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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天,我终于出走了。一天早晨,我到小店去买早茶面包,正巧遇上小店老板跟他的老婆吵架,还用秤砣砸她的脑门。他老婆逃到街上,跌倒在地。人们立刻围了上来,大家把她抬上一辆四轮马车,送她去医院。我跟在马车后面跑。后来,我不知不觉来到伏尔加河岸上,手里还拿着二十戈比的硬币。

春光明媚,伏尔加河水在上涨,漫出了河岸,平展开阔的大地上春意盎然。可我至今还像只地窖里的小老鼠那样生活着。我决定离开东家不再回去,也不到库纳维诺去找外祖母,因为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没有脸去见她,而且外祖父一定会幸灾乐祸地讥笑我。

轮船尾部的一根很长的绳索拖住一条驳船——它也是棕红色的。驳船的甲板上放着一只大铁笼,里面关着被判处永久流放和服苦役的囚犯。船头上,一个哨兵的刺刀像蜡烛一样闪闪发光,蓝色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也像一支支蜡烛在熠熠闪光。驳船上寂静无声,月亮将皎洁的光华披在它身上。我依稀看见在那黑漆漆的铁笼子里有许多圆圆的灰色斑点——那是囚犯们在眺望伏尔加河。河水在汩汩作响,不知是抽泣,还是在窃笑。周围的一切弥漫着某种教堂的气氛,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油脂味也跟教堂里的一样。

说完,他就走了,那厨师哼了一声,捻了捻乌黑的小胡子,朝着他的背影说:

美丽的夜色使我激动得几乎掉下眼泪,这条驳船同样使我十分激动。它好比一口棺材,在这因河水上涨而显得格外宽阔的河面上,在这温馨的夜晚的静谧中,显得那么多余。起伏不平的河岸,时而抬起来,时而沉下去,使我心潮澎湃。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为人们所需要的人。

斯穆雷点上一支烟,从嘴里吐出一缕青烟,嘟哝着说:

我赶紧去找外祖母,她赞成我这样做,并且说服外祖父替我到手工业管理处去领身份证。然后她亲自陪我到船上去。

我讨厌这些人。头顶光秃秃的胖子雅科夫 ·伊凡内奇爱谈女人,而且说得非常下流。他有一张呆板的脸,脸上布满瓦灰色的麻点,一边的面颊上长着一颗赘疣,上面生了一撮棕红色的毛,他把这撮毛捻成针形状。每当船上来了性格随和、举止活泼的女乘客,他就走上前去,像叫花子一样装出一副特别胆怯和畏缩的样子,说起话来又亲昵又可怜,嘴角上冒出一球球肥皂泡似的唾沫,他不时地伸出肮脏的舌头嗖地一下把它舔掉。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刽子手就应该是这种肥头大耳的人。

我没有身份证,餐厅管事沉吟了一下,对我说:

我望着驳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幼年,想起从阿斯特拉罕到下诺夫哥罗德的一段旅程,想起母亲坚毅的面容和将我带上一条有趣的、但又很艰难的生活路程,又将我带入人世间的人——外祖母。只要我想起外祖母,一切令人厌烦和气恼的事都会离我而去,一切都会改变,变得更有趣,更愉快,人们也变得更善良,更可爱……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他虽然全身穿得洁白,可是仍然使人感到他邋里邋遢,每个手指上都长着毛,两只大耳朵里也竖着毛。

我坐到一只装通心粉的纸箱上,认真地读起来:

我在伏尔加河岸边流浪了两三天,有几个好心肠的装卸工给我点吃的,晚上和他们一起在码头上过夜。后来,其中有一个装卸工对我说:

我吃完茶点以后,他塞给我一张一卢布的钞票。

我去了。餐厅管事身材高大,留着大胡子,头上戴顶没有帽舌的黑缎子帽子。他从眼镜架后面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瞅了瞅我,轻声地说:

