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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去住了。我去找他们的时候,憋着一肚子气,正想跟人家打一架,心里很难受——他们凭什么把我当成小偷?

外祖母见到我很亲切,马上去烧茶炊。外祖父还跟过去一样,用讥讽的口气问我:

说到人与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符合真情,而其他的话,我却不以为然。

我走进外祖父的房间,瞅了他一眼,忍不住要笑起来:他果真像小孩一样,自得其乐,精神焕发,两只脚不住地敲着地板,两只长着棕红色汗毛的手捶着桌子。

我虽然不觉得疼,但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外祖父刻毒的冷笑使我非常生气。他不时地从凳子上蹦起来,用手掌拍拍膝盖,一边笑,一边像乌鸦叫似的说:

我脱身跑到外屋,躺在墙角里,又沮丧又惆怅,呆呆地听着茶炊发出的呜呜叫声。

我没有吭声。他一连串说了许多话,也累得不吭声了,后来,喝茶的时候,他教训起我来:

我很难对她说明为什么我被辞退了。后来,我心一横,全说了。不过,她一点也不介意这件事,只是心平气和地提醒我说:

我一面把船上的生活讲给外祖母听,一面往四下里张望。自从我外出见过世面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感到凄凉,我觉得自己就像煎锅里的一条鲈鱼。外祖母一声不响,仔细地听我讲,就像我过去听她讲故事一样。当我说到斯穆雷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说:

干瘪瘦小的外祖父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我身边,十分利索地从我手里夺过纸烟,扔到窗外,惊恐地说:

她闭紧嘴唇,摇了摇头。

外祖母走进来,俯下身来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

外祖母的话像一盆热水洗刷了我的心灵。听了她这番亲切的话语后,我觉得很内疚,但是心里也好受些了。我紧紧地搂住她,亲吻她,她也亲吻我。

外祖母没有问我,走过来揪住我的头发,轻轻地拽几下,一边说:

傍晚,外祖父坐着读圣诗,我就跟着外祖母出门到野外去。外祖父住的那个陋屋很小,只有两扇窗户,位于市郊的卡纳特纳亚街的“屁股”上,从前外祖父在这条街上有自己的房子。

他伸出两条细长结实的胳膊,闪着一对绿眼睛,向我扑来。我跳起来,用脑袋撞他的肚子,撞得老头儿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张开黑黑的嘴巴,足足看了我好几秒钟。然后他用平静的口气问我:

人们从容不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们的脚下扬起阵阵尘土,掩埋了他们的影子。傍晚带来的忧伤变得越来越沉重,窗内传来外祖父的唠叨声:

一片约摸有三俄里宽的贫瘠草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有几条沟壑将它分割开来,草地的尽头是喀山大道边上一条茂密的桦树林带。从沟壑里伸出一根根灌木枝条。残阳如血,将它们染得彤红,但是并没有让人觉得暖和。傍晚的轻风摇曳着灰色的草茎。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沟壑对面,有一些小市民阶层的青年男女的黑影在晃动,也好像是随风摇摆的草茎。远处,靠右边的地方是一堵古老信徒派教徒公墓的红色围墙,叫布格罗夫隐修院。靠左边,在沟壑上方的原野上矗立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那里是犹太人的墓地。四周一片荒凉,一切都默默地紧偎着遍地鳞伤的大地。市郊小屋的窗户胆怯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小道,一些没有喂饱的小鸡在小道上徘徊。在女隐修院旁边,一群牲口在走动,母牛哞哞地叫着。从营房里传出阵阵军乐声,铜号在吹响、在吼叫。

一个醉汉使劲地拉着手风琴,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嘟哝着说:

“那你还说呢! ”

“该打,该打……”

“笨蛋,你明白吗,你这样做,上帝永远不会宽恕你,你会一辈子得不到宽恕的。老太婆,”他转过身去对外祖母说,“你瞧瞧,他竟敢撞我。他竟然这样!他撞我。不信,你去问问他。”

“瞧,人家还送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道。

“现在你再回到姨姥姥玛特廖娜家里去,到来年春天上船去。今年冬天就住在他们家。你别对他们说明年开春就要走……”

“烟荷包!”外祖父尖叫起来。“你怎么,想故意惹我发火吗?”

