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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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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萨拉普尔,马克西姆要上岸去。他走的时候,神情严肃平静,一声不吭,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一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跟着他上了岸,在她的后面跟着一个姑娘,一脸倦容,两眼浮肿。谢尔盖久久地跪在船长室的门前,吻着嵌板,并且用额头撞它,大声恳求道:

“饶了我吧,这不是我的错!这都是马克西姆干的……”

那士兵开始用干瘦的、孩子似的手把露在外面的衬衣塞进裤腰里,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仪表优雅的男人叹了口气,说:

这群人发疯似的高兴劲儿激怒了我,我真想冲过去用劈柴揍他们肮脏的脑袋。

这件事可把他害苦了。过了半小时,船上的人都朝他哈哈大笑,纷纷挤到他跟前,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脸,问道:

谢尔盖追上我们,不知为什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地对我们说:

船长赶他走,甚至用脚踹他,踹得他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不过最后船长还是饶恕了他。谢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端着茶盘送茶,像条狗似的谄媚地打量着乘客们的眼睛。

水手们、餐厅的侍仆们,甚至有些乘客明明知道他在撒谎,却还是鼓励他说:

水手们、水手长、大副都跑来了,四周又聚集了一大群人。餐厅管事站在那儿,比众人高出一个头,他像往常一样,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吭。

斯穆雷用力推开围观的人们,先揪住我的耳朵,再揪住士兵的耳朵,把我们俩拉开。大家看到这个小个子士兵被厨师抓在手里脑袋乱晃、双脚乱跳,就发疯似的吼叫起来,打起唿哨,跺着双脚,笑得肚皮快要破了。

斯穆雷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他的脸变得像女人一样慈祥。

斯穆雷放开了士兵,反剪着双手,怒气冲冲,龇牙咧嘴,像头公猪似的向人群走去。

斯穆雷按住我的肩头,对大副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水手们把人群赶走,等大家四下散去,厨师问那个士兵:

我跳到一个高处,从人们的头顶上望着他们的脸:有的人在微笑,有的人在嘿嘿窃笑,有的人在互相交谈:

我很可怜这个士兵,便问厨师:

我发现厨师一下子窘住了,他那鼓起的腮帮子松弛地耷拉下来。他啐了一口唾沫,带着我走开了。我愣神儿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回头看看士兵,斯穆雷困惑不解地问我: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很清楚,没有人相信士兵会自杀,连我也不相信。斯穆雷瞟了他一眼,然后一面挺着大肚子把人群推开,一面说:

士兵这么一说,把围观的人们逗得更乐了,他们伸出指头朝他点点戳戳,拉他的衬衣和围裙,像逗小羊似的戏弄他,就这样,一直把他折腾到吃午饭。午饭以后,有个人把一片挤干的柠檬串在木勺的柄上,然后把它拴在士兵背后围裙的带子上。士兵一走动,勺子就在他身后晃动起来,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而他只顾忙忙碌碌,像只被逮住的小老鼠,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发笑。

士兵起初没有看见他们,也没有听到笑声。他只顾用旧印花布衬衣的袖子擦眼泪,仿佛要把泪水统统藏到袖子里去。可是很快他的棕红色眼睛燃起了怒火,接着,他连珠炮似的用维亚特卡的方言说道:

士兵答道:

士兵站在厨子们睡觉的船舱门口,两手拿着一把很大的刀子,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剁鸡头和劈引火柴的。刀刃已经钝了,有许多缺口,就像把锯子。船舱前面围着一群人,他们打量着这个矮小的、头发湿淋淋的、模样可笑的人。他那翘鼻子的脸像块肉冻,不停地抖动,嘴巴吃力地张开着,两片嘴唇也在颤抖。他含混不清地说:

