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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是星期六,大清早我就到彼得罗夫娜家菜园里捉红肚灰雀。等了老半天,那些神气十足的红胸脯小鸟就是不肯进套。它们漂亮逗人,在结了冰的银光闪亮的雪地上走来走去,真是好玩。它们又飞到裹着厚霜的灌木枝上,就像一朵朵鲜花翘摇在枝头,抖下一阵阵青莹莹的雪花。这多好看啊,就是打猎不成也不会懊恼。我不是一个十足的猎人,我总是更喜欢打猎的过程而不是结果。我爱观察小鸟怎样生活,心里想着它们。

一个人坐在白雪覆盖的田野边很是惬意,听着鸟雀在冬日晶莹的寂静中啾啾鸣叫,远处什么地方,一辆三套马车飞驰而过,车铃丁零零地响着——这是俄罗斯冬天的云雀在唱着忧郁的歌……

这和我没有关系;既然是牧师,他大概是来找那些房客的。

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霞在房中飘移,走到外公背后站住了。

我觉得她的脸比先前小了些,也白了些,眼睛变大了,深陷了,头发更加金黄了。她把我的衣服脱下来扔到门口,厌恶地撇起深红色的嘴唇,始终用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沮丧地来到厨房,爬上炉炕,在那儿听了很久。他们在隔壁房里有时一齐讲话,互相打断,有时都不说话,好像突然睡着了。他们在谈论母亲生的一个小孩,她把他送给别人了。我不明白外公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母亲没问他一声就生了小孩,还是因为她没把小孩给他带回来呢?

我来不及脱衣服,把鸟笼一扔就窜进过道里,不巧跟外公撞了个满怀。他抓住我的肩膀,眼光凶狠地瞅瞅我的脸,使劲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地说:

我在雪地上打了个寒颤,感到耳朵冻得生疼,就收拾起鸟套和笼子,翻过围墙到了外公的花园,然后回家。临街的大门敞开着,一个高大的乡下人正从院子里牵出套着一辆带篷大爬犁的三匹马,马身上热气腾腾,乡下人快活地吹着口哨。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我一头撞到包着毡子和漆布的门上,因为冷和激动,两手直打哆嗦,好半天摸不到门把手,后来终于轻轻地打开了门,我站在门口惊住了。

她站在房间当中,向我弯下腰,脱去我身上的衣服,把我像皮球似的转来转去。她那高大的身躯裹着一件像乡下人穿的长袍子那样宽大、又软又厚的红衣服,黑色的大纽扣从肩膀一溜儿斜扣到下襟上,这种衣服我从来没见过。

她发出低沉的暖人的笑声,一面逗着我玩。

外婆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指头吓唬她:

外公进来了,他脸色苍白,毛发竖立,眼睛布满血丝,母亲一抬手推开了我,大声问道:

外公往墙上一靠,望着她的脸,带着苦笑和哽咽声嘟囔道:

外公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说:

和母亲相比,周围的一切都是渺小的、可怜的和衰老的,我也感到自己像外公那样老了。她把我紧紧夹在两膝间,用她那只挺沉又挺暖和的手抚摩我的头发,说:

后来她用鹅油为我擦耳朵;挺疼的,但是她身上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气味,减轻了我的疼痛。我偎依在她身上,望着她的眼睛,激动得说不出话。在听她说话的时候,还听见外婆在低声不高兴地说:

后来外公也到厨房里来了,他头发蓬乱,满脸通红,一副疲倦的样子。外婆跟在他后面,用衣襟擦着脸上的泪水。他坐到长凳上,两手撑着凳面,弓着腰,咬紧灰白的嘴唇,身子还在哆嗦。外婆在他面前跪下来,声音很轻,然而很热切地说:

他转过身来,手搭凉棚瞅了我一眼,跳到车座上,说道:

他站在窗户边,用指甲抠玻璃上结的冰,久久不说话,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又吓人。平时每逢这种紧张时刻,我的全身像是长出了眼睛和耳朵,胸腔奇怪地扩大了,我真想大叫一声。

他突然咆哮起来,嗓音都变了:

他扭转身,对她尖叫道:

他向她俯下身来,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一面很快地小声说:

“还得再念一点儿。窣,你长得可真结实,是吧?”

“该剃头了。也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吗?”

“等一等,我是谁?啊?你敢这样?”

“瓦尔瓦拉!”

“现在怎么办,要打死我吗?”

“牧师! ”

“爹,你听我说……”

“是啊,当然啦!还用说吗?你不宽恕谁?你宽恕一切人,是啊,唉,你们呀……”

“我已经会了。”

“我不许你对我吼叫,”母亲轻声说。

“怎么样,爹?要我走吗?”