“是你撞我这个外公的吗?是你撞你母亲的亲爹的吗?”

“我?很好呀。当然坏日子也有过,酸、甜、苦、辣……”

“我要到你这儿来……一定要来……”

“我也不知道! ”

“怎么,山羊?是不是又来牴人啦?哼,你这小强盗!跟你爹一模一样!你这个不信上帝的人,进屋,也不在胸前画十字,倒先抽起烟来。唉,你啊,波拿巴分子,一钱不值! ”

“小傻瓜,”外祖母一面眯起眼睛望着红彤彤的太阳,一面说,“你能走到哪儿?你很快就要摔倒了,倒在地上睡着了。你一睡着,东西就会被人家抢光……连你这个用来解闷的玩意儿——手风琴也会丢失……”

“好啊,”外祖父说,他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原来如此。你抽上了这鬼玩意儿了?太早了点儿吧?”

“嘿,为什么要骗人家呢?”外祖母说,可是她自己刚才假装打我,还骗过外祖父呢。

“可是大家都在说对方:你不会过日子,农民这么说,水手也这么说,姨姥姥玛特廖娜对她的儿子也这么说。那么,究竟应该怎样过日子呢?”

“叫你还去撞他,叫你还去……”

“你还小,不会过日子……”

“你过去也把我打得够多的了,”我嘟哝着,虽然我明白,我这样做是很错误的。

“你要原谅我,我也没有把你打疼,我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不这样做不行,外公已上了年纪,你应当尊敬他。他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心里也有很多痛苦,你不应当欺负他。你现在已经不小了,你要懂得这一点……要懂得这一点,阿廖沙!他现在成了老小孩了,跟小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你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吗? ……”

“你瞧,我们搬了个好地方!”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儿总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地方,只好老是搬来搬去。住在这儿,他也不舒服,我倒觉得挺好! ”

“你攒了不少金子了吧?”

“你去找他,去吧,没关系!不过,不要一走进去,就当着他的面抽烟,要让他慢慢习惯……”

“他真是个好人,祈求圣母保佑他这个好人!你要记住他,不要忘了!你要永远牢记一切美好的东西,至于丑恶的东西,就干脆忘掉吧……”

“人在上帝面前应当感到害怕,就像马见了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朋友!人和人是残暴的仇敌! ”

“为什么不能说呢?”外祖母用平静的口气喃喃地说。“你不要感到委屈,你现在还小,当然不会过日子。那么,究竟谁会呢?只有骗子。你瞧,你外公又聪明,又有文化,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会过日子……”

“不骗人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固执地说,“你倒说说,谁活着没有骗过人?”

“不管攒了多少,全是我的,”我在窗口坐下,回答说。我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大模大样地抽了起来。

“上帝啊,祈求你别对我大发雷霆,也不要用愤怒来惩罚我……”

外祖母笑着说:

“上帝已经听腻了他的祈祷。他每天傍晚都在苦苦哀求,哀求什么呢?年纪这么大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诉苦,执着地这么做……说不定,上帝一面听着他傍晚的祈求,一面在暗暗发笑:瓦西里、卡希林又在唠叨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拿定主意以捕捉鸣禽为生,我认为做这种营生日子很好过:我只管捉鸟,外祖母拿去卖就行。于是我买了网兜、圆环、捕鸟器,做好笼子。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天一亮,我就埋伏在沟里、灌木丛中,而外祖母拿着竹筐和口袋到树林里去采集最后一批蘑菇、荚果和榛子。

九月的太阳懒懒地刚刚升起,它那银白色的光芒时而消失在云层里,时而又像一把打开的银扇,落到山沟里,落到我身上。沟底里一片昏暗,暗白的雾从那儿慢慢升腾起来。山沟的一侧很陡,是黏土质的,黑油油,光秃秃;山沟的另一侧是一溜慢坡,覆盖着枯草和由黄叶、棕叶、红叶混杂在一起的茂密的灌木丛。习习清风吹得树叶在山沟里到处飞舞。

