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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春潮已经淹没了市场上的各条街道,而且漫到了石砌的店铺的二层楼,我和东家划一条小船穿行其间。我划桨,东家坐在船尾,他不会掌舵,橹吃水太深。小船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在平静而浑浊的水面上笨拙地打旋。

“哎呀,水涨得真高啊,真见鬼!这把工程都耽误了,”东家吸着雪茄烟,埋怨道。雪茄的烟有一股烧焦的呢子味道。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都听腻了,尽管这些故事里有些地方能让人兴奋,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谈起自己的初恋一不夸张,二不下流,常常说得十分亲切,十分伤感,所以我懂得,这是叙述者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对许多人来说,似乎生活中只有这事才是美好的。

有的地方窗户开着,商场穿廊的屋顶上晾着衣服,放着一双双毡靴;有一个女人站在窗口俯视着灰蒙蒙的大水。一条小船拴在穿廊的铁柱子的顶端,它那红色的船身倒映在水里,显得更加肥大。

我看够了这里的一切,就回家了。我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什么活儿都能做了。一路上,我从内城的山坡上眺望伏尔加河。从山坡上远远望去,大地似乎广袤无垠,允诺你所想望的一切。

我暗暗吃惊: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这些一直溜排开的、窗户紧闭的楼房看上去好生古怪——整个城市都灌满了水,仿佛从我们的小船旁边漂浮而过。

我早就对市场了如指掌,熟悉这些屋顶古怪的令人可笑的屋子。中国人的石膏像盘腿坐在屋顶的四只角上。以前我和几个小伙伴常常往石膏像扔石子,有几个中国人石膏像的脑袋和胳膊正是被我打掉的。可是现在我已经不为此感到自豪了……

我家里有许多书。玛戈王后以前住过的宅子里现在住着一户大家庭,其中有五位千金小姐,一个比一个漂亮,还有两个中学生,他们常常把书借给我看。我如饥似渴地读屠格涅夫的作品,惊讶地发现,他写的一切那么明白易懂,朴实无华,仿佛秋日的天空那么清澈;他笔下的人物那么纯洁,他娓娓道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似乎觉得在这充满生机的河上,我什么都熟悉,对什么都很亲切,对什么都能理解。可是,在我背后那座被淹没的城市,仿佛是场噩梦,是我东家的臆造,像他本人一样不可理解。

我们的小船划进梅谢尔斯科耶湖的灌木丛里,在这里它和伏尔加河汇合在一起了。

我们想沿着大街向老教堂划去,可是小船总是在两排黑魆魆的树木中间打转。雪茄烟老让东家不安宁,呛人的烟雾挡住了他的视线,小船的船头或者船舷不时地撞到树干上,东家十分恼火,惊叫道:

我不由自主地思忖着:如果让他建造这个石砌的城市,同样会单调乏味,同样会建造在这片低洼地上,每年都被两条河的水淹没。他也会想出这样一排排中国式的屋子……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到了云层背后,偶尔才冲破浓重的云团,透出冬日的银色光斑。

城郊的街道也被春潮淹没了,我在那里的一条街上让他下船后,就自己划船回去,一路上经过市场,最后到达斯特列尔卡。我将船系住,坐下来望着两条河的汇合处,望着城区、轮船和天空。天空中布满片片白云,仿佛大鸟展开的翅膀。一轮金色的太阳从蔚蓝色天空中的云层里钻出来,向大地瞅一眼,改变着世间万物。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机盎然,欣欣向荣,湍急的河水轻松地送走不计其数的一排排木筏。那些大胡子的乡下人稳稳地站在木筏上,划着长长的木桨,互相吆喝着,不时对着迎面驶来的轮船大声叫喊。一艘小轮船拖着一只空驳船逆流而上。河水不停地冲击着它,颠簸着它,它就像条梭鱼,摇着船头,喘着粗气,外轮片顽强地拍打着迎面而来的急流。那只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乡下人,他们把腿挂在船舷外——其中有一个穿着红衬衣。他们在唱歌,虽然听不清歌词,但是这首歌我很熟悉。