我们这条轮船上的人很特别,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在我看来没有差别。轮船走得很慢,公务在身的人都搭乘邮船去了,而那些地位低微、没重要事的人都上了我们这条船。他们从早到晚又是吃又是喝,弄得满桌子杯盘狼藉。我的活儿是洗餐具,擦刀叉,从早上六点起差不多一直干到半夜。白天在两点到六点之间,晚上从十点到半夜,我的活儿少些,因为乘客们吃饱了在歇息,喝点茶,喝点啤酒或伏特加。在这两段时间里,我的顶头上司,餐厅的一帮厨子都闲着没事干。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和伺候上等舱乘客的仆役谢尔盖都围着一张放在排水管附近的桌子喝茶。谢尔盖是个驼背,高颧骨,一脸麻子,有双好色的眼睛。雅科夫 ·伊凡内奇常讲各种各样的下流事,而且一面说,一面像号啕痛哭似的纵声大笑,露出一口残垢久积的黄板牙。谢尔盖咧开他的蛤蟆嘴,纵声大笑。愁眉不展的马克西姆一声不吭,一双颜色捉摸不定的眼睛严厉地看着他们。

可是他扯着嘶哑的嗓子说:

到了船舱,他塞给我一本皮封面的小书,然后躺到紧靠冷藏室墙壁的一张吊铺上。

他领我到船尾,那里的小桌子旁坐着一个身穿白上衣、头戴白帽子、身材魁梧的厨师。他在喝茶,一边抽着一支粗粗的纸烟。餐厅管事将我推到他跟前。

他闭上眼睛,双手枕在脑后躺着。叼在嘴角上的烟卷快要熄灭了,他用舌头将烟卷扶扶正,深深地吸了一口,胸腔里立刻发出几下呼呼的响声,他的大脸盘随即被一团烟雾所笼罩。有时候我以为他睡着了,就不再念下去,呆呆地看着这本该死的书。我已经读腻了,一拿起来就恶心。

他说话的声音像狗叫。他那张刮得发青的大脸盘上,鼻子周围密密地布满了红红的血管,红通通的大蒜鼻子一直垂到了唇髭,下嘴唇令人讨厌地、沉重重地耷拉着,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冒着烟。看样子,他刚刚从澡堂里出来,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桦条帚和胡椒酒的气味,他的两鬓和脖子上挂满了闪闪发光的汗珠。

他眨了一下眼睛,突然,他那凶悍的脸绽开了笑容,厚实的通红的双颊仿佛两朵浪花退到了耳际,露出了一口结实的大牙,唇髭柔和地耷拉下来。他一下子变得像个善良的胖大嫂。

他气冲冲地仰起留着乌黑短发的大脑袋,瞪大深色的眼睛,绷着脸,大叫一声:

他整整帽子就走了,他走路的样子像头熊,身子笨重地晃动着,两只脚在甲板上一跩一跩的。

他把自己杯中的茶往船舷外一倒,重又冲上一杯,把一只没有吃过的船形白面包和一大段灌肠拿到我面前。

……晚上,一轮明月当空悬挂着,渐渐地从轮船的左边移向草场。这是一条棕红色的旧轮船,烟囱上漆着白色的条纹,外轮片不慌不忙地、时快时慢地拍打着泛着银光的河水,黑魆魆的堤岸悄悄地迎面漂来,在河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堤岸上几户农舍的窗户里透出红红的灯光。村子里有人 在唱歌,姑娘们在跳轮舞,“啊依——柳里”的曲调听起来就像在唱“哈利路亚” ①……

①祷告中赞美上帝之词。

“长老回答说:‘你看,我亲爱的督察兄弟’……”

“这帮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随口说了一声,吃力地站起身来,吩咐我说,“佩什科夫,快走! ”

“这就是说,是娘儿们……哎,这些色鬼。”

“袒露左胸表明心地坦白……”

“缀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 ①意味着它们可以摆脱愚昧和恶习的桎梏,与天堂自由交往……”

①拉丁文的音译,意为背阴的地方、天棚。

“瞧,这些笨蛋!写些什么呀……”

“来一个洗碗工。”

“是谁袒露左胸?”