沟底的牛蒡丛中金翅雀在啭鸣。我看见在灰色的杂草堆里有几只机敏的小鸟露出的红冠。一些好奇的山雀在我的四周不停地啼啭,它们惹人发笑地鼓起白色的腮帮子在叽叽喳喳,乱蹦乱跳,好像库纳维诺的年轻活泼的小市民们在节日里欢呼雀跃一样。这些鸟雀动作敏捷,天性聪明,目光凶狠,它们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碰碰,于是一只接一只地掉进捕鸟器。我虽然很心疼地看着它们挣扎,但是我是在做生意,做生意是不讲情面的。我把捉到的鸟抓到备用的笼子里,再把笼子放进口袋里,因为在黑暗中鸟就不会又叫又跳了。

一群黄雀落到山楂树丛里,树丛里洒满了阳光。黄雀喜欢太阳,啾啾叫得更欢快了。它们的神态像学校里的小男孩。一只贪婪的、善于持家的伯劳鸟没有赶上飞往温暖地带去的鸟群,栖息在野蔷薇的一根柔嫩的枝条上,一面用喙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一面睁大乌黑的眼睛机警地寻找猎物。它像只云雀,振翅飞起,捉到一只熊蜂,细心地将它插到野蔷薇的刺上,然后又栖息在枝条上,贼溜溜地转动着它那灰色的小脑袋。不祥之鸟——松雀悄无声息地飞过去了,它是我梦寐以求的捕捉对象,如果能捉到,该多好啊!有一只离群的红腹灰雀栖息在一棵赤杨树上,红红的羽毛,神气的姿态,活像一位将军。它转动着一张喙,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唧唧喳喳地叫着。

太阳越升越高,鸟雀越聚越多,它们叫得也越来越欢快。整个山沟里充满着音乐,这音乐的主旋律就是灌木在风中不停地发出的簌簌声。鸟雀们激昂的歌声盖不住这忧伤而动听的低吟。我在这低吟中听到告别夏天的歌声,它用与众不同的词语向我低声诉说,这些词语自然而然地编成一首歌。在这个时候,记忆不由得又把一幕幕往事展现在我眼前。

外祖母在山沟上方叫道:

“你在哪里啊?”

她坐在沟边,铺开一块头巾,在上面放好了面包、黄瓜、萝卜和苹果。在这些犒劳我的食品中间放着一只小小的带棱的长颈玻璃瓶,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十分漂亮。它的瓶塞是水晶做的,雕刻着拿破仑的头像,瓶里装着一什卡利克 ①金丝桃酒。

①旧俄量酒单位, 1什卡利克约合 0.06升。

“多好啊,上帝!”外祖母感激地说。

“我编了一首歌! ”

“是吗?”

我给她念了几句像诗一样的歌词:

冬天临近,树叶凋零,

再见,我夏日的太阳! ……

可是,她没有听完,就打断我的话,说:

“这样的歌我听到过,不过比你的好! ”

接着,她吟诵起来:

啊,夏天的太阳已经离去,

进入漆黑的夜晚,落到遥远的森林后面!

哎,只留下我姑娘一个人,

孤零零一个人,没了春天的欢乐……

早晨,我走到村外,

想起五月里载歌载舞的夜晚,

荒凉的田野忧郁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失去了青春年华。

啊,我亲爱的女友们!

等哪一天初雪降临,

你们就从我洁白的胸膛中掏出我的心,

将它埋在雪地里! ……

我作为歌词的作者的自尊心并没有因此受到丝毫损伤,我很喜欢这首歌,也很可怜这个姑娘。

外祖母说:

“这歌听起来多么悲伤!是一个姑娘编的:春天的时候,她还玩得很开心,可是到了冬天,最亲近的心上人却将她抛弃了,也许,他去找别的姑娘了。她从心底里感到委屈,就放声痛哭……你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说出来就不会情真意切。你看,她的这首歌编得多么好啊!”