在圣像作坊里,画匠们常常唱神学校的歌:

蓝蓝的大海,

汹涌的大海……

这蓝蓝的大海想必是一块极其寂寞的地方……

冰冷的河水也是灰蒙蒙的,它在悄悄地流淌。看上去,它似乎是凝固的,跟空荡荡的屋子和一排排土黄色的店铺一起入睡了。苍白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天空犹如一块灰布倒映在水中,我们的小船仿佛悬空在两爿天空之间。石砌的楼房也稍稍浮起来,悄悄地向伏尔加河、向奥卡河漂去。小船四周晃晃荡荡地漂浮着许多砸破的木桶、货箱、箩筐、碎木片和干草。有时也会看到一根木杆,或者一根原木,像死蛇一样从小船旁边窜过去。

其实,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要是他不开口,我也会说的。一个人置身于寂寞的空旷之中,一定要说话,要唱歌或者要拉手风琴,否则,将会在被冰冷的灰暗的大水所淹没的死气沉沉的城市里永远昏睡不醒。

他若有所思地说,仿佛在打量一件破旧的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次。

他的脸色变了,皱起眉头望着灰暗的河水,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揉揉鹰钩鼻子,嘟哝说:

他梦幻似的对我述说他的初恋经过,当时他在一个建筑师家里当学徒,爱上了他家里的一个女仆。灰蒙蒙的河水发出轻轻的拍溅声,冲刷着楼房的墙角,大教堂后面是片空旷的水域,水面上泛着暗淡的光亮,有几处水面上矗立着一簇簇黑糊糊的柳条。

他望着右边一座白色清真寺,它巍然耸立在露出水面的山冈上。他好像在回忆一件往事,继续说道:

他指给我看水退去以后要动工修建的一些店铺。他的脸刮得铁青,唇髭修剪得整整齐齐,嘴里叼着雪茄烟,不像个包工头的样子。他穿件皮上衣,脚登一双齐膝的高筒靴,肩上搭了只猎袋,两腿之间夹着一支名贵的天鹅牌双筒猎枪。他常常心神不定地推推头上的皮帽子,把它压到眼睛上,噘着嘴,担心地四下张望。一会儿,他又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立刻显得年轻起来,留着唇髭的嘴绽开了笑容,似乎在想一件谁也不会相信的、令他高兴的事。此时此刻,他手头有许多活儿,在为春潮迟迟不肯退去而发愁。看来,他的脑海里正翻腾着的思绪不一定与活儿有关。

他拨正船头,骂道:

他把雪茄烟扔到水里,厌恶地向它啐了一口唾沫,说:

他把桨搁在船舷上,举起猎枪对准屋顶上的中国人石膏像射击——石膏像倒没有击中,霰弹却纷纷落在屋顶上和墙头上,在空中扬起一股尘烟。

他打死了几只瘦鹬鸟后吩咐我说:

他打了个唿哨,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他平静地、懒洋洋地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四周静悄悄、空荡荡的,仿佛在做梦,令人不可思议。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巨大的湖泊。远处,在树木茂盛的山坡上,是片色彩缤纷的城区,到处是花园,虽然眼下还是黑漆漆的,可是树枝已经开始抽芽。一座座花园给房屋和教堂披上暖融融的翠绿的大衣,水面上回荡着复活节的浑厚的钟声,听起来似乎整座城市都在鸣响,而我们在这里,就好像在被人遗忘的墓地上一样。

东家笑着摇摇头,惊讶地高声说:

东家用头示意这些还有人烟的地方,对我说:

