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挺印象记 - 丘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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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挺印象记

作者:丘东平 阅读:3925 喜欢:11

叶挺,革命者,天才的军事家。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在一九二七年。那时候,我们乡下的人们都很喜欢提起他,一提起,总是低声附耳,仿佛一走漏就要给人抓去杀头的样子,情形是满秘密的。

去年夏天,我在香港偶然碰到了×××先生,他和我谈了关于上海文化界的一些情形,忽然低了声,把嘴巴挨紧了我的耳朵说:

“叶挺在香港,你知道吗?”

秘密得很。不晓得怎样,我一听到这名字就立即感到一阵兴奋,——我好久没有听到这名字了。原来叶挺是在香港!我秘密着,没有告诉别人,这比×××先生把叶挺的消息告诉我的时候的情形还要秘密。

不久,在香港深水埗通菜街的一间小房子里,我会见了一位客人。L君把他介绍给我,他就是叶挺。

三十五岁光景的一个男子,壮健,不十分高大,穿一副不甚讲究的灰白色的西服,头发好像是梳过的,但耸得很高,说话的时候,略为肥胖的两腮堆着坦白热烈的笑容,没有什么奇特,样子很像我中学时代的一位爱弄数学的朋友,但当我想起一九二七年轰动一时的八一革命时,在我心中的姿影就立即扩大了,无疑的他是中国当代的一个了不起的斗士。

那时候我们谈的是关于联合战线的问题,他的发言很急速,有点像军队里的政治指导员。我好几次问起他以前从南昌出发怎样冲到汕头来的情形,他只略为提了提,好像觉得很没趣的样子。

L君对他说:

“他(指我)已经把你写进小说里去了。”

实在有这回事,那是在我最初发表的一个短篇《通讯员》中写到的,但并没有写出什么来。

叶挺听了有点不高兴,我想他也许怪我多事。

以后我们又见面了好几次。

我想和密斯吴到澳门去玩一玩,藉以躲避关于人事上的一些纠缠,叶挺那时候是住在澳门,他答应和我一同去找一个适合的房子。但我忽然又走到广西去了。到了九月,我又回来上海,在香港逗留的日子不久,我再没有碰见叶挺。

一个严寒冬天的上午,我和密斯吴在上海福履理路的寓所,一间又小又破烂的前楼里,为了御冷,用煤球炉放在床边烧菜,边烧边吃,弄得满房子的鱼骨,饭粒,菜头菜尾。忽然叶挺和老友M君走进了我们的房子里。我请他们也吃一点,他们怕麻烦,倒反请我到隔壁的馆子去喝酒。我告诉他,这间房子以前是他的老部下吴奚如住的,吴奚如住在这里写了许多文章,现在我也希望能够写一点。他告诉我,他这一次是从洛阳来的。在洛阳,他和蒋委员长见了面。

“蒋委员长要不要抓你呢?”我问。

“哪里抓!他和我谈得很好!”他答。

那么,我想,叶挺现在一点秘密也没有了!

叶挺离开上海的前一天,——这已经是“八·一三”战争爆发后的事了,——我和辛人到他的家里去看他。他简单地对我们说明了全国抗战的形势,情绪非常紧张,他抓到一个要点,十分激动地这样说:

“让我们中国军都溃败下来吧!当我们没有办法控制这个战局的时候,一切且由日本军作为主动者一手办理,但日本军要作为一个主动者还够不上,他们还薄弱得很,他们要把战争送给中国,正像一个人袋子里只有五块钱,却假装阔气要拿出一千块钱给别人一样!他们没有赠送别人的余裕!”

我们静默着,叶挺的话使我们沉入在一个大时代的幻想里面。——一个格调强盛的军人,常常使我感觉着他的灵魂的单纯,冷静而缺乏情感,如果胜利摆在失败的后头,他绝对地不会感受到目前受折磨的痛苦;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嫩弱,我很想说出一句话来反诘他,不,这不是对叶挺个人的反诘,是对这残酷的时代的哀诉。

“但是直到今日,日本军还是用猛烈的炮火对我们压服着,蹂躏着……”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不能为了目前的艰苦而对将来的胜利表示冷淡,我的背脊这时候只好让一块大石块重重地压紧着。

秋天的鲜丽的太阳光从玻璃窗透射过来,使茶几上的玻璃杯发出强烈的闪光。叶挺变得很静肃,他突着胸脯直坐着,虽在我们的对面,而他的凛然的影子却使我感觉到对他有着很远的距离,这在我以前的印象中是没有的。——日本飞机正趁着这晴亮的天气大肆活动,他们这天早上六点就在北新泾轰炸,此刻是午前九点五十分,他们的轰炸还在继续着。这地方距北新泾并不远,坐五分钱的无轨电车也可到兆丰花园。每一颗炸弹在北新泾爆炸,玻璃窗就痛苦地、痉挛地颤抖着。

我们的谈话继续着。我和辛人正为了找不到适当的工作而苦闷,他对我们的工作问题所说的话很简单,他叫我们顽强地活下去,在任何环境中——无论这环境对我们适合不适合,——永久顽强地活下去,而且不断地创造自己的工作的园地。

在上海和他分别之后,他从南京转到上海前线去了,我和别的朋友也离开上海,到平汉线与津浦线之间走了一趟。为了报告翁照垣在前线受伤的事,我回到南京来,在南京又和叶挺见了面。

叶挺穿起了一条黄色军裤,上身是一件羊毛的大反领,显得比以前壮健而高大。鼓着肥胖的两腮,严肃而有怒意。他喜欢说出了一句话之后就从椅子直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响着皮靴,跨着阔步,迅急地走了好几步,然后又坐上原来的位置,而他的紧张,激动的情绪却和以前一个样。

我们谈了关于翁照垣这次受伤的事,又谈了华北的战争。忽然牵连到中国文字拉丁化的问题,他热烈地表示对拉丁化运动的热忱。他说军队的识字运动只有实行拉丁化是最好的法子,拉丁字母又可以改进中国军队的旗语,——一般的文化工作者为了应付这严重的抗战局面,无形中把拉丁化运动放开了,但他说,他相信等这局面再展开之后,拉丁化运动必然地要重又勃发起来,而且必然地要从试验的时期转入使用。这个预期是很有意义的,我希望所有的文化工作者都能对这点加以充分的注意。

叶挺现在已经被委为新编第四军军长,这天才的军事家现在就要在全民族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决斗中表现他的才能。我们预祝他的胜利。同时也预祝全民族的胜利!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