外祖母第一次去卖鸟,就得了四十戈比,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讶。

“你瞧瞧!我本来不当它一回事,只不过是小孩玩玩的,真没想到能赚钱! ”

“你卖得还便宜呢……”

“是吗?”

逢上赶集的日子,她能卖一卢布,有时还不止。她惊讶不置:这小小的玩意儿竟然能卖那么多钱!

“一个女人从早到晚洗衣服、擦地板,一天的工钱也不过二十五戈比,你自己去想想吧!可是做这个营生不好!把鸟关在笼子里不好。你别这么干了,阿廖沙! ”

可是我已经迷上了捕鸟,我喜欢干这种事,因为我凭这可以独立谋生,而且除了鸟,也不会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我添置了上好的捕鸟工具,向捕鸟的老手们讨教,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常常一个人到三十俄里外的地方去捉鸟,比如去克斯托沃森林、伏尔加河沿岸,在那儿出桅材的森林中,栖息着交嘴雀和爱鸟者们所珍视的阿波罗山雀——这是一种极其美丽的白色长尾鸟。

有时我傍晚出门,整个夜晚沿着喀山大道走。有时淋着秋雨,踩在深深的泥泞里。我身上背着一只用漆布缝制的口袋,里面装着捕鸟器和放着诱鸟的笼子。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胡桃木棍子。秋日的黑夜又冷又可怕,非常可怕!……道路两边矗立着被雷电击断的老桦树,湿漉漉的树枝不时地在我的头顶上擦过。左边的山脚下,在黑漆漆的伏尔加河的河面上行驶着几艘最后一次航程的客轮和驳船,似乎在向无底的深渊漂去。在这些轮船的桅杆上闪烁着稀疏的灯光,外轮在水面上轰响,汽笛在空中鸣叫。

道路两旁坚硬如铁的土地上坐落着许多木屋,几只凶狠的饿狗冲到我跟前,有个更夫敲着梆子,胆怯地叫道:

“谁呀?说句夜里不吉利的话,魔鬼把谁带到这儿来啦?”

我十分担心有人会拿走我的捕鸟工具,所以总是随身带着五戈比,用来应付那些更夫。我和佛基纳村的更夫已经交上朋友,他一见到我,总是惊讶地叫道:

“你又来啦?瞧你,啥也不怕,真是个不安分的夜游神,对吗?”

他叫尼丰特,身材矮小,头发花白,模样像个圣徒。他常常从怀里掏出萝卜、苹果,或者一小把豌豆塞到我手里,说:

“拿着,朋友,这些东西是特意为你留着的。拿去尝尝吧。”

然后他把我送到村口。

“去吧,上帝保佑你!”

拂晓时分,我走进森林,安置好各种工具,挂上放着媒鸟的笼子,然后在一块林边的空地上躺下,等待白天到来。万籁俱寂。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沉入了秋夜的酣睡之中;透过灰蒙蒙的夜色,隐约可见山脚下有一片广阔的草场;它被伏尔加河分割成两半,对岸的那一半草场又不断向前延伸,渐渐融化在浓雾里。远方,在草场那边的森林后面,一轮灿烂的朝阳冉冉升起。在黑魆魆的、远看像鬃毛似的山林中,燃起了一团火焰。接着,出现了一幅奇特而又激动人心的情景:草场上的晨雾越升越快,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紧接着,灌木丛、树木、干草垛也都从地面上升起来,草场仿佛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泛着金黄的色彩,流向四面八方。瞧,太阳吻着岸边平静的河水,似乎整条河都在向这边移动,聚集到这块洒满阳光的地方。太阳越升越高,它欣喜地祝福万物,温暖着冻僵的、光秃秃的土地,于是土地散发出阵阵秋日的香甜气味。清澈的空气使大地变得更加辽阔,让它无边无际地扩展下去。眼前的一切都朝着远方缓缓飘移,引诱着我们到蓝色的地平线那里去。我在这个地方看日出已经有几十次了,可是每次都有一个新世界在我的面前诞生,它一次比一次美丽……

