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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发生了噩梦般可怕的事情。一天晚上,刚喝过茶,我和外公坐下来读圣诗,外婆动手洗碟盏,雅科夫舅舅突然一头冲进屋里来,他和平时一样,头发乱蓬蓬的像一把扫帚。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把帽子朝角落里一扔,浑身哆嗦,双手乱舞,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

“爹,米什卡闹得太不像话了!他在我那儿吃午饭,灌足了酒就撒酒疯,打碎了碗盘,把染好的毛料衣服撕成碎片,砸掉了窗户,还欺负我和格里戈里。现在他上这边来了,他威吓人,嚷着要揪掉爹的胡子,杀死爹! 你们就瞧吧……”

顷刻之间,一切又抹去了,沉寂了,消失了。

那是他,米哈伊尔舅舅。他在巷子里一幢灰屋的拐角处出现了。他把帽子压到耳根——两耳支棱着,身穿一件棕红色上衣,齐膝的长靴上满是灰尘,他的一只手插在花格长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抓着胡子。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像是准备跳过街道,用毛茸茸的黑手抓住外公的屋子。该赶快下楼报告他来了,但我不愿离开窗口。我看着舅舅走到街这边来了,他走得很小心,好像怕尘土弄脏了他的灰色长靴,随后听见他推开酒馆的门——传来了吱吱的门响和玻璃的当啷声。

通常米哈伊尔舅舅晚上来,整夜埋伏在屋外,让满屋子的住户提心吊胆。有时他带来两三个帮手,都是库纳维诺的市井无赖。他们从山沟里钻进花园,大发酒疯,拔掉马林果和醋栗树。有一次他们掀掉了澡堂,砸碎了一切可砸的东西,包括蒸浴床、长凳、烧水锅,还拆火炉,撬地板,下门窗。

舅舅把手插进衣兜里,走到角落里去了。

舅舅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他爬起来,衣裤撕破,头发散乱,他拾起一块卵石向大门扔去,听见一声砸桶底似的轰响。这时从酒馆里走出几个黑糊糊的人来,他们大呼小叫,嘶哑地说话,手舞足蹈。房屋的窗口有人伸头观看,街道又活跃起来,充满了笑声和喊叫声。所有这一切也像是一篇童话,有趣,但令人感到不快和可怕。

经过漫长冬季风雪的磨耗,秋天淫雨的冲刷,我们这条街的房屋褪了颜色,蒙上了尘土,它们挤挤插插,仿佛一群站在教堂台阶上的乞丐,那些窗户恰似瞪大的眼睛,带着怀疑的神气,和我一起在等待着什么人。街上行人不多,他们一个个就像炉台上的蟑螂,心事重重、不紧不慢地走着。窒人的热气向我冲上来,闻到一阵浓烈的大葱胡萝卜馅饼味儿,我讨厌这种气味,它总是令我情绪低落。

此时此刻我没法跟随在外婆身边,离开了她又觉得害怕,我下楼来到外公屋里,但他那沙哑的嗓门儿劈头就喝道:

梦一般的倦意从街上无形地流过来,挤压着我的心和眼。外婆要能来就好了!哪怕是外公也行。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外公和舅舅都不喜欢他,而外婆、格里戈里和保姆叶夫根尼娅却说他好呢?我母亲到哪儿去了?

有时外婆叫他到院子里来;他拄着棍子坐在台阶上,又是唱,又是讲。外婆坐在他旁边听着,问这问那。

我越来越经常想到母亲,把她当成外婆讲的那些童话故事的中心人物。母亲不愿住在自己家里,这使她在我憧憬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我想象她跟一帮劫富济贫的强盗住在大路边的客栈里。要不她就住在森林里、山洞里,当然也是跟好心的强盗们在一起,她帮他们做饭,看管抢来的金银财宝。或者她去云游四方,清点世界上的宝藏,好像“女公爵”延加雷切娃跟随圣母巡游那样,而圣母也像劝诫“女公爵”一样,劝告我的母亲:

贪心的奴隶啊,

世上的金银真不少,

你岂能收集得了;

贪婪的灵魂啊,

天下的财富虽然多,

遮不住你的赤裸裸……

母亲也用强盗女公爵的话回答道:

 至圣的圣母啊,求你开恩,

可怜我这有罪的灵魂。

我抢劫世人不为自己,

是为了儿子我那条独根! ……

像外婆一样善良的圣母原谅了母亲,对她说:

玛留什卡啊,你是鞑靼人的血亲,

你是基督徒的灾星!

走你自己的路吧,

路你自己选,泪你自己流!

