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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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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外出谋生,在城里大街上的一家“摩登皮鞋”店里当“学徒”。

我的老板是一个个头矮小的胖子,脸色灰褐,布满皱纹,牙齿发黄,眼缝里沾满了湿漉漉的眼屎。他看上去像个睁眼瞎,为证实这一点,我不时地做着鬼脸。

除了老板,在这家店里做买卖的还有我的表兄,雅科夫家的萨沙和大掌柜——一个脸色红润,动作利索,喜欢唠叨的人。萨沙经常穿一件红褐色的常礼服,里面衬着胸衣,脖子上系着领结,裤腿散在外面,不塞在靴筒里。他盛气凌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我很生气,谁也没有替我操过心,尤其是他。

这双浑浊的眼睛居然能看到我,使我心里很不痛快,我不相信他能看到我——也许,老板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脸。

萨沙瞪着眼睛对我说:

老板常常离开店堂,走进柜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并且把萨沙也叫进去,只留下大掌柜一对一地应付女顾客。有一次,他摸过一个红发女顾客的脚后,就把三个指头撮到一起,送到嘴边吻了一下。

每逢有女顾客走进店堂,老板就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抚摸着唇髭,脸上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可是却挤出了满脸皱纹,丝毫没有改变瞎眼的模样。大掌柜笔挺地站着,两条胳膊紧紧地贴在身子两侧,手腕却毕恭毕敬地悬空着。萨沙胆战心惊地眨着眼睛,竭力藏起自己一对金鱼般的眼睛。我站在门口,偷偷地抓挠双手,留意着他们做生意的一套规矩。

每天早上,厨娘,一个满脸病容、爱发脾气的女人,总是提前一小时把我叫醒,然后再去叫醒萨沙。我起身后,先把老板一家、大掌柜和萨沙的鞋子、衣服洗刷干净,接着烧茶炊,给所有的火炉送劈柴,最后洗好装午饭的提盒。到了店里,我就扫地,抹灰尘,烧茶水,给顾客送货,然后再回家去取午餐。这时我站在门口迎客的活儿就由萨沙来替代。他意识到这个差使有损于他的尊严后,就开口骂我:

有一次,一位太太蜷缩起身子,蹬着一条腿说:

我述说起来,他一边摇晃着长着一头密密的灰白头发的圆脑袋,用替我受委屈的口气说:

我解释说,要是太太们都喜欢大掌柜,生意会更加兴旺。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生怕笑得摔倒在地,赶紧抓住门把手,门一下子打开了,我一头撞到门玻璃上,把门玻璃撞得粉碎。大掌柜用脚跺我,老板用戴在手指上的又粗又大的金戒指猛敲我的脑袋,萨沙也动手拧我的耳朵。傍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厉声呵斥我:

我看着他对女顾客这副甜腻腻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笑。为了不笑出声来,我只好背过身去对着玻璃门站着。可是我又忍不住想看看他们怎样做生意,因为大掌柜的这一套手法真的把我逗乐了。同时我在想,我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像他这样有礼貌地张开五指量脚的尺寸,这样灵巧地把皮鞋穿到别人的脚上的。

我心里很难受,很寂寞,因为我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从早到晚流浪在库纳维诺的沙土铺设的大街小巷、浑浊的奥卡河的岸边、田野上和树林里。可是,在这儿,没有外祖母,没有伙伴,没有人和我说说话,生活使我恼怒,它向我揭示了丑恶虚伪的内幕。

我向他解释过去偷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什么是泥塑木雕,可是两手发痒,又不能不抓挠,因为我的两只手从手背到胳膊肘长满了红斑和疥疮,疥癣虫咬得我难以忍受。

我不喜欢听这些话,许多话我都听不懂。有时候我似乎觉得这些人说的都是外国话。

大掌柜跪在地上,张开五指替女顾客试鞋。他的手在发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女人的脚,好像惟恐把那双脚碰断似的。其实,那只脚肥得出奇,活像一只瓶口朝下的长颈酒瓶。

大掌柜不失礼貌地笑着,老板怪模怪样地咧着嘴巴,萨沙的脸涨得通红,赶紧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外祖父领我来见老板,请萨沙帮助我,教教我怎样干活,这时他却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提醒外祖父说:

外祖父把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硬要我向他点头致意。

可是,他鼓起腮帮子,使劲咂了一下嘴:

他虽然讲得不温不火,我却惶惶不安,从此对他更加没有好感。

他一听,马上伸出两只猫爪似的手按在一张斜桌面的账台上,惊恐地睁大两只目光呆滞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嘟嘟哝哝说:

于是我不无得意地说:

于是从第一天开始,他就竭力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

“这是出于礼貌,”大掌柜赶紧热情地解释说。

“这家伙!让我来替你干活……”

“记住你外公说的话! ”

“捡破烂比要饭和偷东西还不如。”

“我过去也偷过东西。”

“我说了叫你别做鬼脸,”他又提醒我,可是声音更轻,厚厚的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我没有啊,”萨沙低着头说,可是老板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他:

“啧! ”

“哦,这种小事我是不会计较的。不过,要是你现在偷我店里的皮鞋或者钱,我就抓你去坐牢,一直关到你成年……”

“哟,”那女人吸了一口气说,“瞧你这淘气鬼! ”

“哎哟,你弄得我好痒痒啊……”

“即使那位太太家里有鞋,她也会再来买一双的,为的是看一眼这位讨人喜欢的大掌柜。可是你,连这一点都不懂!真让人操心……”

“卡希林,别老瞪着眼珠子,”老板常常提醒他。

“别耍小孩子脾气,顾客见了,以为你是头公山羊呢……”

“别挠手,”我听到他干巴巴地轻声说。“现在你是在城里大街上第一流的店里干活,你得记住这点!当学徒应该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店门口……”

“别做鬼脸,”他一本正经地轻声说道。

“你要听他的话,不管是论年龄还是论职位,他都比你大……”

“你竟做出这种蠢事,会被老板撵走的!哎,你说,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在家里干什么的?”老板端详着我的手问。

“你叫他一定要听从我!”

“什么?你过去也偷过东西?”

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女顾客什么也不买,看一下就离店而去。这时他们三人觉得受了委屈。老板立刻敛起甜甜的笑容,吩咐道:

“卡希林,快把货收起来! ”

接着,就骂起娘来:

“嘿,这头母猪闯到这儿来啦!这蠢娘儿们在家里待腻了,就出来逛商店。你要是我的老婆,瞧我怎么教训你……”

他的老婆,形容干瘦,黑眼珠,大鼻子,常常朝他跺脚、吼叫,就像对仆人一样。

我常常看到他们在熟识的女顾客面前低头哈腰,喋喋不休地说着客套话,等把这个女顾客送走,他们马上就用不堪入耳的脏话咒骂她。我真想跑出去,追上那个女人告诉她,他们怎样在背后说她坏话。

当然,我知道人们总喜欢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可是,这几个人说别人的坏话特别令人厌恶,似乎有人承认他们是社会的英才,任命他们来当世界的审判官。他们看到谁都嫉妒,从来不称赞别人,总要从碰到的人身上找到一点碴儿。

有一天,一位少妇走进店里,她容貌艳丽,眼睛里流光四射,披着一件镶着黑皮领子的丝绒斗篷。毛皮衣领衬着她的脸蛋,仿佛一朵绽放的奇葩。她摘下斗篷,交给萨沙,越发显得漂亮了:窈窕的身材,外面裹着一件青灰色的绸衣,耳朵上钻石闪闪发亮。她使我联想起美丽的瓦西丽莎。我敢肯定,她就是省长夫人。他们像突然见到一团红彤彤的火似的,对她特别殷勤,低头哈腰,说一连串的客套话。他们三个人像魔鬼似的在店堂里窜来窜去,货柜的玻璃上不时地掠过他们的影子,使人觉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都在熔化,眼看就要变成另一种模样。

可是她很快选中一双价格昂贵的皮鞋,走出店门后,老板马上咂一下嘴,憋着嗓音说:

“这条母狗……”

“总之,是个女戏子,”大掌柜轻蔑地说。

于是他们开始议论这个女人有哪些情人,怎样纵酒作乐。

有一次,老板吃完午饭,到店堂后面一个小房间里睡觉去了,我趁机打开他那块金怀表的表壳,往机芯里滴了一点醋。不一会儿,我见他睡醒后,捧着怀表走进店堂,神色慌张地嘟哝道:

“真想不到!怀表一下子冒汗了!以前从来没有过——怀表会冒汗!莫非是不祥之兆?”

我见这情景,心里暗暗高兴。

尽管店里和老板家里活儿一大堆,我却好像整天昏昏沉沉地生活在寂寞无聊之中。我常常在想:我该做些什么,好让他们把我从店里赶出去?