我似乎特别喜欢太阳,我喜欢太阳这个名字,它听起来悦耳、响亮。我喜欢闭上眼睛,把脸凑到炽热的阳光下,每当它像柄利剑穿过围墙的缝隙或者杂乱的树枝的时候,我总是喜欢伸出双手去捕捉它。外祖父十分敬重“不向太阳顶礼膜拜的米哈伊尔 ·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奥多尔”,这两个人在我看来都跟茨冈人一样,全是坏人,阴险毒辣,并且跟莫尔多瓦的穷人一样,一直患有眼疾。太阳在草场上空升起来的时候,我总会喜不自禁地笑起来。

针叶林在我的头顶上方发出簌簌的响声,时而从翠绿的枝梢上滚落下露珠;树荫下,清晨的霜花在刻着花纹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上闪亮,好像银白色的锦缎。染成棕红色的青草被雨水打得趴在了地上,倒伏的草茎一动也不动,可是灿烂的阳光照到它们身上的时候,你可以发现草丛在微微颤动,这也许是生命的最后挣扎。

鸟雀们苏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只只绒球,从一根树枝飞落到另一根树枝;火红的交嘴雀在松树顶上用弯弯的喙啄碎一只只松果;一只白色的阿波罗山雀舞动着长长的尾羽,在松树的枝梢上荡秋千,它那黑珠子般的小眼睛疑惑地斜睨着我那张开的网。突然,一分钟以前还陷入沉思的树林里响起千百只鸟雀的鸣叫声,呈现出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一派忙碌景象;人类,尘世的美之父,正是根据它们的形象塑造了自然神、司智天使、六翼天使和其他等级的天使来安慰自己。

我不太忍心去捕捉这些小鸟,也不好意思把它们关在笼子里,我更喜欢看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然而,捕鸟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战胜了我的怜悯。

鸟雀的狡猾使我感到十分好笑:一只天蓝色的山雀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捕鸟器,它明白这个东西对它有危险,便从旁边绕过去,既安全又灵敏地把撒在捕鸟器两根木棍中间的谷粒衔走了。山雀很聪明,但特别好奇,正是这一点害了它们。傲慢的灰雀却很傻,它们成群结队地自投罗网,就像吃得饱饱的小市民涌进教堂一样。当你捉住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十分惊讶地瞪起眼睛,张开厚厚的喙夹你的手指。交嘴雀总是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跳入设下的陷阱。鸟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与众不同的鸟,它在网前常常停留很久,摆动着长喙,整个身子倚在粗大的尾巴上。它像啄木鸟一样,与山雀为邻,常常顺着树干上下跳动。烟灰色的山雀有一种令人讨厌的习性,它似乎孤零零的,谁都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谁。它跟喜鹊一样,喜欢偷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藏起来。

将近中午,我收拾起捕鸟工具,穿过森林和原野回家了。如果我走大路,穿过村子,那么那些孩子和小伙子就会抢去我的鸟笼,毁坏我的捕鸟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几次了。

黄昏时分我回到家里,又累又饿,可是我觉得经过这一天我长大了,开了眼界,变得更有力量了。这种新的力量使我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来自外祖父的恶毒的嘲讽。不过外祖父发觉这一点后,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了一番道理:

“别干这无聊的活了,别干了!没有一个人是靠捉鸟出人头地的,从来没有过,这我知道!你要替自己找个合适的活儿干,它能够使你增长才智。人活着可不是为了干这种无聊的事的,人是上帝播下的种子,它应当长出颗粒丰满的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只要运作得好,几个来回就变成三个卢布了!你以为过日子容易吗?不,很不容易!世界对于人来说,像是个黑夜,每一个人应当自己为自己照亮道路。上帝给每个人都是十个指头,大家都希望用自己的双手获取更多的东西。那就得显示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力量,就只能靠耍手腕;谁软弱无力,谁就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你好像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可是你要记住,其实你只有独个儿一人。好话坏话你都要听,可是谁也不要相信。光凭眼睛估计,光凭眼睛量衣,尺寸肯定不准。你要少说话,因为房子也罢,城市也罢,不是靠条舌头能造出来的,而是靠卢布加斧头盖起来的。你不是巴什基尔人,也不是卡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就是虱子和羊……”