“我饿了,”我对他说。

“念下去! ”

“孩子,我看,你在这儿闲逛白白浪费时间!你还是到善良号轮船上去,那儿需要个洗碗工……”

“好吧,”餐厅管事看了我们一眼,说。“走吧。”

“吃吧,你有爹妈吗?会偷东西吗?嗯,别害怕,这里人人都是贼,都是贼,他们会教你怎么偷东西!”

“去把你母亲找来。”

“去买两个带胸围的围裙。慢着,我自己去买吧! ”

“你要学会把女人的心撩得火烧似的,”他开导着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他们两人鼓着腮帮子,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地听着。

“你是干什么的?”

“你念吧! ”

“亚细亚人!莫尔多瓦人 ①!”偶尔大厨师洪亮地喊一声。

①意为野蛮人。

“书上没有写。”

“不管什么样的魔鬼都雇来,只要价钱便宜……”

“一个月两卢布。出示一下身份证。”

“是监督……”

“书上写的是——督察……”

“是吗?真是荒唐!书的末尾还有首诗,就从那儿念起吧……”

我念了起来:

门外汉一心想知道我们的活儿,

可是你们弱视的眼睛永远也看不清楚,

你们连弟兄们唱的歌都一窍不通。

“停一下,”斯穆雷说,“这不能算诗!把书给我……”

他生气地翻阅了一下厚厚的蓝颜色的书页,然后往床垫下一塞。

“你再去拿一本……”

我真倒霉,他那只黑铁皮箱里藏着许多书,比如,《奥米尔训诫》、《炮兵纪事》、《谢坚加利勋爵书信集》、《论臭虫之危害及其消灭方法,附录如何防治由臭虫引起的疾病》,有些书无头无尾,残缺不全。有时候厨师让我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出来,把书名报给他听。我读书名,他生气地嘟哝着:

“胡编乱造,这些无赖……就像他们打你的耳光,可是为了什么打你,却弄不明白。盖尔瓦西!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个盖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我勉强记住那些令人厌恶的、古怪的字眼和陌生的名字,念起来舌头直发痒,我想不停地反反复复念:在这些音节里面会不会包含着某种意思?舷窗外面,河水哗哗作响,不知疲倦地唱着歌。这时,能到船尾去看看,那该多好啊。那里,在许多货箱中间聚集着水手、司炉工,他们有的在跟乘客打牌,赢他们的钱,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我真想跟他们待在一起,一面听听他们明白易懂的谈话,一面眺望卡马河的两岸风光:那铜弦般挺直的松树,那春汛后变成一个个小湖的草场,这些小湖仿佛一块块打碎的镜子,映照着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已经和陆地分开,离它而去。从岸上,从疲惫不堪的白昼的寂静中,从望不见的钟楼上传来钟声,它提醒人们,那儿有村庄,有村民。一条渔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大块面包。这时岸上出现了一座小村庄,一群男孩在河里嬉水,一个穿红衬衫的农民沿着一长条金黄色的沙滩走着。从河里远远望去,一切都是那样赏心悦目,一切都像玩具,小巧玲珑,五颜六色。我很想对着河岸,也对着驳船亲切地喊几声祝福的话。

我对这条棕红色的驳船产生了很大兴趣,我可以目不转睛地对它看上整整一小时,看它怎样用笨拙的鼻子拱开浑浊的河水。轮船拖着它,就像拖着一头猪。绳索时而松弛下来,拍打着水面,时而又抽紧,滚下一串串水珠,牢牢牵住驳船的鼻子。我真想看看那里像困兽一样关在铁笼里的人们的脸。在彼尔姆,那些人被押送上岸,我趁机挤到驳船的跳板上,几十个穿着灰色囚衣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脚镣上的铁链哐啷哐啷直响,背上的行李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陋的,然而他们和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仅仅是衣着不一样,头发剃得不一样 ①。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但是外祖母却常常说这些强盗好话。

①流放犯都剃阴阳头。

和别人相比,斯穆雷更像无恶不作的强盗。他阴沉着脸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千万别让我们遭此大难! ”

有一次,我问他:

“这是怎么回事,你做饭菜,别人却杀人抢劫?”