几个满身披着雪花的人从店门外面默不作声地一闪而过,看来他们是在给谁送葬,把遗体运送到墓地去,可是误了时间,于是急匆匆地在追赶前面的灵柩。街上的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地驶过一个个雪堆。从鞋店后面的教堂钟楼上,每天传来凄凉的锽锽钟声:大斋到了。钟声回荡,犹如软软的枕头敲在人们的头上,虽然不疼,却让人头脑麻木,耳朵震聋。

有一天,我正在店门口的院子里打开一只刚刚收到的货箱,一个教堂守门人走到我跟前。这是一个歪肩膀的小老头儿,身子软绵绵的,好像是用许多碎布缝起来似的。他衣衫褴褛,仿佛被狗撕破了一样。

“唉,好心人啊,偷一双套鞋给我穿穿吧,行吗?”他对我说。

我没有吭声。他坐到一只空箱子上,打了个哈欠,在嘴角画了个十字①,又开口说道:

①按迷信的说法,这是为了避邪。

“偷一双吧,啊?”

“偷可不行!”我对他说。

“大家都在偷。你可要敬重我这个老人啊! ”

他和我周围的人不一样,挺讨人喜欢。我觉得他完全相信我会替他偷东西,于是我答应他从气窗里把套鞋递给他。

“这就对了,”他平淡地说,并没有显得十分高兴。“你不会骗我吧?嗯,嗯,我看得出来,你是不会骗我的……”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鞋底蹭蹭脏兮兮的湿雪,然后点燃陶土烟斗抽起烟来。突然,他吓唬我说:

“要是我骗你呢?要是套鞋到手,我马上拿到老板那儿,说是你用半卢布卖给我的,那该怎么办?那双套鞋起码值两卢布,可你只卖半卢布!钱都买甜食吃了,啊?”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似乎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他依然轻轻地、瓮声瓮气地说着,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一边不停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比方说,这原来是你家老板指使我这么干的,他说:去替我试试这孩子,看他是不是小偷?!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那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你既然答应了,现在就不能不给! ”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用一只冰冷的手指敲我的脑门,懒洋洋地继续说:

“你怎么空口说白话,喏,快去拿来! ”

“是你自己求我的。”

“我要你干的事情还多着呢!我要你去抢劫教堂,你怎么样?会去抢劫吗?难道能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人吗?唉,你呀,小傻瓜……”

他把我推开,站起身来。

“偷来的套鞋我是不会要的,我又不是老爷,要穿什么套鞋。我不过是说着玩的……我看你人挺老实,到复活节,我让你上钟楼去敲钟,再看看全城的风光。”

“我熟悉这个城市。”

“从钟楼上看下去,它更漂亮……”

他靴尖陷进积雪里,慢吞吞地走到教堂的拐角。我望着他的背影,闷闷不乐,提心吊胆地思忖:这个小老头儿是真的说着玩的,还是老板派他来试探我的?我害怕再踏进店堂。

突然,萨沙跳进院子里,大喊一声:

“你在磨蹭什么?”

我突然怒不可遏,操起钳子朝他挥了一下。

我知道他和大掌柜经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先把偷来的皮靴和皮鞋藏进炉子的烟囱里,然后在离店的时候把它们塞在大衣的袖管里。他们这样做,我很讨厌,也使我害怕,因为我记得老板是怎么威吓人的。

“你偷东西?”我问萨沙。

“不是我偷东西,而是大掌柜偷东西,”他口气严厉地对我说,“我只不过帮助他。他对我说:‘你帮我干!’我当然要听他的,要不他就会暗算我。说到老板,他自己过去也当过大掌柜,对什么都一清二楚。你可不要多嘴! ”

他一面说一面照着镜子,学大掌柜的样子,不自然地张开手指整整脖子上的领结。他不遗余力地向我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在我面前抖威风,扯开粗嗓门对我吼叫,要是吩咐我做事,就把胳膊向前一伸,好像要把我从他跟前推开似的。我的个头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可是瘦骨嶙峋,笨手笨脚。他呢,长得壮实,胖乎乎的,面容油光光的。他穿着礼服,散着裤腿,看上去神气十足,仪表堂堂,然而在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让人看了不顺眼、令人发笑的东西。他恨厨娘,一个古怪的婆娘,她的心肠是好是坏总让人摸不透。