“首先,不要过早结婚!”他开导我说。“婚姻,老弟,这可是终身大事!光棍一条,你想在哪儿生活,就在哪儿生活,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随你的便!你尽管到波斯去做穆斯林,到莫斯科去当警察,过穷苦日子也罢,去偷东西也罢,生活中的一切都能改变!可是老婆,老弟啊,就像天气,是无法改变的……改变不了!老弟,这不是脚上的靴子,脱下来可以扔掉……”

“那怎么行啊?”他嘟哝着说。“要是船上有两个人,那总是一个人划桨,还有一个人掌舵。瞧,这一排排屋子是中国人开的店铺……”

“这里住着市场看守人。他常常从窗子里钻出来,爬到屋顶上,然后坐小船到各处去巡视有没有窃贼。要是没有窃贼,他就自己偷东西……”

“这该死的船! ”

“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我老婆!其实,这种事算得了什么呢?你千万不能说啊!这就是我的一段往事……”

“轻点!”他惊慌地叫道。“要撞上路灯了! ”

“胡闹,”东家指着那一排排屋子,说。“要是包给我来建造……”

“瞧,给我们这么一条小船,这帮不要脸的东西! ……”

“真无聊,佩什科夫!无聊极了。有点文化的人一个都没有,找不到一个人可说说话的。有时候想吹嘘吹嘘自己,可是对谁吹嘘呢?没有人。这儿都是些木匠、石匠、乡巴佬,还有骗子……”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承认道,接着又往枪膛里装弹药。

“我晚上常常失眠,”东家说。“一失眠,我就起床,走到她的房门口,像条小狗那样浑身哆嗦,因为屋子里冷得不得了!晚上,我的东家常到她房里去,我很可能被他碰上,但是我不怕,是的……”

“我开始喝啤酒,抽雪茄烟,模仿德国人的生活。德国人,老弟,很能干,干起活来像猛兽一样!喝啤酒是件开心事,可是抽雪茄烟我还没有学会!我一抽雪茄烟,老婆就嘀咕:‘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马具匠的气味?’是啊,老弟,我们活着,就得想办法找乐趣……哦,你来掌舵吧……”

“我们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儿待到黄昏,你回去对家里人说,我跟几个承包商在一起,耽搁了……”

“您别掌舵了。”

“对,老弟,你一定要处处留神!比方说,你虽然长得像树枝一样东摇西摆,但总是还站立在那里……不过,难免也会落入别人的圈套……”

“她发现了我,很可怜我,打开了房门,招呼我进去:‘进来吧,小傻瓜……’”

“划慢些,”东家举起猎枪瞄准灌木丛,轻声说。

“你跟小妞儿们搭上了没有?有没有解过馋?还没有吗?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谈恋爱了……”

我读波米亚洛夫斯基的《神学校特写》 ①,也觉得十分惊讶:书中所描写的跟圣像作坊的生活何其相似。我十分了解那种常常演变为残酷的恶作剧的濒于绝望的无聊生活。

①《神学校特写》是俄国作家尼·波米亚洛夫斯基(1835—1863)描写宗教学校畸形生活的一部作品。

读俄国的作品是一种很好的享受,从那些书里我始终能品味到某些我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仿佛书页之中隐藏着大斋节的钟声——只要你打开书本,它就会轻轻地敲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死魂灵》 ①,《死屋手记》②也是勉强读完的。《死魂灵》、《死屋》、《死》、《三死》、《活尸》,这些千篇一律的书名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对这类书隐隐地产生反感。《时代的特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纪事》等诸如此类的书,我也不喜欢看。

①俄国作家果戈理(1809—1852)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

②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一部长篇小说。

可是我很喜欢狄更斯 ①和沃尔特·司各特。我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这些作家的作品,同一本书往往要反复读上两三遍。司各特的小说常常使我联想起大教堂里的节日弥撒,虽然时间拖得很长,稍嫌枯燥乏味,但总是显得庄严肃穆。狄更斯至今仍然是我心目中最景仰的一位作家,因为他令人惊叹地领悟了最困难的艺术——对人类的爱。

①狄更斯(1812—1870),英国小说家。

每当傍晚,总有许多人聚集在我们家的门廊上,其中有 К.家的两兄弟和他们的姐妹,还有几个大孩子和一个翘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个叫普季齐娜的小姐、某个大官的女儿也到这儿来。大家在一起谈论小说和诗歌,这使我感到很亲切,很熟悉。我读的书比他们多。可是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学校,抱怨他们的教师。我听伙伴们交谈,觉得自己比他们更自由,也对他们的忍耐力十分惊叹,但是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能上学读书!