“我不是做饭菜,而是烹调,做饭菜是娘儿们的事,”他笑着说。接着,他想了想,补充说:“人与人的差别在于愚蠢的程度。第一种人聪明些,第二种人差些,第三种人是十足的傻瓜。为了使自己聪明些,就应该读正经的书、传授妖法的书,还有……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书?反正各种书都要读,这样才能找到正经的书……”

他经常教育我说:

“你要读书!一遍读不懂,就读它七遍,七遍读不懂,就读它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沉默寡言的餐厅管事在内,说起话来都是很生硬,好像朝别人扔石头一样,而且还令人厌恶地耷拉着下嘴唇,竖起唇髭。他对我很客气,很关心,但是这种关心有点儿使我害怕;有时我觉得他像外祖母的妹妹一样,近乎丧失理智。

有时他对我说:

“等一下,别念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睡了很久,不时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大肚子在微微起伏,一双手像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前,长着浓毛的烫伤的手指也在轻轻抖动,似乎在用无形的棒针编织一只无形的袜子。

突然,他嘟嘟哝哝说起话来。

“是的。你瞧,这就是所谓的智慧,靠它过日子去吧!可是每一个人的智慧天生就很少,而且各人有多有少。要是大家都一样聪明就好了,可是并非如此……有的人明白事理,有的人不明白事理,还有的人压根儿不想去弄明白,就是这么回事! ”

他结结巴巴地说起他以前当兵时的一段经历,但是其中的意思我弄不明白,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况且他也没有从头说起,而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团长召来那个士兵,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因为当兵的必须说实话。那个中尉把他当成一堵墙那样瞅了瞅,低下头,转身走了。是啊……”

厨师生气地吸了一口烟,埋怨说:

“难道我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后来那个中尉被关进了要塞,真他妈的……唉,我的上帝啊!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天很热。周围的一切都在轻轻晃动,嗡嗡作响。船舱的铁墙外面,河水哗啦哗啦地流淌,轮船的外轮发出隆隆的响声,河水仿佛一条宽阔的带子,从舷窗旁边漂过去。从船上远远望去,岸上是一大片草场,挺立着几棵树木。人的耳朵已经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声音,现在反而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有个水手在船头上懊丧地吼叫:

“七,七……”

我不想参加任何活动,不想听别人聊天,也不想干活,只求找个背阴的、闻不到厨房里热油烟味的地方坐一坐,迷迷糊糊地望着这种令人疲惫的生活悄悄地从水面上掠过。

“你念啊!”厨师生气地吩咐我。

甚至头等、二等舱里的侍者都怕他,那个脾气温顺、像条鲈鱼似的不爱说话的餐厅管事,看样子也怕他三分。

“喂,你这头蠢猪!”他对餐厅的侍者嚷道。“过来,小偷!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工们都奉承他、讨好他,所以他常常把一些熬得没有滋味的出汤的肉给他们吃,还问问他们家乡和家里的情况。那些浑身油污、熏得乌黑的司炉工被看作轮船上最下等的人,他们都是白俄罗斯人,大家管他们叫白佬 ①,还编出顺口溜说:

①旧俄时代俄罗斯人对白俄罗斯人的蔑称。

白佬,白吃又白捞……

如果这种话被斯穆雷听见,他立刻会怒发冲冠,脸红脖子粗地对司炉工吼道:

“贱骨头,你怎么能容忍别人取笑你?给这个喀查普①一记耳光! ”

①旧俄时代乌克兰沙文主义者对俄罗斯人的蔑称。

水手长是个外表英俊、内心狠毒的家伙。有一次,他对斯穆雷说:

“白佬和一撮毛 ①都信一个教! ”

①旧俄时代对乌克兰人的蔑称。

厨师二话不说,便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裤带,把他举到半空,一面不停地摇晃,一面问他:

“你要我把你摔得粉碎吗?”