“我最最喜欢的是看打架,”她睁大一双火辣辣的黑眼睛说,“不管什么样的打架,对我来说都一样,公鸡也好,狗也好,大男人也好,只要是打架,对我来说都一样! ”

当她一看见院子里的公鸡或者鸽子斗起来,马上放下手里的活,望着窗外,全神贯注,一声不吭地从头看到尾。每天傍晚,她就对我和萨沙说:

“你们这两个孩子干吗闲坐着,还不如打一架呢! ”

萨沙生气地说:

“蠢娘儿们,我可不是小孩子,我是二掌柜! ”

“哦,这我倒没看出来。在我眼里,没娶媳妇的都是孩子。”

“蠢娘儿们,木瓜脑袋……”

“魔鬼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它。”

她的这番话使萨沙感到特别恼火,他也开始用话逗她,可她呢,轻蔑地对他使白眼,并且说:

“哎,生出你这只小蟑螂,那是上帝的错误! ”

他不止一次教唆我趁厨娘睡着的时候往她脸上抹黑鞋油或者烟炱,往她的枕头上扎大头针,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跟她“开玩笑”;可是我害怕厨娘,再说,她睡觉的时候很警觉,常常醒来;她一醒过来,点上灯,就坐在床上,眼睛直瞅着墙角。有时候她绕过炉子走到我跟前,把我叫醒,用嘶哑的声音求我:

“我睡不着,列克谢伊卡 ①,我心里有点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①阿列克谢的昵称。

我半睡不醒,也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她默默地坐着,晃动着身子。我似乎觉得,她那热乎乎的身子散发着蜂蜡和神香的气味,很快就要死了。也许,她一头倒在地上就死了。我好害怕,说话的嗓门也变大了,可是她止住我,说:

“嘘!要是那帮坏蛋醒来,还以为你是我的姘头呢……”

她始终用同一种姿势坐在我旁边:弯着腰,两只手插在两膝盖中间,用尖尖的膝盖骨把它们夹得紧紧的。她的胸脯平平的,甚至透过厚厚的粗麻布衬衣能见到一根根肋骨,就像干裂的木桶上的铁箍。她默默地坐了很久,突然喃喃地说:

“还是死了好,免得老是生闷气……”

有时她突然问别人:

“瞧,我活到现在还不死,有啥意思呢?”

“睡吧!”她打断我的话头说,接着挺挺腰,不一会儿,她那灰白色的 身影就悄没声儿地消失在厨房的黑暗中了。

“巫婆!”萨沙背地里这样叫她。

我对他说:

“你要当面这么叫她! ”

“你以为我怕她?”

可是他马上又皱起眉头,改口说:

“不,我不会当面这么叫她!兴许她真的是巫婆……”

她看不起任何人,对谁都发脾气,即使对我也毫无怜悯之情,一到早上六点,就来拽我的腿,嚷道:

“瞧你,还在睡大觉!抱劈柴去!烧茶水去!削土豆去! ……”

萨沙醒来,拖长了声音说:

“你嚷什么?我要告诉老板,你吵得大伙儿没法睡……”

她一面在厨房里急匆匆地挪动着两条干瘦的腿,一面用布满血丝的蒙眬睡眼斜睨着萨沙,说:

“哼,你这该死的!我要是你的后妈,瞧我怎么收拾你! ”

“你这老不死,”萨沙骂道。在去鞋店的路上,他怂恿我说:“得想法子把她撵走。得偷偷地在她做的菜里多撒些盐;要是她烧的菜都咸得不得了,老板就一定会赶她走。要不,放煤油也行!你干吗在一边看热闹?”

“可你呢?”

他气冲冲地说:

“胆小鬼! ”

我们亲眼目睹厨娘死去:她弯下腰,正想端起放在地上的茶炊,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像有人当胸推了她一下似的。接着她一声不吭地侧身倒了下去。两条胳膊向前伸着,鲜血从她的嘴里慢慢流出来。

我和萨沙马上意识到她死了,可是我们一时都惊呆了,只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萨沙飞快地冲出厨房,逃走了,我呢,不知所措,靠着窗口,站在亮处。老板来了,忐忑不安地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摸摸厨娘的脸,说道:

“她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啊?”