“孩子他爹,看在基督分上,你就宽恕她吧,宽恕吧!不光我们这种人家会出差错,那些老爷、商人家里就不出这种事啦?她是个女人,再瞧瞧她那模样儿!宽恕她吧,有谁没犯过戒条啊……”

“好了,别诉苦了,娘,会好的!”

“嗨,我的小鸡崽!”乡下人吆喝起来,打着唿哨,一抖缰绳催动了马,寂静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三匹马一齐奔向田野,我目送它们去远了才关上大门。当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厨房时,从隔壁屋里传来了母亲有力的嗓音,听见她清清楚楚地说:

“列克谢,出去!”外公闷声闷气地说。

“你送谁来了?”

“你让我丢人现眼,瓦丽卡 ①! ……”

①瓦尔瓦拉的昵称。

“你娘来了,去吧!站住……”他摇了我一下,差点没把我摔倒,然后向房门口一推:“去吧,去吧……”

“你哪儿也不许走,我禁止……”

“你出去,”外婆命令我。

“住嘴! ”

“他来了,”母亲说。“我的天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得我啦?瞧你们给他穿的,真是 ……他的耳朵都冻白了!娘,快拿些鹅油来……”

“他很任性,一点也不听话了,连外公都不怕……唉,瓦里娅,瓦里娅……”

“为什么?”母亲问,又把我拉到她身边。

“为什么不吭声?你高兴吗?嘿,瞧这衬衫脏的……”

“恐怕上帝丝毫也不肯宽恕,是不是?快进坟墓的人了,上帝还来惩罚我们,临死前都不得安生,没有快乐,不会有了!你记住我的话:我俩将来要讨饭饿死的,讨饭饿死! ”

外婆握住他的双手,坐到他身边,满不在乎地轻声笑起来。

“这有什么大不了!瞧把你吓的,不就是讨饭吗!讨饭就讨饭。你在家里坐着,让我出去讨,人家总会施舍一点,我们不会挨饿的!你什么都别操心了! ”

他噗嗤一笑,像山羊似的转过脖子,搂住外婆的头颈,紧紧贴着她,他显得那样瘦小而疲惫,只听他呜呜咽咽地说:

“唉,傻瓜,你这有福的傻瓜,我最后的亲人!你这个傻瓜什么都不可惜,你什么都不明白啊!你回想一下,难道我俩没有干过活受过累?难道我没有为他们造过孽?到如今,哪怕,哪怕只稍微……”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满腔热泪夺眶而出,我从炕炉上跳下来,哭着向他们扑过去。我哭,是因为高兴,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谈话,是因为替他们伤心,是因为母亲回来了,是因为他们平等地让我和他们一同哭泣——他俩紧紧拥抱着我,泪水纷纷滴下来,外公凑在我耳朵边和眼睛上悄声说:

“嘿,你这小鬼,你也在这儿!现在你娘来了,你跟她去吧,不要外公这个老鬼了,是不是?也不要外婆来护你惯你了?唉,你们呀……”

外公一张手推开我们,站起身,生气地大声说:

“都走了,一家子弄得四分五裂 ……好,你把她叫过来吧!快点……”

外婆从厨房里走出去;外公低下头,对着角落里说:

“最仁慈的上帝啊,你看,你都看见了吧! ”

他用拳头使劲地把胸脯捶得咚咚响。我不喜欢他这样,根本不喜欢他对上帝说话时老像在夸口的样子。

母亲走了进来,她的红衣服把厨房里映得更亮堂了。她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外公和外婆坐在她两边,她那宽宽的衣袖搭在他俩的肩膀上。她严肃地低声讲着什么事情,他俩默默地听着,不打断她的话。这时他俩都变成了小孩子,她倒像是他们的母亲了。

这一番激动弄得我疲倦了,我在板铺上酣然睡去。

晚上,老两口穿上过节的衣服去参加彻夜祈祷,外婆快活地向外公挤挤眼睛。外公身穿行会头儿的制服,头戴浣熊皮帽,下面是一条散腿裤子。外婆对母亲说:

“瞧你爹这模样,就像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羊羔! ”

母亲乐得格格笑起来。

我跟母亲一起留在她的房间里。她盘腿坐在长沙发上,用巴掌拍拍身边的地方,说:

“到我这儿来!说,你过得怎么样,不好,是不是?”

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

“外公打你吗?”

“现在不怎么打了。”

“是吗?你想告诉我什么就说吧,嗯?”