到森林去抢莫尔多瓦人,

到草原去追卡尔梅克人,

只是别碰俄罗斯人! ……

我觉得外公在田野大街的屋子里住了不超过一年,头搭尾才两个春天,但是在这段期间这座屋子可出了大名。几乎每逢星期天就有一群男孩子跑到我们大门口来,满街欢嚷乱叫:

我有点害怕舅舅逞凶打上门来,但接受这个任务又使我感到自豪。我站在窗口观察大街。宽阔的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大块鹅卵石好像一个个瘤子从尘土中露出来。街道向左延伸得很远,横过山沟,通到监狱广场。在那里的粘土地基上,坐落着一幢四角带塔楼的坚固的灰色城堡,那是旧时的监狱,它显得那样凄美和触目惊心。街道向右,经过三幢房屋,就到了宽阔的干草广场,广场尽头是苦役队的黄色营房和一座铅灰色的消防瞭望塔。在塔顶的瞭望口旁边,有个消防哨不停地来回走动,好像一条锁着链子的狗。整个干草广场被数条冲沟分割,其中一条底部有发绿的积水,往右就是久科夫水塘,听外婆说,有一年冬天舅舅把我父亲扔进了这个水塘的冰窟窿。差不多正对阁楼的窗户,是一条巷子,两边盖着些五颜六色的小屋,巷子尽头就是那座低矮的三圣教堂。照直望过去,一个个屋顶就像一些底朝天的小船,飘浮在碧浪似的花园树木之间。

我奔下阁楼,敲外公的门。

我回忆这些童话,恍如置身梦中。突然我被惊醒了:从楼下院子里、过道间传来了脚步声、嘈杂声和吼叫声。我探出窗外,看见外公、雅科夫舅舅,还有那个酒馆伙计梅利扬——他是个可笑的车累米斯人,他们一起把米哈伊尔舅舅从小门里向街上推搡;他赖着不肯走,他们就打他的手、背和脖子,还踢他,最后他扑通一声摔到了街心的尘土里。小门啪地关上了,听到拴门的响声,又见一顶揉皱的帽子从大门里扔出来,随后周围就安静下来。

我又跑回阁楼,从天窗口望着黑暗的花园和院子,眼睛尽量不离开外婆,我怕她被人家打死,就对她喊叫,呼唤她。外婆没有上来,倒是醉鬼舅舅听到了我的声音,他就用粗话脏话骂我的母亲。

我又站在窗口。天渐渐黑下来,街上的尘土仿佛鼓胀了,显得更黑更厚了。远近人家的窗户里,点点灯火溢出油腻的黄光。从街对面的屋子传来了音乐声,许多琴弦弹奏着忧伤而动听的曲子。酒馆里也有人在唱,门打开时,街上便能听到那疲惫的破嗓子唱出的歌声,我知道这是独眼乞丐尼基图什卡在唱,这个大胡子老头左眼紧闭,右眼就像一块烧红的炭。门一关上,歌声便突然中止,像被斧头砍断了似的。

寂寞,太寂寞了,寂寞得简直难以忍受。仿佛有一股热烘烘的熔铅注满我的胸膛,从里向外挤,胸腔和肋骨都快要撑破了。我觉得,我像一个不断鼓大的气泡,在这间小屋的棺材样的天花板下实在太挤了。

外婆羡慕这个乞丐,听他唱歌时,每每叹息道:

外婆悄悄对我说:

外婆不说话,忙把茶杯收拾到柜子里。

外公虎着脸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倾听着别人毁坏他的家当。外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黑暗中不见她人,只听她在哀求呼喊:

外公双手撑住桌面,慢慢站起来,他整个脸的皮肉都皱到鼻子周围,那张脸很可怕,就像一把斧头。

他在舅舅鼻子底下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舅舅不高兴地闪开了。

他在屋里走了一圈,舒展了一下肩膀,来到门口,把沉重的门钩猛地搭进锁环里,转身对雅科夫说:

从花园里回答她的,是一连串下流至极的俄国式辱骂,这些下流话的含义,大概连这班骂人畜生自己都木然不知。

乞丐操着低沉的嗓音很有把握地说:

……外婆坐在门槛边的箱子上,弓着腰,大气不出,一动不动。我站在她面前,抚摩着她那温暖、柔软、湿漉漉的脸颊,她显然对此没有感觉,只顾愁眉苦脸地嘟哝着:

“米沙,你这是干什么啊,米沙! ”

“相信?”外公一跺脚吼道。“不,无论什么野兽,狗呀、刺猬的,我都相信,可是对你的话,且慢!我知道你灌醉了他,又教唆他!好哇,现在就来打吧!随便你挑:打他,或者打我……”

“爹,这关我什么事啊?”

“滚开,该死的! ”

“是谁?”他粗声问道,没有开门。“是你?什么事?他进酒馆了?知道了,去吧! ”

“既然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我是来保护你们……”

“我待在那儿害怕……”

“快上楼去,从窗口看着,米哈伊洛舅舅一到街上就赶快下来报信!快去……”

“将就点儿吧! ”

“她无处不在,各省都去……”

“哪能呀,难道圣母也到梁赞去过吗?”

“卡希林家又打架啦! ”

“你听见吗,孩子他娘?”他尖叫道。“怎么样啊?来杀父亲啦,听听,好个亲生儿子!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孩子们……”

“你们总想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抢走,是吧?拿去呀! ”

“他真有福,知道这么多诗歌。多幸运!”