他走到墙角,对着显灵者尼古拉的圣像在胸前画起十字,做完祈祷,在外屋吩咐道:

“卡希林,快去报告警察! ”

来了一个警察,他稍稍站停了一会儿,拿了茶钱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领来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厨娘抬到街上。老板娘站在外屋向外面瞅了一眼,吩咐我说:

“把地板擦洗干净! ”

这时老板说:

“幸好她是在傍晚死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幸好”。我们躺下睡觉的时候,萨沙用特别温和的口气对我说:

“不要吹灭油灯! ”

“你害怕了?”

他用被子捂住脑袋,一声不吭地躺着,躺了很久。夜很静,仿佛在竖耳倾听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我呢,仿佛觉得钟声即刻就要敲响,突然全城的人又是奔跑,又是喊叫,陷入一片惊惶之中。

萨沙从被子里露出鼻子,轻声地说:

“来吧,是不是一块儿睡在炉炕上?”

“睡炉炕太热。”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啊?你瞧瞧,这就是巫婆 ……我睡不着……”

“我也是。”

于是他开始讲死人的事,他们怎样从坟墓里钻出来,半夜三更在城里到处游荡,寻找他们原来的住处,他们的亲人的住处。

“死人只记得城市在哪里,”他声音很轻地说,“可是街道和房屋都记不得了……”

四周越来越寂静,似乎天色变得更黑了。萨沙稍微抬起头,问我: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箱子?”

我早就想知道他的箱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他一直用挂锁锁着箱子,每次开箱子,总是特别警惕,要是我朝箱子瞟上一眼,他马上粗鲁地问我:

“你想干什么?哼!”

他听我说想看,就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并没有下床,却用命令的口气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他的脚跟前。箱子的钥匙用一根细绳子系着,和贴身的十字架串在一起套在他脖子上。他瞅了一下厨房里的黑暗的四角,郑重其事地皱皱眉头,把锁打开,对着箱盖吹了口气,好像会烫痛他手似的。最后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几套衣服。

箱子里一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盒子,五颜六色的包茶叶的纸片,还有装过鞋油的空盒子和沙丁鱼的空罐头。

“这是什么?”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用双腿夹住箱子,弯下腰,轻声地吟唱道:

“我的天哪……”

我等着看他的玩具:我从来没有玩具,常常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可是对别人的玩具却很羡慕。我感到很高兴的是,像萨沙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人也会有玩具。虽然他不好意思地把玩具藏起来,但是我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他打开第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架子,把它架在鼻子上,然后一本正经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一点没有关系,这种眼镜就是这样的! ”

“让我戴一下! ”

“这副眼镜架和你的眼睛不配。它是配黑眼睛的,可你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他解释说,装出老板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随即又提心吊胆地环顾一下整个厨房。

在一只装过鞋油的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纽扣。他得意地对我说:

“这些都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我自己捡的。已经有三十七粒了……”

第三个盒子里原来装着许多大铜别针,也是从街上捡来的;还有铁鞋掌,有的磨损了,有的断裂了,也有的是好的;还有些鞋扣,一把铜门拉手,一只损坏了的骨制手杖镶头,一把女人的木梳,一本叫《圆梦和占卜》的书,以及许多和这些东西一样有价值的杂物。

想当初我捡破烂的时候,一个月所捡的起码要比他多十倍。萨沙的这些东西引起我心中的失望、不安和对他深切的怜悯。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每一件玩意儿,用手指心疼地抚摸着。他煞有介事地噘起厚嘴唇,用一双凸出的金鱼般的眼睛温柔而关切地看着,可是鼻梁上的眼镜使他的孩儿脸变得非常滑稽可笑。

“这些东西你捡来干什么?”

他从架着的眼镜后面匆匆瞥了我一眼,用清脆响亮的童音问我:

“你想要吗?我送你一件。”

“不,我不要……”

我看得出来,我的拒绝和对他这些宝贝玩意儿的不在乎,使他觉得十分不悦。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你去拿条毛巾来,我们把这些玩意儿擦一下,要不,都是灰尘……”

所有这些东西擦完放回去以后,他就钻进被窝,面壁而睡了。外面下着雨,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风扑打着窗户。

萨沙背对着我说:

“等到花园里干燥了,我再给你看一件东西,你看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在铺床睡觉,没有吭声。

又过了不一会儿,他突然跃起身来,用两只手去抓墙壁,用动人心魄的那种恳切口气说:

“我害怕 ……天哪,我好害怕呀!上帝,饶恕我吧!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一下子被他吓呆了:我似乎觉得厨娘就站在朝着院子的窗口,背对着我,低着头,用她的前额抵着窗玻璃,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在观赏斗鸡一样。