我不想说外公,就告诉她,在这间屋子里住过一个很可爱的人,可是谁也不喜欢他,外公就不让他住在这儿了。看来母亲不喜欢这个故事,她说:

“还有什么呢?”

我讲了三个男孩子的事,讲上校怎样把我从院子里赶出来。母亲紧紧搂住了我。

“那个坏蛋……”

她不说话了,眯起眼睛,望着地上,只是摇头。我问她:

“外公干吗要生你的气?”

“我对不起他。”

“你把小孩给他带回来就好了……”

她向后一仰,皱起眉头,咬住嘴唇,抱紧了我,突然哈哈大笑。

“嗨,你这丑八怪!不许你说这件事,听见吗?不许说,也不许想! ”

她说了很久的话,声音很低,语气严厉,但我一点也听不懂。后来她站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用指头弹着下巴,不时扬一扬她那双浓眉。

桌上点着一根脂油蜡烛,流着烛泪,映照在空空的镜子里,地板上爬着些灰暗的影子,荧荧的神灯照着屋角里的圣像,结冰的窗户上镀了一层银白的月光。母亲抬眼四望,好像在光光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寻找什么东西。

“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等一会儿。”

“对了,你白天睡过了,”她想起来,叹了口气。我问她:

“你想走吗?”

“到哪儿去?”她惊奇地应道,抬起我的头,对我脸上注视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怎么啦?”

“脖子疼。”

我的心也在疼,我马上感到,母亲不会住在这个家里,她要走的。

“将来你像你爹,”她说,顺脚把毡垫子踢到一边去。“外婆对你说到过他吗?”

“说到过。”

“她很喜欢马克西姆,很喜欢!他也很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看着蜡烛,皱起眉,把它弄灭了,说:

“这样好些!”

房间里确实变得清爽些,灰暗的影子不再乱爬了,地板上投下一些淡蓝色的光点,玻璃窗上闪着耀眼的金星。

“你都住在哪些地方?”

她仿佛在回忆遗忘已久的事情,报出几个城市的名字,一面继续在房里无声地走着,就像老鹰在空中盘旋。

“你从哪儿弄来这件衣服?”

“自己做的。我什么都自己做。”

母亲不像任何别的人,这让我高兴,但她的话很少,你不问她,她就干脆不说话,这又让我难过。

后来她又挨着我坐到沙发上来,我俩偎得很紧,默默无言地坐着,一直坐到外公外婆从教堂里回来。他们满身都是蜡烛和神香的气味,神态显得庄重安详,和蔼可亲。

晚饭吃得像过节一样,大家都守规矩,席间说话很少也很谨慎,仿佛生怕把哪个没有睡熟的人吵醒了似的。

过了不久,母亲开始下力气教我“世俗的”文字。她买了几册书,其中一本是《国语》,我照它学了几天,好不容易会读世俗的书了。可是母亲马上就要我背诵诗歌,从此我们相互间的烦恼就开始了。

一首诗如下:

一条大路直又长,

上帝让你多宽敞,

不用锹和斧来平,

马蹄下柔软尘土扬。

我把“宽敞”念成“平常”,把“平”念成“劈”,把“马蹄下”念成“马蹄的”。

“你想一想,”母亲教训道,“怎么会念成‘平常’了?你这坏东西!是‘宽敞’,懂不懂?”

我懂,可还是要念成“平常”,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生气了,说我糊涂又固执,我听了很觉委屈,就加倍努力地熟记这首该死的诗,把它默诵得一字不差,可是一念出声来还是照样出错。我恨死这些难以捉摸的诗句了,一气之下就故意歪曲它们,把一些音节相近的词莫名其妙地拼凑成诗行,这种狗屁不通的魔术诗倒很称我的心意。

可是开这个玩笑不是没有代价的。有一次,母亲刚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她问我那首诗到底背熟了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咕哝道:

一条路,两只角,奶渣子,便宜货,

马蹄的,牧师们,洗衣盆……

等我醒悟过来为时已晚:母亲两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自己也傻了眼。

“不,你说?”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为了好笑。”

“到壁角去!”

“为什么?”

她声音不高,但很威严地重复道:

“到壁角去!”

“哪个壁角?”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的脸看,我压根儿给弄糊涂了,不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在供圣像那个壁角里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香花和香草,都已枯萎了。另一个前壁角里放着一口箱子,上面盖着地毯。后壁角里是床铺。再没有第四个壁角了,因为这间房子的门框就顶在墙壁上。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说,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擦了擦额头和脸颊,然后问我:

“外公叫你立过壁角吗?”

“什么时候?”