大家常常吵嘴,有时候吵得打起架来,可是没有人敢碰斯穆雷,因为他力大无比,此外船长太太时常找他聊天,而且谈得很亲热。船长太太身材高大、粗壮,有一张男人的脸,头发也剪得像男孩一样平整光滑。

斯穆雷的酒量惊人,可是从来没有喝醉过。他一早起来就开始喝酒,一瓶伏特加四次就喝光,接着就喝啤酒,一直喝到晚上。他的脸渐渐变成褐色,一对乌黑的眼睛惊讶地瞪得大大的。

傍晚,他常常坐在抽水机上。他身材魁梧,穿了一身白衣服,整整几小时默默地坐着,闷闷不乐地望着飘动着的远方。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怕他,而我,却可怜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被炉火烤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从厨房里走出来。他搔搔光秃秃的头顶,挥了挥手,就消失了,或者站在远处说:

“一条鲟鱼死了……”

“那就用来做鱼丁辣羹……”

“要是有人要吃鱼汤或者清蒸鲟鱼呢?”

“你去做吧。会有人吃的。”

有时我壮着胆子走到他跟前,他费劲地转动着眼睛看着我,问道:

“有事吗?”

“没什么事。”

“好啊……”

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终于问他一句:

“为什么你总让大家害怕,你不是一个好人吗?”

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好啊。”

但是他立刻又坦然地、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

“不过,说真的,我对别人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我没有显露出来,这片好心是不能显露给他们看的,否则,他们会欺负你。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他们会把你活活踩死。快去把啤酒拿来……”

他一杯接一杯,很快喝完了一瓶啤酒,然后吮一吮唇髭,说:

“要是你这只小鸟再长大一些,我会让你学会很多东西。我的确有话要对别人说,我并不是傻瓜……你一定要读书,书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书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也要喝点啤酒吗?”

“我不爱喝酒。”

“很好。那就别喝。酗酒是灾祸。伏特加害死人。要是我有钱,我一定会撵你去上学。没有知识的人就好比一条公牛,无论你把它套上轭,还是吃它的肉,它只会摇尾巴……”

船长太太借给他一本果戈理的小说,我念完了其中的一篇《可怕的复仇》,我很喜欢这篇小说,可是斯穆雷生气地喊道:

“全是胡说八道!我知道她还有许多别的书……”

他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书,又从船长太太那里带回了另外一本书,伤感地对我说:

“你念一念《塔拉斯 ①……》,它叫什么来着?你会找到的。她说这部小说很好……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说不定我觉得不好呢?她把自己的头发剪掉了,瞧她那模样!她为什么不连耳朵一起剪掉呢?”

①这里的塔拉斯以及后面的奥斯塔普、安德烈均为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中的人物。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塔普挑战的时候,厨师纵声大笑起来。

“是这么回事呀!可不是吗?你有学问,而我有力气!亏他们写得出来!这些笨蛋……”

他仔细地听着,却又常常嘟哝说:

“哼,瞎说!一刀下去,不可能把一个人从肩膀一直劈到屁股,不可能的!还有,一根长矛不可能挑起一个人来,长矛会折断的!我自己当兵……”

安德烈的背叛引起他的反感。

“卑鄙的孩子,对吗?为了一个女人!呸! ……”

当厨师听我念到塔拉斯用枪打死亲生儿子的时候,他把两腿从吊铺上放下来,两只手撑在床沿,弯下身子,哭了起来,泪水慢慢地从脸颊上淌下来,落到地板上。他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说:

“啊,上帝……上帝……”

突然,他对我吼道:

“快念啊,小鬼! ”

他又哭了。我念到奥斯塔普临死前喊道:“首领,你听见了没有?”这时他哭得更响,更伤心了。

“一切全完了,”斯穆雷哽咽着说,“唉,全完了!就这样结束啦?唉,该死的!从前有过这样的好汉,这个塔拉斯算不算一个?对,对,这才是好汉……”

他从我手上把书拿过去,仔细地端详着,眼泪扑簌簌地溅到书的封面上。

“真是一本好书!我今天简直像过节! ”