萨沙一面痛哭,一面抓墙壁,不住地蹬着两条腿。我费了好大的劲,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一样,头也不回地绕过灶头,在他的身旁躺下了。

我们一直哭到筋疲力尽才睡着。

这事发生以后没过几天就是一个什么节日,店里的生意做到中午就打烊了,大家在家里吃了午饭。等到老板一家吃好午饭睡觉去了,萨沙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跟我走! ”

我猜到,我马上要看到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走进花园。两间屋子之间的一条狭长地块上长着十五六棵老椴树,粗壮的树干上覆盖着一层软绵绵的青苔,黑魆魆、光秃秃的树枝已经枯死。树上连一只乌鸦窝也没有。这些树木就像墓地上的墓碑。除了这几棵椴树,花园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灌木丛,也没有草地。小径上的泥土被踩得结结实实,像块发黑的铁板。透过去年掉落的枯叶,可以见到一块块光秃秃的泥地,上面也薄薄地蒙上了一层霉,好像一潭死水上的浮萍。

萨沙过了拐角,走到临街的栅栏跟前,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瞪起眼睛,看了看邻屋的模糊不清的玻璃窗,然后蹲下身,用手扒开一堆枯叶,粗大的树根立刻露了出来,树根旁边有两块砖头,埋得很深。他取出砖头,下面是一块盖屋顶的铁皮,再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小木板,最后,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一直通到树根底下。

萨沙擦一根火柴,点燃了一个蜡烛头,把它伸进洞里,然后对我说:

“你往里瞧!不过不要害怕……”

看来,他自己也害怕了:手里的蜡烛头在发抖,他的脸色发白,怪模怪样地咧开了嘴,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他悄悄地把另一只手放到背后。他的恐惧传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瞅着树根下面的深洞——这树根成了洞穴的拱顶。萨沙在洞穴的深处点燃了三支蜡烛,蓝色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洞穴。这洞穴很宽敞,像只木桶的内膛那么深,但是比木桶宽,它两侧嵌满了一块块彩色玻璃和陶瓷茶具的碎片。洞穴的中央,在铺着小红布的高台上放着一口糊着银灰色纸的小棺材,一块有点像锦缎套子的破布把棺材盖住了一半,盖布下面露出一只麻雀的两只灰爪子和有只尖喙的小脑袋。棺材后面放着一张读经台,上面搁着一个贴身挂的铜十字架,读经台四周点燃着三个蜡烛头,这些蜡烛头都插在包着金色和银色的糖果纸的烛台上。

蜡烛的火苗飘向洞口,洞内淡淡地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和光斑。蜡烛的气味、霉臭味、泥土味冲我扑面而来,零乱的虹光在我的眼前闪烁、跳跃。这一切使我万分惊奇,也压下了我心中升起的恐惧。

“好玩吗?”萨沙问。

“干吗弄成这样?”

“小礼拜堂,”他解释说。“像吗?”

“我不知道。”

“那麻雀就当死人。说不准,它能修炼成圣骨,因为它是个无辜受苦受难的圣徒……”

“你发现的时候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是它飞到木棚里来,我用帽子把它扣住闷死的。”

“为什么?”

“是这么……”

他看了一下我的眼睛,又问:

“好玩吗?”

“不好玩! ”

于是他朝洞穴俯下身去,很快用木板和铁皮把洞口盖上,把砖头埋进泥里,然后站起身来,拍掉膝盖上的泥土,厉声问道:

“为什么你不喜欢?”

“我可怜那只麻雀。”

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个瞎子,然后推了一下我的胸口,叫道:

“笨蛋!你是因为看了眼红,才说自己不喜欢的!在卡纳特纳亚大街你家的院子里,能做出比这更好玩的东西吗?”

我一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座凉亭,就十分自信地回答:

“当然能做出比这更好玩的东西! ”

萨沙脱下小礼服,往地上一扔,挽起袖子,朝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

对我说:

“既然这样,就来打一架吧! ”

我不想打架,压在心头的烦闷正在渐渐消退,看着表哥恶狠狠的面孔觉得很不自在。

他向我猛扑上来,用脑袋撞我的胸口,我被他撞倒在地,他马上骑在我的身上,大声喊叫:

“要活,还是要死?”