我的那些伙伴都比我年龄大,然而我自己却似乎觉得比他们年长,比他们更成熟,更有经验。这倒使我有几分尴尬,因为我想跟他们再亲近一些。我常常很晚才回到家,披着一身尘土和泥巴,头脑里塞满了跟他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印象,实际上,他们的印象也是十分单调的。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姑娘,一会儿爱上这个,一会儿又爱上那个,还打算写情诗。于是他们常常请我帮忙。我很愿意借此机会练习写诗,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韵脚,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写出来的诗总是很幽默。他们请我写给姑娘们的情诗中,要数写给普季齐娜的情诗最多。我在情诗里总喜欢把她比作洋葱头之类的蔬菜。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算什么诗?这是鞋钉。”

我在各方面都不甘落后,我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当初我是怎样向她表达爱情的,不过结局很糟。兹维兹津卡池塘腐臭的发绿的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我提议让普季齐娜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玩一会儿。她同意了,于是我把木板拨到池塘边,自己先跨上去,我一个人站在上面,木板完全能承受得住。可是穿着缀满花边和丝绦的漂亮衣服的小姐婀娜多姿地踏上木板的另一头后,我就得意洋洋地用根杆子将木板撑离岸边,不料,那该死的木板立刻在我们脚下摇晃起来,结果,普季齐娜小姐掉进了池塘。我像见义勇为的骑士一样,急忙跳进水里,很快将她拖到岸上,这时惊恐和池塘里发绿的水藻使我女友的妩媚丰姿荡然无存。

她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拳头冲着我嚷道:

“是你故意要淹死我的!”

她不相信我的真诚表白,从此以后便对我抱有敌视的态度。

总之,我在城里过得并不称心。老主妇像过去一样,待我很不客气,她的儿媳妇也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维克托脸上的雀斑更多了,脸色红里带黑,对任何人都不满意,一天到晚生闷气,谁也治不了他。

我东家的制图活儿很繁重,他和弟弟两个人忙不过来,就把我的继父请来当帮手。

有一天我从市场上回来较早,只有下午五点。我走进饭厅,看见我早已忘记的那个人正和我的东家并排坐在茶几边。他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

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使我一时愣住了,往事如火一般地迸发出来,烧灼着我的心。

“他简直吓坏了,”东家叫喊起来。

继父看着我,干瘦的脸上挂着笑容。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变得更加大了,整个儿显出一副萎靡不振、蔫不唧的样子。我也向他伸出手去,握住他细长的、滚烫的手指。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嗽着说。

我走开了,好像挨了打似的全身软弱无力。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很不明朗,他称呼我名字和父名,跟我说话也跟平辈人一样。

“什么时候您到小铺去,请替我买四分之一俄磅拉菲尔牌烟草,一百张维克多松卷烟纸和一俄磅熟香肠……”

他给我的钱总是被他滚烫的手焐得热烘烘的,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显然,他害肺痨病,是个行将入土的人。

“我的病差不多治不好了。不过,要是多吃点肉,也许能转好。也许我能复原。”

他的胃口大得惊人,烟抽得很凶,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把烟从嘴里拿掉。我每天都替他买香肠、火腿、沙丁鱼,可是我的姨婆老是很自信地、幸灾乐祸地说:

“死神是喂不饱、骗不了的,是的! ”