后来我们读《艾文荷》 ①,斯穆雷很喜欢书中的“狮心王”理查。

①英国诗人、历史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

“这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他肃然起敬地说。我却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枯燥。

总的说来,我们两人的口味并不一样。比方说,《汤姆 ·琼斯》,即旧译本《弃婴汤姆·琼斯的故事》 ①很吸引我,可是斯穆雷抱怨说:

①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菲尔丁(1707—1754)的一部长篇小说。

“胡扯!这个汤姆与我有什么相干?对我有什么用?一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次我告诉他,据我所知,还有另外一些书,不过是秘密出版的禁书,只有晚上躲在地下室里才能拿出来读。

他瞪大眼睛,十分恼怒。

“什么?你是不是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在做忏悔时,神父问过我这件事。在这以前我亲眼看到过别人一面读一面哭……”

厨师愁眉不展地看着我的脸,问:

“谁哭了?”

“一个听朗读的女人,还有一个女人甚至吓得跑掉了……”

“快醒醒,你在说梦话,”斯穆雷说,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

“当然喽,有的地方会有……这种暗藏的东西。不可能没有的……我现在的年纪不能跟他们比……再说,我的脾性也和他们不一样……嗯,不过……”

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说上整整一小时……

我不知不觉养成了读书习惯,开始喜欢读书了。书中讲述的生活跟现实完全不同,它是那么美好,而现实却变得越来越严酷了。

斯穆雷对读书也越来越入迷了,常常让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给他读书。

“佩什科夫,念下去!”

“有许多碗碟还没有洗呢。”

“马克西姆会替你洗的。”

他粗暴地命令洗碗工的领班顶替我的活儿。那领班一时气愤,把茶杯摔在地上。这时餐厅管事曼声地警告我:

“我要把你从船上撵下去。”

有一次,马克西姆故意把几只茶杯放在盛着脏水和剩茶的盆里,我把这一盆水泼到船舷外面,那几只茶杯也一同飞了出去。

“这都怪我不好!”斯穆雷对餐厅管事说。“记在我的账上吧。”

餐厅里的侍仆们都皱着眉头对我看着。他们说:

“唉,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你是靠什么领工钱的?”

他们想方设法让我多干活,并故意把餐具弄脏。我心里明白,他们这样做对我来说不会有好结果的,后来果然如此。

有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一个相貌难看的女人,她还带着一个穿黄连衣裙和玫瑰红新上衣的姑娘。她们两人好像都喝过酒,带着醉意。那女人傻呵呵地笑着,见人就点头,说起话来噢、噢、噢的,像教堂里的助祭。

“对不起,乡亲们,我喝了点酒!他们审判我,后来又宣告我无罪,我高兴得不得了,就多喝了几杯……”

那姑娘开怀地笑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大家,接着她推推那个女人说:

“你走啊,疯婆子,快走啊……”

她们安顿在二等舱舱面附近的一个地方,正巧对着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睡觉的船舱。那女人很快走了,这时谢尔盖走过去坐到姑娘身边,贪婪地咧开他那张蛤蟆嘴。

晚上我干完活,正躺在桌子上睡觉,谢尔盖走过来,抓起我的一只手。

“走,我们给你娶媳妇……”

他喝醉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可是他催促我。

“快走! ”

马克西姆跑了过来,他也喝醉了,他们两个人一起把我从甲板上经过正在睡觉的乘客们身边往他们的船舱拖去。这时,只见斯穆雷站在船舱门口,亚科夫·伊凡内奇两手抓住门框,站在门的里边。那姑娘用拳头在捶他的背,醉醺醺地喊着:

“快放我出去……”

斯穆雷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的手中拉出来,然后一把揪住他们的头发,左右开弓,让两个脑袋砰的一声对撞,再顺手一甩,两个人便双双跌倒在地。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说,他对着他的鼻子把门一关,然后把我推开,用低沉的声音说:

“走开! ”

我跑到船尾去了。夜晚的天空阴云密布,河面上漆黑一片。船尾翻滚着两条灰白色的水浪,它们分叉开去,一直通往看不见的左右两岸。两条水浪之间行驶着一条驳船。时而从右面,时而从左面闪现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它们还来不及照亮任何东西,便在突然出现的河道拐弯处消失了,随即出现的是一片更令人难受的黑暗。

厨师走来,坐在我身边。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

“是他们把你拖去找那个女人的吧?哼,这些下流坯!我已经听说他们谋划着要害你……”

“您把她救出来了吗?”