“什么?”外公嘲笑地大声说。“这太好了!多谢你,好儿子!孩子他娘,给这只小狐狸拿一件什么家伙,火钩子或者熨斗!你嘛,雅科夫 ·瓦西里耶夫,等你哥哥一闯进来就给他几下,打死了由我承当! ……”

“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

“上帝啊,你那善良的智慧不够赐给我吗?不够赐给我的孩子们吗?上帝宽恕吧……”

有一次,也是像这样的夜晚,外公不舒服躺在床上,把裹着毛巾的头在枕上转来转去,大声抱怨着:

“一辈子辛苦造孽,攒下这点家当,到头来如此下场!要不是害臊怕丢人,就该叫警察来,明天就去找省长……丢人现眼啊!当爹妈的哪能叫警察来管教孩子!那就只好躺着了,老家伙。”

他忽然把脚伸下床来,踉踉跄跄向窗口走去,外婆忙去扶住他的胳膊:

“你上哪儿?上哪儿?”

“点上火!”他呼呼地吸着气,喘吁吁地命令道。

外婆点上了蜡烛,他拿过烛台,像士兵持枪似的把它擎在面前,对着窗外嘲笑地大喊道:

“喂,米什卡,你这个夜贼,癞皮疯狗! ”

话音刚落,窗户上格的玻璃哗的一声被砸得粉碎,外婆身边的桌子上落下了半截砖头。

“没打着!”外公大叫一声,笑了起来,又像在哭。

外婆一把抱起他,就像抱我似的,把他放到床上,惊恐万分地劝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基督保佑你!你这是要他到西伯利亚去充军! 他气疯了,哪儿知道去西伯利亚的后果! ……”

外公两腿乱蹬,哑着嗓子干号:

“让他打死我吧……”

窗外传来吼叫、跺脚和抠墙壁的声音。我抓起桌上的砖头奔向窗口,被外婆一把捉住,搡到角落里,她狠狠地说:

“咳,你这鬼东西……”

又有一次,舅舅手持粗大的木橛子,要从院子里闯进过道间,他站在黑色门廊的台阶上使劲砸门,而外公就握着棒子守候在门后面,跟外公一起的还有两个持棍的房客和拿擀面杖的高个子酒馆老板娘。外婆在他们后面急得打转,央求道:

“放我出去见他!让我跟他说句话……”

外公一条腿跨在前面,他的站势就像《猎熊图》上那个持矛的庄稼汉。外婆跑过来时,他用胳肘和脚碰碰她。四个人端着可怕架势站在那里。墙上点着盏罩灯,摇曳的灯光朦胧地照着他们的头部。我从楼梯上看着这一切,很想把外婆拉到楼上来。

舅舅使劲砸门,砸得很顺手,门板在摇动,眼看上面就要脱铰;门下面的铰链已经砸脱,还在叮当作响,让人听着讨厌。外公也用那铰链似的声音对他的战友们说:

“请你们打他的手和腿,不要打脑袋……”

门边墙上有个窗户,小得只够伸出脑袋;上面的玻璃被舅舅砸掉了,剩下些碎碴儿,黑洞洞的好像一只挖掉眼珠的眼睛。

外婆跑到小窗前,把手从窗口伸到外面,一边摇手一边叫:

“米沙,看在基督面上,快走!他们会把你打成残废的,快走啊! ”

舅舅拿木橛子照她手上就是一下:只见一个粗大物件在窗口一闪,落到她的手臂上,外婆随即朝后一坐,仰面栽倒在地,嘴里还在喊着:

“米沙,快跑……”

“怎么了,孩子他娘?……”外公可怕地吼道。

门突然打开了,舅舅蹿进漆黑的门洞里来,可是转眼间他就像一铲垃圾,一下子被扔到了台阶下面。

酒馆老板娘把外婆送到外公屋里,不久外公也来了,愁眉苦脸地走到外婆跟前。

“骨头没断吧?”

“哎哟,看样子是断了,”外婆没睁眼说。“你们把他,把他怎么样了?”

“别唠叨!”外公厉声喝道。“难道我是野兽不成?把他捆起来了,这会儿在棚子里躺着。拿水浇他……嘿,他好凶!这都像谁啊?”

外婆哼起来。

“我叫人去请接骨婆了,你忍一忍!”外公说着,坐到她身边床上来。“孩子他娘,他们要把咱俩折磨死,时候不到就要折磨死了! ”

“你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他们吧……”

“瓦尔瓦拉怎么办呢?”

他们谈了很久,外婆的声音又轻又可怜,外公却咋咋唬唬发脾气。

后来,一个驼背小老太婆来了,她的下颏儿不停地晃荡,血盆大口鱼似的张着,一直咧到耳根,尖鼻子从上嘴唇当中吊下来,仿佛在朝嘴巴里张望。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用拐杖探路,艰难地挪着步子,手里拿着个咕咕作响的包袱。

我以为这是外婆的死神到了,就蹿到她面前,拼命大叫:

“滚蛋! ”

外公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我,毫不客气地把我拖到阁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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