“平时,任何时候!”她叫了起来,用巴掌拍了两下桌子。

“没有。我不记得。”

“立壁角是一种处罚,你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处罚?”

她叹了口气。

“唉!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问她:

“你干吗嚷我?”

“你干吗故意念错诗呢?”

我尽量向她解释说,我一闭上眼睛,就记得书上印的那首诗,可是一出声念,就冒出别的字来了。

“你是装的吧?”

我回答不是,但马上又想:“我也许是装的吧?”于是我忽然不慌不忙把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这使我很吃惊,也令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我的脸好像忽然肿了起来,耳朵充血发重,脑袋里讨厌地嗡嗡响,我站在母亲面前,羞愧极了,泪眼模糊地看见她悲伤地沉下脸来,双唇紧闭,眉头紧锁。

“怎么会这样?”她问道,声音都变了。“这么说,你是假装的了?”

“不知道。我不想……”

“你真难办,”她低下头说。“去吧! ”

她要我背诵的诗日渐多了,而我的记性越来越难承受那些整整齐齐的诗行,我心里有一种越来越难克制的强烈愿望,要找一些别的字眼来改掉那些诗,把它们变成歪诗。这对我毫不困难,许多字眼蜂拥而至,很快就把书本上刻板的诗句弄混了。常常是,我面对书中整整一行诗却视而不见,无论怎样认真努力地捕捉它,总不能把它印入我的记忆。有一首悲伤的诗,好像是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写的,弄得我苦不堪言。

不论清早还是黄昏,

许多鳏寡孤独和老人,

发出哀哀乞讨之声。

原诗有四行,第三行是:

挎着饭袋走过窗下,

这行诗我每次背诵时都要漏掉。母亲气得把我干的好事告诉了外公。他阴郁地说:

“他淘气!他有记性,祈祷词记得比我还要牢。他在撒谎,他的记性就像块石头,刻上点什么,牢着呢!你抽他一顿就好了! ”

外婆也揭我的短:

“童话他记得,歌也记得,歌不是跟诗一样的吗?”

他们说得都对,我也感到内疚,无奈只要我一开始学诗,就有许多别的字眼像蟑螂似的不知从哪儿爬了出来,居然也能排列成诗行。

就在咱家的大门口,

有许多孤儿和老头,

他们哀叫乞讨四处走,

讨来面包卖给彼得罗夫娜,

让她拿去喂奶牛,

他们就在山沟里喝烧酒。

夜晚我跟外婆躺在板铺上,我把书上学的和自己编的不厌其烦地说给她听。有时引得她哈哈大笑,但通常她总是责备我。

“你瞧,现在你学会了!你可别笑话那些要饭花子,上帝保佑他们!基督就要过饭,所有的圣徒都要过饭……”

我又咕哝出几句来:

我不爱乞丐,

也不爱外公,

这有什么办法?

上帝饶恕我吧!

外公成天净找岔,

他要把我打……

“你说什么,烂掉你的舌头!”外婆生气了。“外公听见你这些话怎么办?”

“让他听见好了! ”

“你不该调皮捣蛋,惹你娘生气!你不烦她,她就够不容易的了,” 外婆若有所思地婉言劝我。

“她为什么不容易?”

“闭嘴,听见吧!你不懂……”

“我知道,是外公要她……”

“我说,你给我闭嘴!”

我的日子不好过,我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种感觉,就满不在乎,调皮捣蛋。母亲上课的内容越来越多和难懂了。我学算术并不费劲,可是到现在我还不会写字,对文法也一窍不通。最使我苦闷的是,我看到和感觉到,母亲在外公家里过得很痛苦;她越来越愁眉不展,用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所有的人,时常老半天默默坐在朝花园的窗户边,整个人都好像褪了颜色。刚回来那些天,她手脚麻利,人很精神,可是现在,她眼睛下露出了黑圈,好几天都不梳头,衣服皱巴巴的,上衣也不扣,这使她变得难看了,也伤了我的心,因为母亲应该永远是漂亮的、严厉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比所有的人都强!

上课时,她那深陷的眼睛越过我望着墙壁和窗户,向我发问时声音显得很疲倦,常常忘记了回答,越来越爱发脾气和喊叫,这也使我难过,因为母亲应该比所有的人都公正,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

有时我问她: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舒服吗?”