士兵在厨房边的劈柴堆上坐了下来,用发抖的双手脱下靴子,打算拧干包脚布上的水,可是包脚布是干的,而水却从他稀疏的头发上淌下来,这又引得大家纵声大笑。

士兵又向我扑来,可是斯穆雷一把将他抱住,把他拖到抽水机边,压起水来,对着士兵的脑袋浇下去,一面像摆弄布娃娃似的把他那虚弱的身子转来转去。

他默默地点点头。

他没有吭声,只是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我,浑身不停地哆嗦。

他们痉挛似的发出阵阵令人难受的怪笑。

他们从岸上雇来一个维亚特卡的士兵顶替马克西姆的位子。这个人骨瘦如柴,小小的脑袋,棕红色的眼睛。厨师的帮手马上差他去杀鸡;那个士兵只杀了两只,其余的鸡都让他在甲板上驱散了。乘客们纷纷抢着捉鸡,有三只鸡飞到了船舷外边。这时那个士兵坐在厨房附近的劈柴堆上急得直哭。

他不分青红皂白,把许多人都叫做傻瓜。这时他向人堆里走去,对着他们喊:

于是我对士兵说大家为什么笑,他听了以后,很快背过手去摸勺子,把它扯下来扔在地上,用脚去踩。然后他伸出两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们厮打起来。大家兴高采烈,立刻将我们团团围住。

“跪着求下去,跪着求下去,他会饶恕你的! ”

“该拿你怎么办?”

“立——正,小疯子!”斯穆雷说。

“既然要寻死,为什么还整整裤子……”

“我是从非战列连出来的,”士兵轻轻地说。

“我可以告诉他背后有把勺子吗?”

“快走,傻瓜!”

“就是他吗?”

“大家都回原来的地方去,起步走!亚细亚人……”

“你瞧,你瞧……”

“你是不是傻瓜?”斯穆雷惊讶地问他。“难道一个当兵的能哭吗?”

“你们折磨我……折——磨我……”

“你们干吗瞪大眼珠子看着我?哼,我恨不得把你们撕成碎片……”

“休想,你又不是在连队里。”

“他要用刀抹脖子! ”

“他自以为了不起,是不是?你要……”

“他在哪儿?”斯穆雷大吼一声,拔腿就跑。

“乌拉,当兵的!快用脑袋撞厨师的肚子! ”

“不管怎么样,”他扯起又尖又高的嗓门说,“我一定要打死这个小子! ”

“回原来的地方去,傻瓜! ”

他的口令很可笑,但是倒也很恰当:今天从早晨开始,所有的人都成了大傻瓜。

他把人群驱散后,走到士兵跟前,向他伸出手去。

“把刀给我……”

“我豁出去了,”士兵说,把刀刃对着厨师递过去,厨师把刀交给我,就推着士兵往船舱里走。

“躺下睡吧!你这是怎么啦,啊?”

士兵默默地坐在吊铺上。

“他会把饭和伏特加送来的。你喝不喝伏特加?”

“喝一点……”

“你小心,别碰他,捉弄你的人不是他,听见了吗?我说,不是他……”

 “那么,他们为什么折磨我?”士兵低声问道。

斯穆雷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神色郁闷地说:

“难道我知道吗?”

在我们到厨房去的路上,他对我嘟哝着说:

“是啊……他们真的缠住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放!你看到了吗,怎么样?这就对了!小兄弟,人们能够把一个人逼疯,能够……他们像臭虫一样叮你——这也就够了!臭虫能算什么呢?他们比臭虫更凶……”

我把面包、肉和伏特加给士兵端去的时候,只见他坐在吊铺上,前后摇晃着身子,像女人一样哽哽咽咽地低声哭泣着。我把盘子放到一张小桌上,对他说:

“吃吧……”

“把门关上。”

“会很暗的。”

“关上门,要不他们又会闯进来……”

我走了。我一见这个士兵就讨厌,他不会使我产生同情和怜悯之情。这样做我心里也并不好受,因为外祖母不止一次地教育我:

“应当怜悯别人,大家都很不幸,大家都很艰难……”

“送去了吗?”厨师问我。“你说说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在哭……”

“这个傻瓜蛋!他算个什么士兵?”

“我不可怜他。”

“是吗?为什么?”