这些话他能够说上整整一个晚上,我听得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这些话我虽然能听得进去,但是对于这些话的真正意义,我却持怀疑态度。这些话的意思很清楚:妨碍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有两种力量,那就是上帝和人们自己。

外祖母坐在窗口搓线,准备编织花边。纺锤在她灵巧的双手中嗡嗡地旋转。她一直在默默地听外祖父说话,突然,她开口说:

“将来一切都变得连圣母都不要了。”

“这算什么话?”外祖父嚷嚷道。“上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上帝,我知道上帝!蠢老太婆,怎么,难道上帝把傻瓜都送到世界上来啦?”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是哥萨克和士兵。他们的生活又简单又快乐。遇上好天气,他们一清早就出现在我们家对面的山沟里,像一片白蘑菇似的布满了光秃秃的田野,然后玩起一种复杂而有趣的游戏:他们个个穿着白衬衣,动作敏捷,身体强壮,双手握着长枪,快乐地在田野上奔跑,然后消失在山沟里。一忽儿,一声号响,他们又纷纷涌到田野上,喊着“乌拉”,在叫人心惊肉跳的鼓声中,举着刺刀,径直向我们的屋子冲过来,好像顷刻间要把它夷为平地,好像把一垛干草扒开一样。

我也喊着“乌拉”,忘乎所以地跟着他们奔跑。急促而有力的鼓声使我产生强烈的愿望:真想毁掉一样什么东西,比如把围墙推倒,或者把小孩子打一顿。

歇息时,士兵们请我抽马哈烟,给我看沉重的火枪。有时候有的士兵把刺刀对准我的肚子,故意恶狠狠地叫喊:

“刺死这只蟑螂! ”

刺刀闪闪发亮,似乎是有生命的,像蛇一样缓缓游动,想要咬人。这样子有点可怕,但很有趣。

鼓手是个莫尔多瓦人,他教我怎样用两根木棒敲打鼓皮。一开始,他捏住我的手,我被他捏得很疼,然后把鼓棒塞到被挤压在一起的我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咚咚,得了,咚咚!敲吧,左手轻,右手重,咚咚,得了,咚咚!”他睁大了一双鸟一般的眼睛,对我厉声喝道。

我跟着这些士兵在田野上奔跑,直到他们训练结束。然后又跟随着他们穿过市区回到军营,一路上听他们引吭高歌,端详他们一张张和善的脸,每一张脸都光彩照人,就像刚刚浇铸出来的五戈比硬币。

一行行整齐划一的人们汇成一股力量,快乐地行进在大街上,它唤起人们对他们的亲近感和融入他们队伍之中的愿望,像人们渴望潜入水中和走进森林一样。这些人无所畏惧,勇敢地面对一切,并且战无不胜,他们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最主要的,他们每一个人都那样纯朴,那样善良。

可是,有一次在军训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士官递给我一支卷得很粗的纸烟。

“抽一支吧!我抽的都是好烟,我从来没有拿出来请过人,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 ”

我抽了起来。这时他后退了一步,突然,纸烟里窜出一团火,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灼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带有咸味的灰色烟气呛得我连连咳嗽和打喷嚏。我眼前一片漆黑,害怕极了,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可是那些士兵却把我团团围住,乐得哈哈大笑。我转身回家,身后响起一片唿哨声和哄笑声,还有一种噼啪噼啪的响声,好像牧人在抽鞭子。灼伤的手指肿了起来,面颊也感到火辣辣的疼,眼睛里泪水直流。可是使我难受的并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迟迟无法理解的惊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为什么那些善良的小伙子觉得这样做才快活呢?

回到家,我爬上阁楼,久久地坐在那儿,回忆起我人生道路上遇到的种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残酷的往事。那个从萨拉普尔上船来的小个子士兵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似乎栩栩如生地站在我面前,问我:

“怎么,明白了吗?”