她没好气地答道:

“做你自己的事吧。”

我还发现,外公在准备干一件什么事情,让外婆和母亲都很害怕。他时常到母亲房里,关上门,在那儿发牢骚,发出尖叫声,就像歪膀子牧人尼卡诺尔在吹他那支难听的木笛似的。有一次,也是像这样的谈话,母亲大声嚷得满屋都听见:

“这办不到,不行! ”

房门砰的一声带上了,外公吼叫起来。

那是在晚上,外婆正坐在厨房桌边给外公缝衬衫,一面自言自语咕哝着什么。门响之后,她侧耳听了听,说:

“她去找那些房客了,天哪! ”

外公突然窜进厨房里来,跑到外婆跟前,照她头上打了一下,他甩着打疼的手,恶狠狠地低声说:

“老妖婆,不该说的你别多嘴! ”

“你这老傻瓜,”外婆平静地说,理理被打歪了的头巾。“我偏不闭嘴,偏要说!你打的那些主意,只要让我知道了,我随时都会告诉她……”

他向她扑过去,拳头敲鼓点似的落到她的大脑袋上,外婆既不避让也不推挡,只是说:

“你打,你打,傻瓜!来,让你打! ”

我从板铺上朝他们扔枕头、毯子,从炉炕上扔靴子,可是暴跳如雷的外公没有在意这些,外婆倒在地上,他踢她的头,最后他自己也绊倒了,还打翻了一桶水。他霍地站起来,啐着口水,嗤着鼻子,恶狠狠地朝四下里望望,跑回他阁楼上的房里去了。外婆站起身,呻吟着坐到长凳上,动手梳理蓬乱的头发。我从板铺上跳下来,她生气地对我说:

“把枕头和这些都收拾起来,放回炉炕上去!亏你想得出来扔枕头!这是你管的事吗?那老鬼真是发疯了,傻瓜! ”

她忽然哎哟了一声,皱着眉,低下头叫我:

“过来瞧瞧,这儿怎么疼啊?”

我扒开她厚厚的头发,看见一根发针深深扎进了她的头皮里,我把它拔出来,又找到第二根,我的手指发麻了。

“我还是叫娘来吧,我害怕! ”

她摇摇手,说:

“你怎么啦?你敢去叫!谢天谢地,没让她听见看见,你还要叫她!好了,你滚开! ”

她自己用她那织花边的灵巧手指在又厚又黑的头发里摸索起来。我鼓足勇气协助她又从头皮下拔出两根扎弯了的粗发针。

“你疼吗?”

“不要紧,明天把澡堂生起火,洗一洗就好了。”

她又用好话央求我:

“好乖乖,你别告诉你娘,说他打我了,听见吗?我俩本来就是死对头了。你答应不说吧?”

“不说。”

“你可要记住了!来吧,咱们把这儿收拾干净。我的脸没打破吧?好,这样丝毫不露痕迹……”

她开始擦地板,我对她说了句心里话:

“你就跟圣徒一样,受了许多苦,可是不在乎! ”

“说什么蠢话?圣徒……真会找地方说蠢话! ”

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擦着,唠叨了好半天,我坐在炉炕台阶上,寻思着怎样替她找外公报仇。

他第一次当着我面如此卑劣和可怕地殴打外婆。现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那张涨得血红的脸,飘动着他的红头发,我心中充满了火辣辣的屈辱感,怨自己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办法来报复他。

过了两天,我不知为什么事到阁楼上去找外公,看见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匣子,他正在整理里面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心爱的教堂日历——十二页灰色厚纸上按月日划分成一个个方格,每一格里都有当天纪念的所有圣徒的画像。这本教历是外公的宝贝,只有当他难得对我特别满意的时候才准我看上一眼。我每一次都怀着异样的感觉,仔细观赏这些挨得紧紧的可爱的小圣像。我知道其中一些圣徒的传记,例如基里克和乌利塔的、苦难圣徒瓦尔瓦拉的、潘捷列伊蒙的等等,我还特别喜欢神痴阿列克谢的凄惨传记和关于他的美妙诗歌,外婆常给我念这些诗歌,使我很受感动。当你望着好几百个这样的圣人时,你会暗自感到安慰,因为从来就是有人要受苦受难的。

然而今天我决心剪掉这本教历。我趁外公到窗口去看一张印有老鹰标记的蓝色文件时,抓过几页教历就飞奔下楼,从外婆桌子里掏出剪刀,爬上板铺,动手剪那些圣徒的头。我剪掉一排脑袋后,有些可惜那教历了,就顺着方格子的边线剪下去,刚要剪完第二行时,外公来了,他跨上炉阶,问道:

“谁让你拿教历的?”