“可是应该怜悯别人……”

斯穆雷抓住我的一只手,把我拉到他跟前,很动情地说:

“怜悯别人不能勉强,说假话就更不应该,懂吗?你千万别做傻瓜,自己要拿定主意……”

然后,他把我推开,忧郁地说: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来,抽一支吧……”

乘客们的行为搅得我心神不宁,无精打采。我看到他们折磨士兵,看到斯穆雷揪住士兵的耳朵,他们又乐得哈哈大笑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受凌辱受欺压的感觉。他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卑鄙丑恶的举动的呢?究竟什么事情逗得他们如此快乐呢?

这时他们又悠闲自得地坐在或躺在低矮的棚子下面。有的喝酒、吃零食,有的打牌,有的在一本正经地交谈,也有的在观赏河面上的景色,似乎一小时以前打唿哨、起哄捉弄人的不是他们。他们现在又跟往常一样,文文静静,懒懒散散。从早到晚他们在船上慢吞吞地踱来踱去,好像阳光下的一群蚊蚋和尘埃。这时有十几个人一面在胸前画十字,一面挤到跳板上,下船上码头去;迎面从码头上又上来十几个人,他们个个弯着腰,背着沉重的行囊和箱子,和刚才下船的那批人一样的穿着……

乘客的经常更换丝毫没有改变船上的生活,新老乘客的话题都是一样的:土地、活计、上帝、女人,就连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既然逆来顺受是上帝的旨意,那你呀,就忍受着吧!毫无办法,我们命该如此……”

这些话听起来索然无味,而且让人生气:我不能容忍卑劣的行为,我不愿忍受别人用充满恶意的、不公正的、以强凌弱的态度来对待我。我坚信,我原本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那个士兵也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也许,他自己想成为一个被人取笑的人……

马克西姆被他们赶下船去了,他是一个很正经、很善良的小伙子,而那个卑鄙小人谢尔盖却留了下来。这一切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变着法子折磨别人、几乎把别人逼疯的人,却总是乖乖地听从水手们的厉声吆喝,毫不介意地任凭他们辱骂?

“干吗都挤到船边上?”水手长眯缝起漂亮的、但很凶狠的眼睛,叫道。“你们把船都压歪斜了,快散开,你们这些穿厚呢大衣的魔鬼……”

这群魔鬼顺从地走到船的另一边,不一会儿,他们像羊群一样,又被赶了回来。

“嘿,你们这些该死的……”

炎热的晚上,躺在被白天的太阳晒得发烫的铁皮棚子下面,闷得喘不过气来。乘客们像蟑螂似的在甲板上到处乱爬,随地躺下。当轮船靠码头时,水手们就用脚把他们踢醒。

“喂,你们干吗横倒在路上?滚开,回自己铺位上去……”

他们站起身来,半睡不醒地被水手们推走。

其实,水手们也和他们一样,不过穿的衣服不同罢了,所以能像警察一样指挥他们。

我们在这些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他们怯懦的、逆来顺受的性格,可是当残忍的、愚蠢的、几乎任何时候都说不上是乐趣的胡作非为突然冲破驯服的外壳爆发出来的时候,这情形又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可思议。我似乎觉得,这些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下船都无所谓。他们无论在哪个地方上岸,都待不了多久,接着又要搭乘这一条或另一条轮船继续他们的行程。他们人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举目无亲,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个个胆小如鼠,几乎失去了理智。

有一天半夜里,机器里的一个什么东西突然爆裂,好像开炮一样一声巨响。甲板上立刻被白云似的蒸汽所笼罩,这团浓厚的蒸汽是从机舱里升腾起来的,从每一条缝隙里往外窜。这时不知谁震耳欲聋地喊着:

“加夫里洛,红铅粉,毡子……”

我当时正躺在机舱旁的一张洗餐具的桌子上睡觉。当我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惊醒的时候,甲板上很安静,蒸汽机里滚烫的蒸汽发出咝咝的叫声,汽锤不停地发出敲击声。可是过了一分钟,甲板上的乘客就呼天抢地地号叫起来,情形一下子变得十分可怕。