其实,我的力气比他大,我当时非常恼火。过了一分钟,他就被我打得脸朝下趴在地上,伸出两手抱住脑袋,直喘粗气。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可是他还是拳打脚踢,不让我靠近,这么一来,更加让我吓坏了。我退到一边,不知所措,这时他稍稍抬起头,说:

“怎么,你赢了?我就这么躺着不起来,一直躺到让老板他们看见,到时候我就告你状,让他们把你赶走! ”

他咒骂我,威吓我;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冲到树洞口,挖出砖块,把装着麻雀的棺材扔到栅栏外边的路上,又把洞穴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来,把树洞踩平。

“活该,你看见了吗?”

萨沙见我这样暴怒,显得很奇怪:坐在地上,微微张开嘴巴,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等到我干完了,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土,把礼服朝肩上一搭,用平静中带有恶意的语气说:

“你等着瞧,不会很久的!这一切都是我故意为你做的,这是魔法!你懂吗? ……”

我一下子蹲下身来,好像被他的这句话击中了要害。我的整个身子顿时觉得冰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镇定自若越发使我感到沮丧。

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老板,离开会变魔法的萨沙,离开这种无聊和愚昧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一个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高声喊道:

“我的老天爷啊!你的脸怎么啦? ……”

“魔法应验了!”我忧郁地心里想。

可是那厨娘却放声大笑,使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我用她的镜子照了一下脸:原来我的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烟炱。

“这是萨沙干的?”

“难道是我干的!”厨娘笑着大声说道。

我开始擦鞋子,刚把一只手伸进鞋里,一枚大头针扎进我的手指。

“瞧,又是魔法应验!”

原来所有的靴子里都放了大头针和缝衣针,而且放得不偏不倚,手伸进去,正好扎到我的手心。于是我舀了一瓢冷水,朝还没有醒来、也许在装睡的魔法师头上浇去,心里顿时十分痛快。

可是我的心绪仍然很坏,我老是恍恍惚惚地看见那口装着麻雀的小棺材,看见麻雀蜷曲的、灰色的小爪子,看见它那可怜地向上突起的蜡黄色的喙,还看见小棺材四周不停地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火花,仿佛要连成一条彩虹,可是怎么也连不起来。那口小棺材渐渐变大,麻雀的爪子也渐渐长大,往上伸展着、抖动着,好像它活了起来。

我决定当天傍晚出走。可是午饭前,我在煤油炉上热一提盒白菜汤,想心事走了神,汤却烧开了。我正想熄掉炉火,一不小心打翻了提盒,汤全泼在了我的手上,我被送进了医院。

我至今还记得那家医院里非常可怕的景象:在一个昏黄的、模糊不清的空荡荡的地方,一些穿着白色殓衣的灰色和白色的身影在漫无目的地移动,在咕噜咕噜地呻吟。一个长着像两撇唇髭一样的倒挂眉毛的瘦长个子拄着拐杖在踱来踱去,晃动着一脸乌黑的大胡子,扯着尖嗓门吼道:

“我要向至圣的主教大人禀告! ”

病床宛如一口口棺材,病人个个鼻子朝天躺在上面,就像一只只死麻雀。发黄的墙壁在摇晃,天花板像一张白帆鼓了出来,地板也在起伏不停,一会儿把一排排病床挤到一起,一会儿又把它们向四处推开。这里的一切都在摇摇摆摆,令人胆战心惊。窗外却是一根根耸起的、像是用来抽人的树枝,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摇晃它们。

一个红头发、面容清瘦的病人在门口手舞足蹈,他用两条短小的胳膊扯着身上的殓衣,尖叫道:

“我不要这些疯子! ”

那个拄着拐杖的人对他当头喝道:

“我要去找主教大人……”

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都说医院折磨人,我以为这下子我的性命难保。一个也穿着白色殓衣、戴副眼镜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在挂在我床头的小黑板上写起字来,后来粉笔断了,粉笔碎末撒了我一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名字?”

“没有。”

“哼,别装蒜了,当心挨揍!”

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他们会揍我,所以我不打算回答她。她像猫一样打了一声响鼻,又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走了。

他们点燃了两盏灯,昏黄的火苗挂在天花板下面,仿佛一对被遗落的眼睛挂在那儿,一眨一眨,闪射出忧伤的刺眼的亮光,它们总是竭力要靠得更近些。

屋角里有个人在说:

“咱们来打牌吗?”

“我只有一条胳膊,怎么打?”

“哎呀,他们把你的一条胳膊锯了! ”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正是因为打牌一条胳膊才被锯掉的。那么他们在折磨我至死之前,会怎样对待我呢?