他看见满铺的方纸块,抓起一把凑到脸前看了看,扔掉后又抓起一把,他下颏扭歪了,胡须颤抖着,呼呼直喘粗气,把小纸块都吹到地上去了。

“你干的什么好事?”他终于吼叫起来,抓住我的腿使劲一拉,我在空中翻了个身,被外婆抱住了,外公用拳头打她,打我,尖声喊着:

“我打死你们! ”

母亲来了,我跑到炉炕边的角落里,她用身体挡着我,把外公在她脸旁挥舞的手抓住和推开,说:

“这像什么样子?冷静点! ……”

外公往窗户下的长凳上一躺,号叫着:

“你们要了我的命啦!人人都来反对我,啊……”

“您不害臊吗?”母亲低声道。“您干吗老是装模作样呢?”

外公边叫边在长凳上跺脚,胡子可笑地撅向天花板,眼睛闭得紧紧的。我也觉得,他被母亲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确实在装模作样,所以才把眼睛闭上。

“我把这些方块粘到白布上,会更好,更牢的,”母亲察看着纸页和剪下来的碎块,说,“您瞧,都弄皱了,折了,散了……”

她和他说话,就像我上课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跟我说话那样。外公突然一骨碌爬起来,认真其事地理理衬衫和背心,吐了口痰,说:

“今天就要粘好!我把剩下的几页给你拿来……”

他向门口走去,可是到门槛边又回过身来,用弯曲的指头指着我说:

“得揍他一顿! ”

“该揍,”母亲同意道,俯下身来问我:“你干吗要做这种事?”

“我是故意的。叫他不敢再打外婆,不然我就剪掉他的大胡子……”

外婆脱下撕破的上衣,摇头责备道:

“你答应过不说的! ”

她朝地下啐了一口:

“让你的舌头肿起来,不能动也不能卷! ”

母亲看看她,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又来到我跟前。

“他什么时候打她的?”

“瓦尔瓦拉,你好意思问吗,关你什么事?”外婆生气道。

母亲拥抱了她。

“唉,娘,我亲爱的……”

“娘啊娘的!走开点……”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这时过道里传来外公咚咚的脚步声,她俩就分开了。

母亲回来最初几天,就跟快活的女房客——军人的妻子交了朋友,几乎每晚都要到前屋去,别特连格家那些漂亮的太太军官们也常到那里去。外公不高兴了,不止一次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他用勺子做个威吓手势,埋怨道:

“该死的,又凑到一块儿了!直到明天早晨都不让人睡觉了! ”

过了不久,他请房客们都把房子腾了出来。等他们搬走后,他从哪儿运来了两大车各式各样的家具,摆在前屋里,用一把大挂锁把门锁上了。

“我们不需要房客,我自己还要会客呢! ”

于是每逢节日就有人来做客。常来的有外婆的妹妹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是个大鼻子、爱嚷嚷的洗衣妇,穿一件条纹绸的衣服,戴金黄色头巾,同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瓦西里,是绘图员,长长的头发,快活而善良,穿一套灰色衣裤;另一个叫维克托,衣着花哨,长着马一样的脑袋,窄窄的脸上满是雀斑,刚进过道脱套鞋,他就像木偶戏小丑那样尖声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这令我十分惊骇。

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来了,还领来一位独眼秃顶的钟表匠,这人穿着挺长的黑色常礼服,不声不响,像个修道士。他老是坐在角落里,歪着头,面带微笑,把一根手指杵在剃得光光的双下颏里,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支住他的头。他脸色阴暗,独眼看人显得格外专注。这人很少说话,常常只重复同样的一句:

“不劳您驾,一样一样,先生……”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忽然想起了老早还住在新街那会儿见过的一个人。有一天,大门外传来了低沉的令人不安的鼓声,一辆高高的黑色大车在士兵和人群的簇拥下,从监狱经过大街向广场驶去。大车长凳上坐着一个戴圆毡帽的个头不大的男人,他被镣铐锁着,胸口挂着一块写有白色大字的黑牌子,他低着头,好像在念牌子上的字,身体摇摇晃晃,镣铐当啷地响着。母亲对钟表匠介绍说:“这是我儿子。”我吓得从他身边退开,把手藏了起来。

“不劳您驾,”他说,整个嘴巴可怕地向右耳根咧了过去,同时一把抓住我的腰带,拉到他跟前,轻快地把我转了一圈,松开手称赞道:

