车,高的战马。轮声、蹄声击地作出和谐的音调。每人的脸面虽然轮廓的大小不同,五官的布置各异,都一律地嵌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球;向前直看着,很少左右视,保持着一种不可剖析的神秘,似欣欢,似骄傲。

我见了这红边的军帽,黄的制服,粗笨的皮靴,浑身好像受了无形的魔力,自然而然地战栗起来。的确,它们——军帽等——在我过去的回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时两腿也向路旁急窜,躲开“他们”——某国示威的军队。脚下就如踏着天鹅绒似的,高一步,低一步,向前直走,两只眼又想看看“他们”,又不敢很看。我这时可以说完全不受神经的支配,可惜我不是个大文学家,不能够将这时的恐惧心情,曲曲描写出来。

“慌什么?慢点走!看‘他们’……”

我的同伴用很低的声调警告我,说了好多遍,我才模模糊糊地听见。虽然他这种警告在我惊俱的心灵里不过如微风一度,我行路的速度却减了不少。

“慢点走!”他又说。

“看那个老人因为躲‘他们’挤倒了。”停了一会儿,他指着说。

“哪里?”我问。

“那不是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北看:一个老人卧在马路旁的地上,正挣扎着想站起来。这种现象,在平常时候,一定有许多人围着看;因为中国人的好奇心向来是极大的。然而这时却各人走各人的,好像绝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似的,间或有一两个人注意到他,也都表示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仍然保持着无声的进程。

“看见了没有?”同伴问。

“……”

我的视线虽然固定在老人身上。但是我的心却全给因为看见“他们”而生的恐惧蒙迷了,毫不能作明了地观察。我的同伴虽然接续着说了许多,我只渺渺茫茫地听了一句:“看见了没有”,眼前,脑中,心内都是些红边的军帽,黄的制服,粗笨的皮靴。

这时我旧时的回忆便一幕一幕地重现于我的脑海:

那是个5月的早晨,太阳升的还不甚高。某国军队放炮距今已二十多天了。这个期间,恐慌笼罩了全城,谣言百出,不是说今天翻,便是说明天查,空气紧张到十二分,终日里除了害怕以外,还有什么心绪来看书?现在总算是略见平静。我起来洗脸以后,坐在窗下的书桌旁发怔。两眼的视线集中在桌面的木纹上,忽然发生了看书的观念。左手去拿近旁的一本洋装书,指尖触着尘灰满封的皮面,起粒粒的感觉。随便掀到不知哪一页,一行一行地看去,只有些一方一方的黑字迹,奔马似的跑入眼里;及至看到末尾,书中的意义却一点也不能了解,甚至于连是什么字都不知道。又不得不从头再看。如此往来了两三遍。

“放炮已经二十多天了,H——我的同班——住的地方,听说离射击目的地不远。不知有危险没有,我也该去看看了……”我这么想着便立刻放下书,草草用了早饭,急往城里奔。

沿途上商家全都关着门,只有几个花生小摊还照常营业。地上残留的血痕,着弹半烧的大门或房屋,打断了垂在地上的电线,白灰墙上零零落落的弹眼,……处处都足以点缀颓废的表象。偌大的街衢中,寂静静的绝少声息,让发红色的阳光完全笼罩了。间或有一两行人,也都急急促促地各走各路,绝不相顾,我这时心内受的刺激,自然在悲哀以上了……

行行复行行,一直来到H门口。敲门进去,H正同他母亲在屋中砖地上蹲着,旁边横七竖八地斜着几只开着的箱子,破衣服,烂字纸,很不规则地堆满了一地,见我进去,连忙站起来,递给我一支纸烟吸着,他也燃着一支。

“我万想不到你今天来,贵府怎么样?”

“怎么样”这三个字的意义本来很宽泛,然而现在却变成一种绝对的普通口头禅,应酬话,在这个期间,凡人只要受了这三个字的刺激,自会发出关于放炮的感觉,自会明了它的意思。

“很平安。”我说,“并没有见炮弹。”

“那还好。”H的母亲说。

“听说某国军队要家家检查,只要不合‘他们’的意,便一刺刀刺死。”她又继续着说,手指着破纸。

“放炮时我们这里可了不得了。”他不等我问,打断她的话头。

“炮声直响了两昼夜。炮弹鸽子似的在头上乱飞。我们都躲在床底下,哪里敢出头?每到晚上更厉害。那流星样的弹子一阵阵地向北跑;院子里打下的树叶,混合着小飞弹,雨般的落了下来,放了炮以后,我们一共扫了四簸箕,你道多也不多!你看那屋”——H用手指着他的东屋——“弹子轰得多厉害呀!”