我的东家一家虽然很关心我的继父,但是他们的态度使人很难堪。他们固执地一会儿劝他服这种药,一会儿劝他服那种药,而背后又常常嘲笑他。

“十足的贵族!他说,一定要把桌子上的面包渣扫干净,要不然,会孳生苍蝇的,”儿媳妇这样说,老太婆在一旁附和着说:

“可不是,真是个贵族!他穿的常礼服皱得不成样子,磨得油光光的,可他还老是一个劲儿地刷呀刷的。他真挑剔,衣服上一点灰尘都不能有! ”

东家似乎安慰她们,说:

“等着吧,野母鸡们,他活不长了! ……”

小市民这种对贵族的无端的敌视无意中缩短了我和继父的距离。蛤蟆菌虽然也是一种不能吃的蘑菇,但至少很美丽!

继父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像条鱼一不小心钻进了鸡笼,闷得喘不过气来。荒唐的比喻,就像整个生活都是荒唐的一样。

我开始在他身上捕捉“好事儿”——一个我无法忘怀的人的特点。我总是用书籍给我的最美好的字句来美化他和王后,把我最纯洁的东西,把我在读书中产生的种种憧憬奉献给他们。继父就像“好事儿”一样,与别人格格不入,不讨人喜欢。他在家里跟所有的人都平等相待,从来不第一个开口说话,回答别人的问话也总是特别客气和简短扼要。我很喜欢他指教我东家的那副样子:他弯着腰站在桌边,一边用干枯的手指甲敲着一张厚纸,一边用平静的口气指点着:

“这里必须用铁钩将人字梁连接起来,这样就能减少对墙壁的压力,否则人字梁就会将墙壁撑垮。”

“一点不错,真见鬼!”东家嘟哝着说。等继父走开,他的妻子就对他说:

“我真奇怪,你怎么能让别人来教训你! ”

晚饭以后,继父刷牙和凸起尖尖的喉结漱口,不知为什么她见了,就特别恼火。

“依我看,”她阴阳怪气地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低着头会对身体有害的! ”

他很有礼貌地笑着问她:

“何以见得呢?”

“这……这,我也说不上……”

他用一根骨签剔起发青的指甲来。

“你瞧,他还剔指甲呢!”女主人焦虑不安地说。“人都快死了,还在……”

“哎呀——呀!”东家叹着气说。“你的废话真多,野母鸡……”

“你这是什么话?”他的妻子气冲冲地说。

老太婆每天晚上对着上帝大发牢骚:

“上帝啊,瞧,他们让这个肺痨病鬼骑到我脖子上来了,可是维克托又袖手旁观……”

维克托开始模仿继父的举止风度,学他从容的步态和他充满自信、派头十足的手势,还学他怎样把领结打得特别漂亮,吃东西又快又不发出声音。他常常粗暴地问:

“马克西莫夫 ①,法语中‘膝盖’怎么说?”

①在俄国,直呼人的姓是不礼貌的,礼貌的称呼应该用本名加父名。

“敝人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平静地提醒他。

“嗯,那么,‘胸膛’法语怎么说?”

吃晚饭时,维克托用带俄语腔的法语吩咐他的母亲说:

“妈,给我一点腌肉!”

“哎哟,你这个法国小子,”老太婆感动地说。

继父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只顾嚼着牛肉,对谁也不看一眼。

有一天哥哥对弟弟说:

“维克托,现在你学会了说法语,该找情人了……”

听了这话,继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记得,这是他惟一的一次笑容。

女主人气冲冲地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嚷道:

“你当着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不害臊吗?”

有时继父到后门的过道里来找我,我睡觉的地方是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下面。我常常坐在梯子上对着窗口读书。

“您在读书吗?”他吐着烟问我。他的胸膛里似乎有一块阴燃的劈柴在咝咝作响。

我把书拿给他看。

“哦,”他瞅了瞅书名说。“这本书我好像读过!想抽支烟吗?”