“救她?”他粗鲁地骂了姑娘一句,又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这里的人全是坏蛋。在这条破船上比在乡村里还糟。你在乡村里生活过吗?”

“没有。”

“乡村,简直糟糕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河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起来:

“你生活在这群猪猡当中,会把自己葬送掉的。我很可怜你,小狗崽子。我可怜所有的人。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最好做些什么……甚至想跪下来问他们:‘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狗崽子,啊?你们是不是都瞎了?’这些笨蛋……”

轮船汽笛一声长鸣,拖缆啪的一声溅到了水面上。在浓重的黑暗中有一盏灯火在摇曳,指点着哪儿是码头。接着,从黑暗里又出现了点点火光。

“这是片醉松林,”厨师嘟哝着说。“还有一条河叫醉河。以前有个军需给养员姓皮扬科夫 ①……还有个文书姓扎皮沃欣 ②……我要上岸去了……”

①在俄文中,这两个姓都有喝醉和喝酒的意思。

②在俄文中,这两个姓都有喝醉和喝酒的意思。

几个卡马河流域身材高大的女人和姑娘用长长的驭架把劈柴从岸上抬到船上。她们肩上套着背带,弯着腰,矫健地迈着双脚,一对接一对地走到位于底舱的锅炉房,将一根根半俄丈长的劈柴扔进一个黑洞洞的坑里,一面清脆地叫着:

“加把劲啊!”

她们搬运劈柴的时候,水手们就乱抓她们的乳房,摸她们的大腿,女人们尖声喊叫,对着这些男人啐唾沫。她们往回走的时候,就用驭架来抵挡他们乱推乱摸的举动。这种情形每个航次我都能看见几十次。所有的码头上,只要有女人来搬运劈柴,都是如此。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船工了,在这条船上生活了很多年。一个星期后,今年秋天以及明年船上会发生什么事,我全都知道。

天已经亮了。在高于码头的沙土陡岸上出现一片茂密的松林。一群女人笑着、唱着、叫着,爬上山,往树林里走去,她们肩扛长长的驭架,好像一队士兵。

我真想大哭一场,泪水在我的胸中沸腾,心仿佛在泪水中受煎熬。我痛苦极了。

要是真的哭了,又很难为情,于是我去帮水手布利亚欣擦洗甲板。

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他总是死气沉沉,无精打采,老躲在角落里,忽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外面。

“其实,我不叫布利亚欣,而是叫 ……你要知道,因为我的母亲生活很放荡。我有个姐姐,她也一样。看来,这也是她们俩命里注定的。小兄弟,命运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就像是只铁锚。你想走开,不行,得等一等……”

接着,他一面用拖把擦甲板,一面轻声地对我说:

“你看到他们是怎样欺侮女人的了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是湿的劈柴,你一直用火点燃它,时间久了它终究会燃烧起来的。我讨厌这种事情,小兄弟,不喜欢他们这样。要是我是女人,我宁可沉没在深不可测的漩涡里,我敢向基督保证!……一个人本来已经没有自由,人家反而要用火去烤他。阉割派教徒,我要对你们说,老百姓可不是傻瓜。你听说过阉割派教徒吗?他们都是聪明人,正确地领悟到,应当抛弃一切小事,一心一意为上帝效劳……”

这时船长太太高高地撩起裙子,踏着一摊摊水,从我们身旁走过。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她身材修长、匀称,面容清秀,轮廓分明。我想跟着她跑去,诚心诚意地请求她:

“请您给我讲点什么吧,请讲一点吧! ……”

轮船慢悠悠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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