H弹了弹烟灰。

“记得是放炮的第二天晚上,一炮响得特别厉害,就落在北街,接着就有墙倒的声音,孩子哭的声音,求救的声音……陆续传入耳官里。等到炮响得较轻的时候,我伸出头来,窗纸已经通明;由窗纸缝里,可以看见火蛇似的火光,向上飞舞。大风呼呼地刮着,我们全家都陷入忧惧的旋涡中。我连话都不能说了。好容易风减了,火消了,这才放了心。第二天早晨,炮就停了,我走到北街一看:一片焦土,围着赪色的墙,中间竖着几个半焦的柱子。一个中年妇人,下腿已经给弹子带去了,血淋淋地卧在灰里,与死神争最末的残息。咳……”

说完了,又蹲下整理破纸。

这时全屋都归于沉寂,除了破纸的声音。

“烧了!烧了!那个得烧了!”H的母亲忽然喊出来,目光注视H的手里的一幅地图上。

“这个不要紧……”H说。“紧”字的声浪特别延长。

“不,不,‘他们’再当作一张行军地图呢?”

“不要紧。”

“……”

“这个也得烧。”她又指着她才找出的一束信封说,上面印着“督办公署军需科缄”的字样。因为着了水,字迹扩大了,变为淡淡的。

“这个也不要紧。”我说。

“不行,不行。”她指着“军”字说:“这不是军队上用的么?”大概这八个字中,她只认得那一个字,从H手里她把那幅地图抢了去,揉成一团。嘴里还自语着:“省得出了危险……”

嚓的一声,早已化为灰尘了。

忽然有一种急遽的脚步声音发生于庭中,她的男仆李升早已跑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瓶,一个破篮子,急喘喘地:

“某国的……军……军……队……检查到了,街了……快……”

这一来,全室的空气陡然紧张到十二分,各人都给恐慌蒙迷了,她的脸变白了,嘴唇发颤了,浑身战栗了。我心里兀自跳个不住,也蹲下帮着敛破纸,向箱里填。

一分钟后,我们的工作完毕了。

“千万别关大门,”我开始贡献意见,“因为如果这样办,‘他们’以为你拒绝他哩。”

“不……行……”她说着又停住了,吸了口气。

“不行……不关门我心里究竟不安稳,还是关的好。”说着就指挥李升去关紧大门。她在屋里一来一往地踱着,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会儿向外望望,一会儿低着头叹息;又忽然看着自己的东西都安置得不合次序,恐怕“他们”疑心。便用颤巍巍的手东一扯,西一拉地整理。结果却愈整理愈乱,远不如不整理。我劝她不要慌:“沉住气,不要紧!”她却一点也听不见,仍是胡拉扯。

拍,拍,拍,大门上响了几声。

门响处拥进三个某国的军人!当头是个胖子,圆肿的脸。第二个是个矮子,最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两抹日本式的小胡。还有一个挂着刀,仿佛是个官——都一律是红边的军帽,黄的制服,粗笨的皮靴。他们在这时始给我一个很深的,永久不忘的印象。

“为什么关着门呢?”胖子发话。

“我们还抢你吗?”矮子说着,挺胸四下里看,表示出高傲的神气。

“我们不知道大人们来。请屋里坐吧!”H鼓着勇气说。面上堆下很不自然的笑容。这时H的母亲早已吓作一团,战栗不止。

“放屁!”

“你没听见说吗?”

pia,H脸上早着了一掌,接着就接二连三地几枪托,H退到屋里,“他们”也跟进来。矮子先用刺刀掀开箱子,乱七八糟搅了一顿,也没有搅着什么。随后三人便大肆其威,翻箱倒笼,搜查起来,甚至于连老鼠穴、蚂蚁窝都寻到了。结果,一点也没有发现——银元。

西屋里搜完了,又往东屋走。阳光从屋顶上炮弹穿的裂罅里漏进来,射在一堆满蒙着尘土的破衣服上。除此以外,只有一条三根腿的小桌,几扇破风门,一个破蒸笼,来点缀这所屋,愈显得破烂不堪,“他们”仍是如法炮制,随随便便地用刺刀一掀,挑得尘土迷日,那些破东西都横七竖八地横在地上,仍是,一点也没有。

军官摸出了三支烟,每人一支,点了火。

胖子真急了。便毫不客气,饿虎似的扑向H的母亲。她这时仍跟在后面。“有没有?”大声问奴仆似的问着,同时左手拇指与二指弯曲作出银元状的圈形。

她不懂说的什么,只说:“老……爷……我……我我……不……懂。”他右手举枪向着她的胸口,左手仍保持着圈状。

“有没有?”

“老爷……我我!”她说到这里,忽然悟过来。但是,这时她两颊愈加变白了,说话也没有正调了,两手颤得更厉害了,赶快跑到北屋里,向床角间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包。这时“他们”已经从东屋跟进来。她解开小包——十多块白亮亮的圆头。

“老……老爷……是是是这个吗?”她说。

“好的。”胖子笑看着伸手接。

“Good.”矮子说着破碎的英文,也拿了两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