“不错,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那张大得可心睡觉的皮沙发椅上,外公总夸口说,这是格鲁吉亚公爵的座椅。我坐在上面观察大人们那些乏味的娱乐,观察钟表匠脸上那种奇特可疑的变化。他的脸油腻而松弛,仿佛在融化,在流油。 当他微笑时,肥厚的嘴唇歪向右颊,小鼻子便像盘子里的饺子溜了过去。他的两只招风大耳也奇怪会动,忽而和那只好眼睛的眉毛一同竖起,忽而又向两边的颧骨靠拢,看样子,只要他愿意,他能用耳朵当巴掌把鼻子捂起来。有时他叹口气,伸出捣槌似的黑舌头,灵巧地画个正圆形,把又油又厚的嘴唇轻轻舔一圈。这一切并不可笑,只是让我感到惊奇,我要盯住它看个究竟。

他们喝加糖酒的茶,这茶有一股烧焦的葱皮味儿。我们喝外婆酿制的各色果子露酒,有金黄的、焦黑的和翠绿的;吃味道很浓的酸牛奶和加奶油、蜂蜜及罂粟花籽的甜饼。他们脸上冒汗,哧哧喘气,称赞外婆。吃饱喝足之后,这些满面红光、身体鼓胀的人都一本正经坐到椅子上,懒洋洋地请雅科夫舅舅弹一曲吉他。

舅舅弯下腰,叮叮咚咚拨响琴弦,用不好听的嗓子令人腻烦地唱起来:

哎,那一阵日子过得真好,

把城里闹得鸡飞狗跳,

这些事我们要从头到尾

说给喀山的小姐知道……

我觉得这是一支很愁闷的歌,外婆说:

“雅沙,你弹点别的吧,弹一支真正的歌,好不好?莫特里娅 ①,你还记得从前唱的那些歌吗?”

①马特廖娜的昵称。

洗衣妇整理了一下她那件声音很响的衣服,俨然地说:

“他大婶,如今的时尚不一样了……”

雅科夫舅舅眯起眼睛望着外婆,仿佛她坐在老远的地方,他死活要拨出那种忧郁的音调,唱着讨厌的歌词。

外公在跟钟表匠密谈,用手指向他比划着什么东西,而钟表匠扬起眉头,望着母亲那边,不时点点头,皮肉松弛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母亲始终和谢尔盖耶夫家兄弟俩坐在一处,认真其事地跟瓦西里轻声交谈,只听他叹息道:

“是啊,这件事情要考虑……”

维克托面带酒足饭饱的笑容,在地板上蹭着脚,突然尖溜溜地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大家惊奇得不说话了,都望着他,洗衣妇很神气地解释道:

“这是他从戏班子学来的,那儿就是这么唱……”

像这样沉闷无聊的晚会有过两三次,后来那个钟表匠在星期日白天,刚做完午后祈祷就来了。当时我坐在母亲房里,帮助她把一件裂开的刺绣活穿上小玻璃珠,房门突然推开了,外婆惊恐不安的脸伸了进来,立刻又消失了,只听见她使劲地悄悄说了一句:

“瓦里娅,他来了! ”

母亲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颤抖一下,房门又打开了,外公站在门口,神情庄重地说:

“穿好衣服,瓦尔瓦拉,走吧! ”

母亲没有站起来,眼睛也不看他,问道:

“上哪儿?”

“走吧,上帝保佑!别犟嘴了。他人稳重,手艺又好,列克谢也会有个好爹……”

外公说得特别郑重其事,老是用手掌抚摩自己的肋下,他的胳膊哆嗦着拐向背后,好像两只手想伸出去,而他却不愿意伸似的。

母亲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告诉您,这办不到……”

外公向她跨进一步,伸出双手,像个瞎子似的弯下腰,毛发竖起,声音嘶哑地说:

“走!要不然我就拖你走!揪着辫子……”

“拖我?”母亲站起来问道,脸色刷白,眼睛可怕地眯小了,她三两下脱掉上衣和裙子,只穿一件衬衫,走到外公跟前说:

“拖吧!

”他龇出牙齿,举起拳头威吓道:

“瓦尔瓦拉,穿上衣服! ”

母亲一手推开他,抓住门把手说:

“好了,我们走吧! ”

“我诅咒你,”外公悄声说。

“我不怕咒。走啊?”

她打开门,外公抓住她衬衫的下襟,往前一冲,跪倒在地,小声说:

“瓦尔瓦拉,你这魔鬼,你会毁掉自己的!别丢人了……”

他轻声哀叫起来:

“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外婆及时挡住了母亲的去路,像赶母鸡似的向她挥着双手,把她赶回房里,喃喃埋怨道:

“瓦丽卡,傻丫头,你怎么啦?快滚回去,你真不害臊! ”

外婆把她向房里一推,搭上门钩,弯身一手拉起外公,另一只手指着他,骂道:

“哼,你这老鬼,真是老糊涂了! ”

她把他往沙发上一蹾,嗵的一声就像扔下个布娃娃,他张着嘴巴,只是摇头。外婆对母亲喝道:

“还有你,快穿上! ”

母亲从地上捡起衣服,说:

“我可不到他那儿去,听见吗?”