在一片很快就化开的白雾中,许多没戴头巾的女人和头发蓬乱的、瞪大了金鱼般眼睛的男人,互相踩着脚,忙乱地来回奔跑。所有的人都提着包裹、背囊、箱子,磕磕绊绊地往什么地方跑去,嘴里还喊着:“上帝保佑我们,主的仆人尼古拉保佑我们。”有的人边走边打架。这种场面十分可怕,但同时也很有趣。我跟在人群后面跑,一直看着他们: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我头一次看到夜晚的骚乱,不过立刻意识到,这些乘客全都搞错了。轮船照样行驶,没有减低速度。在右船舷外离河岸很近的地方燃烧着割草人点燃的篝火,夜色清朗,一轮满月高悬中天。

可是甲板上的人们来回跑得越来越快,一等、二等舱的旅客也纷纷跳上甲板,有一个人跳下了水,紧跟着又一个一个往下跳。两个农民和一个修士抓起几根劈柴把钉死在甲板上的一张板凳敲下来,有人把一只大鸡笼从船尾扔到水里,在甲板中央通往船长桥楼的扶梯旁边,一个农民跪在地上,向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叩头,狼嗥似的叫着:

“同胞们,我有罪啊……”

“给我小船,你们这群魔鬼!”一个光着上身,只穿条裤子的胖老爷一面喊叫,一面用拳头捶着胸口。

水手们也在跑来跑去,他们揪住乘客的衣领,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扔到甲板上。斯穆雷吃力地走着,他穿着内衣,外面套了件大衣,用低沉的嗓子劝说大家:

“你们不知道害臊吗?!你们怎么啦?疯了吗?轮船好端端的,在往前开哪!瞧,快靠岸了!那些跳下水去的傻瓜,岸上的割草人都把他们拖上岸去了。你们看见了吗,他们在那儿,还有两条小船哪?”

他抡起拳头对着三等舱的一些乘客的脑袋狠狠地打去,他们犹如一只只麻袋一声不吭地倒在甲板上。

这场骚乱刚一平息,就有一位身披斗篷的太太朝斯穆雷飞快地走来,手里拿着一把汤匙,在斯穆雷的鼻子底下挥挥,大声嚷起来:

“你胆敢打人?”

一个湿淋淋的老爷急忙走来劝阻她,他一面啜吮着小胡子,一面懊丧地说:

“饶了这个蠢货吧……”

斯穆雷两手一摊,局促不安地眨巴着眼睛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干吗冲着我来?你瞧瞧,我还头一回见到她呢! ……”

这时,一个小个子农民擤着鼻子里的血,叫道:

“唉,这些人!唉,这些强盗! ……”

在这个夏天,我在船上看见过两次慌乱的场面,引起这两次惊慌的原因并不是真正有什么险情,而是对可能发生险情的恐惧。第三次是乘客们抓到两个小偷,其中一个是朝圣者打扮,他们背着水手殴打这两个小偷,打了几乎一小时。当水手们把小偷带走的时候,乘客们就骂水手:

“不用说,贼总是护着贼! ”

“你们自己是坏蛋,所以才纵容坏蛋……”

这两个小偷已经被他们打得不省人事,船靠码头,水手们把他们交给警察的时候,他们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以致我极其忐忑不安,对周围的人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究竟是温顺随和的人还是胡作非为之徒?他们为什么有时候如此残暴凶狠,有时候又如此不知羞耻地惟命是从?

我曾经好几次问斯穆雷这些问题,可是他吞云吐雾地吸着烟,常常气恼地说:

“哎呀,你就爱刨根问底!人,就是人嘛 ……有的人聪明,有的人笨。你还是多读书,少开口。只要是正经的书,里面一定会说到的……”

他不喜欢读宗教书和圣徒传。

“这些书是给教士们看的,是给他们的子孙看的……”

我想做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送一本书给他。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了五戈比买了本《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那时候斯穆雷喝醉了酒,满脸怒容,我不敢把这件礼物送给他,于是自己先把《传说》读了一遍。我很喜欢这本书,内容简明扼要,引人入胜。我相信这本书也会使我的老师感到满意。

可是,我把书送给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把书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大团,然后往船外一扔。

“笨蛋,我要把你像这本书一样扔到水里去!”他阴沉着脸说。“我一直在开导你,就像驯条狗似的,可是你老是想吃野味,对吗?”