我们抽起了烟,一边望着窗外肮脏的院子。他说:

“您不能上学去读书,我为您感到十分遗憾。我觉得您有才能……”

“我现在也在学习,读书……”

“这不够,要上学,要系统地学习……”

我很想对他说:

“先生,您上过学,也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补充说:

“一个人只要有坚强的性格,学校就会对他进行很好的教育。有高度文化教养的人才能推动生活前进……”

他不止一次地劝我:

“您最好还是离开这儿,我看不出这儿对您有什么意义和好处……”

“我喜欢这儿的雇工。”

“哦……为什么?”

“跟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

“也许吧……”

可是有一天,他对我说:

“说实在的,这一家糟糕透了,全是坏蛋……”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不由自主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他笑着问我:

“您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

“哦……我看得出来。”

“东家还是很喜欢我的……”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可是,很可笑。”

我很想跟他谈谈读书的事,可是他看来不喜欢读书,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劝我:

“您不要入迷,书上说的一切太夸张,而且在某些方面歪曲现实。大多数写书的人都是像我们东家这一类的小人物。”

我觉得他的见解很大胆,赢得了我的好感。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 ①的作品吗?”

①伊·亚·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

“我读过他的《战舰巴拉达号》。”

“《巴拉达号》写得很枯燥。不过总的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建议您把他写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读一遍。这是他写得最真实、最大胆的一本书,是俄国文学中一部最优秀的作品……”

关于狄更斯,他说:

“全是胡编乱造,请您相信……最近《新时代》报副刊上正在连载一部十分有趣的作品,叫《圣·安东的诱惑》 ①,您不妨读一读!您大概喜欢教会和教会方面的东西吧?这本《诱惑》对您会有帮助的……”

①法国作家福楼拜(1821—1880)的一部长篇小说。

他亲自给我送来一包副刊,我把福楼拜的这部杰作读了一遍。它使我联想起不计其数的圣徒传记和经学家们讲过的故事片断,然而它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我倒是非常喜欢同时刊登在副刊上的《驯兽师乌皮利奥·法伊马里回忆录》。

我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继父,他听了以后平静地向我指出:

“这样看来,您读这类作品还太早了些!可是,您要记住这部作品……”

有时他和我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吞云吐雾。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露出令人可怕的神色。我默默地看着他,忘记了眼前的这个人就要这样真诚而平淡地、无怨无恨地死去,他曾经和我母亲相亲相爱,后来却又让她蒙受耻辱。我知道他现在跟一个女裁缝住在一起。我一想到这个女裁缝,总是可怜她,但是又疑惑不解:为什么她会心甘情愿地去拥抱这副瘦长的骨头架子,吻他那口臭味很重的嘴巴?有时继父也像“好事儿”一样,会出人意料地说出一些非常独特的见解:

“我喜欢猎犬,它们愚蠢,可是我喜欢它们。它们很漂亮。漂亮的女人常常是愚蠢的……”

我不无自豪地心里想:

“如果你认识玛戈王后就好了! ”

“如果人们长期住在同一幢屋子里,他们的脸会变得一模一样,”有一天他这样说。我把他的话记在自己的本子上。

我像期盼得到赏赐一样期盼听到这样的格言警句。在这个家里能听到这样不同寻常的词语组合,我感到十分欣慰,因为这里的人说话都平淡无奇,呆板僵化,又陈腐又单调。

继父从来不在我面前谈母亲的事,连她的名字也不曾提到过。我觉得这样很好,可以使我对他更亲近,更尊重。

有一次,我问他有关上帝的问题。至于具体内容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他瞅了瞅我,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上帝。”

我想起西塔诺夫,于是把他的事情告诉他。继父仔细听完之后,仍然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

“他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见解的人总是有自己的信仰……我嘛,很干脆,没有信仰! ”

“难道这行吗?”