我的双手顿时感到一阵阵钻心似的刺痛,好像有人在抽里面的骨头。我又是害怕,又是疼痛,轻声地哭了起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我在流泪,我闭上眼睛,可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顺着两鬓落到耳朵里。

黑夜来临,所有病人都躺到病床上,钻进灰色的被子里。病房里越来越静,只有一个人在墙角里嘟哝着:

“不会有结果的,男的,女的,都是坏蛋……”

我最好能写一封信给外祖母,趁我还活着,叫她来这儿把我从医院里偷偷领出去。可是我不能写字,手不听使唤,而且也没有纸。那就试试看:能不能自己从这里溜出去?

夜更深了,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没有尽头。我轻轻地把脚放到地板上,走到病房门口。正好门虚掩着,走廊里的灯光下,一条有靠背的长凳上探起一个灰白色的刺猬般的脑袋,还不住地喷出烟来,两只深深的黑眼窝直盯着我。我来不及躲开了。

“谁在走动?过来!”

他说得很轻,听上去并不可怕。我走过去,瞅了瞅他的脸,圆圆的,长满了牙刷般的胡子,脑袋上的头发稍稍长些,向四面八方竖起着,好像戴着个银色光环。这个人腰里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络腮胡子和头发再长得长些,就跟耶稣的门徒彼得一模一样了。

“你的手烫伤了?干吗半夜里还出来溜达?你按哪条规定可以出来的?”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口和脸上,伸出一条暖乎乎的胳膊钩住我的脖子,把我拽到他跟前。

“你害怕吗?”

“是的,我怕。”

“到这儿来的人一开始都害怕。不过,没有什么好怕的。特别是跟我在一起,我从来不欺负人……你想抽烟吗?嗯,还是别抽好。对你来说,抽烟还早,再过两年吧……你的爹妈在哪儿?爹妈都没了!嗯,别去想他们,没有爹妈,也能活下去,只是不要胆怯!明白吗?”

我很久没有见到像他这样的人了,说话那么直率、明白,对我那么友好。我听着他说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带回病床后,我对他说:

“再跟我待一会儿吧! ”

“行,”他同意了。

“你是谁?”

“我?一名士兵,一名真正的士兵,高加索的士兵。我打过仗,除了这,别的还能做什么呢?士兵,活着就是为了打仗。我跟匈牙利人打过仗,跟切尔克斯人打过仗,跟波兰人打过仗,总之,跟许多国家的人打过仗。打仗,小兄弟啊,那是最大的胡闹! ”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在原先士兵坐着的地方,正坐着我的外祖母,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连衣裙,那士兵站在外祖母身边,说:

“难道人都死光了,啊?”

病房里阳光在闪耀,把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突然,太阳躲了起来,一忽儿又露出脸来,把一切照得明晃晃的,犹如一个调皮的孩子。

外祖母俯下身,问我:

“怎么啦,宝贝?他们把你打伤了?我已经对那个红头发魔鬼说过……”

“我现在就去按规定把一切办妥,”那士兵说完,就走了。外祖母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

“那个穿肥大的外衣的士兵原来是我们的同乡……”

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一句话都没有说。医生来了,把我烫伤的地方包扎起来,然后我跟外祖母坐上一辆马车,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上。一路上她对我说:

“我们家的老头儿真的发疯了,变得越来越贪心,瞧着都令人恶心! 还有,他新交了一个朋友,熟皮匠赫雷斯特,几天以前这朋友把他夹在圣经诗集里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偷走了。唉,简直闹翻了天! ”

阳光灿烂,天上的浮云仿佛飞翔的白鸽。我们的马车走在横跨伏尔加河的木桥上,冰发出铿铿的响声,在渐渐膨胀,木板桥下的河水咕噜咕噜地流着。在集市那边肉红色的大教堂的尖顶上,金色的十字架在熠熠闪亮。迎面走来一个大脸盘的女人,双手抱着一捆削得很光洁的柳条: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像云雀那样欢蹦乱跳。

“外婆,我多么爱你啊! ”

她没有因此感到惊奇,语气平静地对我说:

“这是因为我是你的亲人,不过说实在的,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喜欢我。荣耀归于你啊,圣母! ”

她笑了笑,又说:

“你记住,圣母很快就会高兴的,因为她的儿子要复活了!可是我的女儿瓦留莎……”

接着,她沉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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