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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狐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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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一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作家心里想:)

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扬,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杠,摆在他前面的是十二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偷了人家东西,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第一回巡礼赌场第二回巡礼街头娼妓第三回巡礼舞场第四回巡礼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笑着的眼珠子!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Good-bye,Sir.”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白的床巾!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淌着汗,在静寂的街上,拉着醉水手往酒排间跑。街上,巡捕也没有了,那么静,像个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搁到拉车的脊梁盖儿上面,哑嗓子在大建筑物的墙上响着: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望着他。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拉车的脸上,汗冒着;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醉水手猛的跳了下来,跌到两扇玻璃门后边儿去啦。

床巾:溶了的雪。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帮儿上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喘着气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喘着气……

啦得儿……啦得——

啦得儿

啦得……

便跟着走。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请您给我看封信。”

“组织个国际俱乐部吧!”猛的得了这么个好主意,一面淌着细汗。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又走了。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干吗?”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们两条命!”

“信在那儿?”

“你家在那儿?”

“Hello,Master!Maste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青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太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的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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