不久,我又经历了一件更让人无法忍受和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我常常到哥萨克的营房里去,这些营房坐落在佩切尔斯卡亚镇附近。哥萨克似乎和原先的士兵不太一样,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能纵马驰骋或者穿得比较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的话、唱的歌不一样,跳起舞来特别好看。傍晚时分,他们洗刷好马,常常在马厩附近围成个圈,一个长着火红色头发的小个子哥萨克甩一下直竖的短发,引吭高歌起来,像是在吹一只铜号;他挺直身子,轻轻地唱起静静的顿河、蓝色的多瑙河这种忧伤的歌曲。他闭着眼睛唱,就像红胸鸲一样,这种鸟唱歌的时候,常常会不知不觉从树枝上跌下来,猝死。他敞开衣领,露出一对铜嚼子般的锁骨,他结实粗壮,像铜铸的似的。他那支撑在细长的双腿上的身躯摇晃起来,脚下的土地似乎也随之震动。他张开臂膀,闭着眼睛,用清脆的声音唱着歌,仿佛此时此刻已不再是人,变成了司号兵手里的铜号,或是牧人吹奏的芦笛。有时候我觉得他马上会仰面跌倒在地,像红胸鸲一样死去,因为他已经唱得身心疲惫,竭尽了全力。

他的伙伴们,有的将手插在口袋里,有的将手放在宽阔的背后,把他围成一个圈,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那古铜色的脸,注视着他那只在空中轻轻舞动的手,庄重而从容地唱着歌,就像教堂里的唱诗班一样。他们每个人,无论是留胡子的还是不留胡子的,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是一尊圣像,那样威严,那样清高。歌很长,犹如一条大路,它是那么平坦,那么宽阔,又是那么充满智慧。你倾听这首歌的时候,你会忘掉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究竟是小孩还是已经成了老头儿,总之,你会忘掉一切!歌声沉寂下来,这时可以听见马群在叹息,它们在怀念辽阔的草原,也可以听见秋夜正从原野上悄悄地、不可阻挡地逼近。人们的心房渐渐扩张,里面装满了非同寻常的感情和对人类、对世界的伟大的默默的爱,而且满得快要破裂了。

这个铜铸铁打般的小个子哥萨克,在我的眼里非同一般,是个比较有威望的、神话般的人物,比所有的人都出色,跟所有的人比都略胜一筹。我跟他攀谈不上。他问我什么的时候,我总是露出幸福的微笑,害羞地沉默着。我宁愿做一条狗,不声不响地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只要能够经常看见他,听他唱歌。

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马厩的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仔细看着戴在手指上的一枚光滑的银戒指,他那漂亮的嘴唇在微微翕动,棕红色的小胡子在颤抖,脸色忧郁,神情委屈。

有一天,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我带着几只鸟笼到老干草广场上的一家小酒馆去。小酒馆老板是个鸣禽迷,常常向我买鸟。

那个哥萨克正坐在火炉和墙之间的角落里的一张柜台边,有个女人跟他坐在一起,那女人身材粗壮,几乎抵他两个身子。她那张圆脸,像绷着一张上等的山羊皮,锃锃发亮,她用母亲般的温存目光看着他,神色中略带忧虑。他喝醉了,两只脚不停地把地板蹭得沙沙作响。他大概碰痛了那女人的脚,因为她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轻声地央求他:

“别胡闹了……”

哥萨克十分吃力地抬起眉毛,但是不一会儿又疲惫地耷拉下来。他浑身发热,于是解开制服和衬衣的纽扣,把脖子露出来。那女人把裹在头上的方巾拉下来搭在肩上,然后将两只粗壮而白净的胳膊搁到桌上,不停地绞着手指,直到发红。我越看越觉得他像个在慈母面前犯了错误的儿子。她用亲切而又带点责备的口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羞愧地沉默不语,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应受的责备。

突然,他好像被刺了一下,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帽子往头上一扣,低低地拉到额头上,然后再伸手把帽子一拍,衣服的纽扣也不扣好,就向门外走去。那女人也站起身来,对小酒馆老板说:

“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库兹米奇……”

人们用笑声和戏言送走他们俩。有个人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说:

“引航员会回来的,他会给那个女人颜色看的! ”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他们走在我前面约摸十步路,摸黑穿过满是泥泞的广场,一直走到伏尔加河高高的岸坡上。我看见那个女人扶着哥萨克踉踉跄跄地走着,我听见他们脚下泥泞在咕唧咕唧地响,那女人用央求的口气低声说道:

“您要上哪儿啊?说呀,要上哪儿呀?”