“为什么不行呢?你瞧,我就没有信仰……”

我只看到一点——他快死了。我未必是怜悯他,但是我第一次自然而然地对奄奄一息的亲人,对死亡的秘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现在我面前坐着一个热情的、善于思考的人,他的一只膝盖靠着我。他根据自己对人们的态度十分自信地把他们分成几类。他谈起任何事情,就像个当权者在作审判和裁决。他身上有某种我所需要的东西,也有某种我显然不需要的东西。他是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生命体,是个无休无止地急剧变化着的思想的储藏所。无论我怎样对待他,他总是我本身的一部分,生存在我的体内。我想着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埋在我的灵魂里。明天他整个儿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藏在他头脑里、心灵中的一切,以及我似乎能够从他漂亮的眼睛里读到的一切。他消失后,将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一根活线从此扯断了,留下的仅仅是回忆,然而这回忆将完整地常驻在我的心里,永存不变。可是,活着的、变化着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然而,这仅仅是思想,在这些思想背后的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东西,它产生和哺育这些思想,威严地强迫人们审视生活中的种种现象,并且要求人们对其中每一种现象作出回答:为什么是这样?

“您知道,我大概快要卧床不起了,”在一个下雨天,继父对我说。“我已经衰弱得只剩一口气了!什么都不想要……”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特别仔细地抹去桌上和膝盖上的面包屑,把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从自己身边推开。这时老太婆一面皱起眉头看着他,一面对儿媳妇窃窃私语:

“你瞧,他在拔身上的毛,弄干净自己的身子……”

两天后,他就没有来干活了,后来,老主妇塞给我一个白色的大信封,说:

“拿去吧,昨天晌午,一个小娘儿们送来的,我忘记交给你了。这小

娘儿们长得挺可爱,她是你的什么亲戚?说真的,我不知道!”

信封里是张医院的公文纸,上面写着几行大字:

“您若有空,请来一见。我住在马丁诺夫斯卡亚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晨,我到病房,坐在继父的病床边。他的身子比病床长,两只半套着灰袜子的脚伸到了床栏外。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黄色的墙壁,目光游移不定,然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停留在坐在床头板凳上的一个姑娘的小手上。她把双手放到枕头上,继父张开嘴巴,用面颊搓揉她的双手。那姑娘长得胖乎乎的,穿件深色的、不带褶子的连衣裙,泪水慢慢地从她鹅蛋形的脸上流下来,她那双天蓝色、泪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继父的脸,看着他尖削的颧骨、尖尖的大鼻子和发黑的嘴巴。

“最好请位神父……”她轻声说,“可是他不让请……他现在神志不清……”

她把手从枕头上抽回来,贴在自己的胸口,好像在做祈祷。

继父苏醒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花板,严肃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回忆什么事,然后把一只干枯的手递给我。

是您吗?谢谢。您瞧,我觉得自己……很傻……”

他说上没几句话,就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抚摸他冰冷的细长的手指和发青的指甲。那姑娘轻声请求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您答应吧! ”

“来,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用目光示意着她,说。“她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嘴巴越张越大。突然,他像乌鸦一样嘶哑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在床上乱动起来,把被子推开,伸出两条光胳膊在自己周围摸索。那姑娘也大叫起来,把脑袋埋进揉皱的枕头里。

继父很快就死了。他一死,神色立刻变得好看了。

我挽着姑娘的胳膊走出医院。她像个病人,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恸哭不止。她手里拿着一块揉成一团的手绢,轮番地擦着两只眼睛。她把手绢捏得越来越紧,似乎这是她最后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突然她停下脚步,依偎在我身上,自责地说:

“他没有活到冬天……唉,上帝啊,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啊?”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伸出一只被泪水沾湿的手。

“再见吧。他十分夸奖您。葬礼就定在明天吧。”

“要我送您回家吗?”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

“不必了。现在是白天,不是夜晚。”

我站在巷子的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像个无须急于赶路的人。

时值八月,树叶已经纷纷飘落下来。

我抽不出时间给继父送葬,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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