外婆把我推下沙发,说:

“去舀一瓢水来,快些! ”

她的声音不大,几乎是悄声细语,但是从安详中透出威严。我跑进过道里,从前屋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沉重的脚步声,又听见母亲在她房里喊道:

“明天我就走! ”

我走进厨房,坐到窗户边,恍惚如在梦中。

外公在呻吟和抽噎,外婆在唠叨,后来房门砰的一响,周围变得静悄悄的有些怕人了。我忽然想起派我来干什么,忙用铜瓢舀了一瓢水,刚进过道,就见那个钟表匠从前屋走出来,他低着头,一只手摸着皮帽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外婆双手贴腹,在他背后鞠躬,一面轻声说:

“您自己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他在台阶的门槛上绊了一下,只得顺势跳到了院子里,外婆画了个十字,浑身哆嗦起来,不知是在暗哭还是偷笑。

“你怎么啦?”我跑过去问她。

她一把夺过铜瓢,洒了我一脚水,喝道:

“你跑哪儿弄水去啦?把门关上! ”

她到母亲房里去了,我又回到厨房,听见她俩在隔壁长吁短叹,唠唠叨叨,仿佛在使劲挪一个搬不动的重东西。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冬天的斜阳透过两个结冰的玻璃窗射进来。摆好中饭的桌子上,锡制的餐具和两个长颈瓶在闪着微光,一个瓶里是棕红色的克瓦斯,另一瓶装着外公喝的伏特加,那深绿色的酒是用郭公草和金丝桃泡制成的。从窗户化冰的地方,可以看见屋顶上耀眼的积雪,看见围墙柱子和椋鸟小舍的银光闪闪的圆顶。阳光穿过挂在窗框上的鸟笼,我的小鸟正在笼中嬉戏,活泼驯熟的黄雀啾啾叫唤,红肚灰雀叽叽喳喳,红额金翅雀唱出抑扬婉转的歌声。如此银光灿烂、有声有色的大好晴日却并不使人快乐,谁也不需要它,一切东西都是不需要的。我想把小鸟都放了,把笼子拿下来,恰巧这时外婆跑了进来,她两手拍腰,冲向炉炕,嘴里骂着:

“啊,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真该死!阿库林娜,你这老傻瓜……”

她从炉子里掏出一个大馅饼,用手指敲敲它的表皮,狠狠吐了口唾沫。

“烤干了!瞧你烤的好馅饼!咳,你们这些魔鬼呀,都该粉身碎骨!瞪着大眼看什么,你这夜猫子!把你们都当破罐子砸了才好! ”

外婆哭了,她撅着嘴,把馅饼翻过来又掉过去,用手指敲打干硬的皮壳,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馅饼上。

外公和母亲也到厨房来了,外婆把馅饼往桌上一丢,震得盘儿碟儿都跳了起来。

“瞧吧,都因为你们才弄成这样的,叫你们不得好死! ”

母亲快乐而安详,她搂住外婆,劝她别伤心。外公衣衫不整,疲倦地坐到桌边,嘟嘟哝哝把餐巾系到脖子上,浮肿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缝起来。

“得了,不要紧!好饼我们也吃过的。老天爷有点小气,用分钟来算几年的账……他可不认什么利钱。坐下,瓦里娅……得了吧! ”

他像发傻似的,吃饭时一直在谈上帝,谈渎神的以色列王亚哈,谈当爹的人命苦,外婆生气地打断他:

“吃你的饭,听见吧!”

母亲说着笑话,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怎么,刚才吓坏了吧?”她碰碰我,问道。

不,刚才我其实并没有吓坏,只是这会儿我倒觉得不自在,不明白了。

他们像平时过节那样,吃了很久也很多,仿佛他们不是半小时前互相叫骂、准备打架、哭天抹泪的那几个人。似乎很难相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认真的,并且他们是那样难得真正一哭。他们的眼泪、喊叫及相互间的各种折磨,往往一触即发又很快平息下去,使我逐渐习以为常,越来越不能刺激我和打动我的心了。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俄国人由于生活贫穷和鄙陋,总喜欢像小孩子似的玩弄痛苦,而很少羞于做不幸的人。

在没有尽头的无聊日子里,痛苦可以当作节日,火灾是好玩的事情,在光光的脸上抓出一道伤痕来——也不失为一种点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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