他跺了跺脚,吼道:“这算是什么书?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我都看过!那里面写些什么:

是真人真事吗?你说呀! ”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一个人被砍了脑袋,他从楼梯上摔下去,其他人就不会再钻进干草房去。士兵可不是傻瓜!他们会放火烧干草,一烧,这不就完蛋了!明白吗?”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知道彼得大帝的故事,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你走开……”

我明白厨师说的话是对的,可是我还是喜欢这本书。后来,我又买了一本,重读了一遍,这时我才惊奇地肯定,这的确不是一本好书。这件事使我感到很难为情。从此,我对厨师更加关心,更加信任。可是,他不知为什么更频繁地用十分忧虑的口气对我说:

“唉,得怎样教育你才好啊!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觉得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谢尔盖对我的态度十分恶劣。我好几次发现他拿走我放在桌子上的茶具,瞒着餐厅管事把它们卖给乘客。我知道,干这种事就是偷窃行为。斯穆雷不止一次地提醒我:

“留点神,不要把自己桌上的茶具交给那些侍仆! ”

船上还发生过多起坑害我的事,于是我经常想等船一靠岸,就跑下船,逃到树林里去。可是斯穆雷对我的关心让我留了下来,他对我越来越体贴,而且轮船不停地航行也使我十分留恋这儿。只有在轮船停靠码头的时候,我才感到不愉快。我总是期待着出现新的事物。如果我们的轮船从卡马河驶向别拉亚河、维亚特卡河,或者沿着伏尔加河航行,我一定会看到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群。

可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我的船上生活突然中断了,而且对我来说,这很不光彩。有一天傍晚,我们的轮船正从喀山开往下诺夫哥罗德,餐厅管事把我叫去。我一走进房间,他就把门关上,接着对闷闷不乐地坐在蒙着毯子的凳子上的斯穆雷说:

“他来了。”

斯穆雷粗鲁地问我:

“你给过谢尔盖茶具吗?”

“他趁我没看见自己拿的。”

餐厅管事轻声地说:

“他没看见,可是他知道。”

斯穆雷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然后又搔搔膝盖说:

“你别急,会搞清楚的……”

他陷入了沉思。我看着餐厅管事,他也看着我,可是我似乎觉得他的眼镜后面是一片空白。

餐厅管事过着平静的日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说起话来也低声细语。有时候他那一把褪色的大胡子和一双目光呆滞的眼睛从某个角落里探将出来,倏地又消失不见了。临睡之前,他久久地跪在餐厅里点着长明灯的圣像前面。这是我从门上红桃鸡心似的猫眼里看到的,但是我没有看到过他做祈祷。他光是跪在地上,注视着圣像和长明灯,一面捋胡子,一面长吁短叹。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儿,问:

“谢尔盖有没有给你钱?”

“没有。”

“从来也没有?”

“从来也没有。”

“他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餐厅管事说,餐厅管事低声答说:

“反正是一回事。请吧。”

“走!”厨师对我大喝一声,走到我的桌子前面,用手指头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子。“傻瓜!我也是傻瓜!我应该管住你才对……”

船到下诺夫哥罗德,餐厅管事结清了我的工钱,我拿到了将近八卢布,这是我干活挣得的第一笔大工钱。

斯穆雷和我告别时,郁郁不乐地说:

“是啊,往后眼睛要睁大点,明白吗?不能再糊里糊涂过日子……”

他塞给我一只饰有彩色玻璃串珠的烟荷包。

“拿着吧,送给你的!这是件很精巧的手工艺品,是教女替我做的……好,再见了!你要读书,这是件最好的事情! ”

他双手托住我的腋下,把我举起来,吻了吻我,然后把我稳稳地放到码头的厚木板地上。我怜惜他,也怜惜我自己。我望着他移动着魁梧笨重的身躯,推开来来往往的装卸工,孤零零地回轮船上去了,这时我几乎要嚎啕大哭……

后来,我又多少次遇见像他这样善良而孤独的愤世嫉俗的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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