虽然我们并不同路,我还是跟着他们踏着泥泞走去。当我们快走到岸坡小道的时候,那个哥萨克停下了脚步,从女人身边后退一步,猛然朝她脸上揍去,那女人惊恐地叫起来: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也吓坏了,赶紧朝他们跟前跑去,那哥萨克将女人横着高高抓起,然后将她从栏杆上扔到岸坡下面,接着他也跳下去,两个人扭成一个黑团,顺着岸坡的草地滚下去。我惊呆了,只听见从下面传来厮打声和衣服被扯碎的声音。那哥萨克大声吼叫,那个女人时断时续地嘟哝着:

“我要喊了……我要喊了……”

她痛苦地高叫一声后,就平静下来。我摸到一块石头丢了下去,只听见青草上沙沙作响。广场上一家小酒馆的玻璃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不知是谁哎哟叫了一声,大概是跌了一跤,接着又是一片随时都会被什么事情打破的寂静。

岸坡脚下出现一大团白乎乎的东西,它一边抽泣,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缓慢地、一脚高一脚低地登上坡来,我认出是个女人。她四肢着地,像头绵羊爬着。我看见她赤裸着上身,两只丰隆的乳房垂了下来,看上去她好像有三张面孔。她终于爬到了栏杆边,紧挨着我坐下来。她整整蓬乱的头发,不停地喘气,活像一匹患气肿病的马。在她那洁白的皮肤上清晰地显现出一块块乌黑的泥泞。她哭着,一面像猫洗脸一样擦去脸上的泪水。蓦地,她发现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哪,你是谁?走开,不要脸的家伙! ”

我感到惊讶,感到痛苦,而且又发愁,呆然地一动也不动。这时我想起姨姥姥的一句话:

“女人是一种力量,连上帝自己也受夏娃的欺骗……”

那女人站起身来,用扯破的衣服遮住胸口,但是却露出了大腿。她急忙走开了。这时那个哥萨克从岸坡下面爬了上来,在空中挥舞着白布片,轻轻地打了一声唿哨,侧耳听了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开腔道:

“达丽娅!怎么样?哥萨克总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不,这是我装给你看的……达丽娅! ”

他直挺挺地站着,听起来嗓音很清晰,还带着戏谑的口气。他俯下身,用破布擦干净脚上的靴子,然后又说道:

“喂,把上衣拿去吧……达丽娅!别使性子啦! ……”

哥萨克大声说着羞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一堆碎石子上,听着他说话。在夜晚的寂静中只听见他一个孤零零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又是那样肆无忌惮,盛气凌人。

广场上路灯的灯火在我眼前颤动。右边,在一片黑魆魆的树林中矗立着一幢贵族女子中学的白色屋子。哥萨克一边懒洋洋地说着脏话,一边挥动着白色的碎布片朝广场走去,最后像一场噩梦似的,终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下方,在岸坡下的水塔顶上,一根排气管在咝咝作响。一辆街头拉散客的四轮马车沿着斜坡辘辘走着。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我扫兴极了,沿着斜坡走着,手里捏着冰冷的石子。我没能把这块石子向哥萨克扔去。我走到胜利者乔治教堂附近,一个更夫拦住了我,怒气冲冲地盘问我是什么人,背上的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

我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那个哥萨克的事情,他哈哈大笑起来,叫道:

“真妙!小兄弟,哥萨克能干得很哪,咱们可比不上!那个娘儿们是条母狗……”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继续往前走,我不明白:什么事引得他那么好笑?

后来我越想越害怕:如果我的母亲或者外祖母遇上这种事,那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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