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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在宽大的床上,裹着叠成四层的厚厚的被子,听外婆跪在那儿祷告上帝。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偶尔画个十字。

外面天寒地冻。绿幽幽的月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照亮了一张慈祥的、长着大鼻子的脸,使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出磷火般的光。外婆头上系着丝巾,亮闪闪的就像包着一张铁皮。她的黑衣服微微一动,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铺开在地板上。

逢到伤心、吵嘴、打架的日子,祷告总是做得很长。这些祷告听起来很有趣。外婆把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上帝。她跪在那里,臃肿笨重,像一个大土堆,起先嘴里念念有词,说得很快,然后就声音低沉地抱怨起来:

这叫我不明白了:我很难承认这个家里一切都好;我觉得,这儿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有时她祷告得很久,我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样躺上床的。

有好几次,我看见纳塔利娅舅妈两眼失神,眼睛下面又青又肿,她脸色蜡黄,嘴唇也是肿的。我就问外婆:

有一天,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口,看见纳塔利娅舅妈穿一身白衣服,两手抱在胸前,在房间里到处乱走,她轻声地、可怕地呼喊着:

我明白她祷告的意思,我也能听懂格里戈里的抱怨:

我料到她接下去会怎么样,忍不住笑了,于是她就吼起来: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外婆的个头比外公大一倍,我不相信外公能打得过她。

我很喜欢外婆的上帝,他和她那样亲近,我时常求她:

我希望他的眼睛快些瞎掉,好要求他让我当他的引路人,我俩就一块儿去讨饭。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师父嘿嘿窃笑着,回答说:

她驯顺地低下头,垂着手,沉默了很久,仿佛睡熟了,冻僵了。

她讲得起劲了:

她讲上帝很是特别:声音非常轻,奇怪地把话音拖得老长,闭上眼睛,而且一定要坐着。她欠欠身子,坐下来,披上头巾,打开话匣子就要讲很久,直到你进入梦乡。

她讲上帝、天堂和天使的时候,人变小了,变和蔼了,脸孔显得年轻了,湿润的眼睛里溢出一种特别温暖的光。我抓起她那沉甸甸的、丝绸般的发辫,把它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谛听着她那些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她自己也微笑了,一面摇晃着脑袋。

她画十字,磕响头,把宽大的前额碰到地板上,又直起身子,语气很重地说:

她用那双闪亮的大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圣像,给她的上帝出主意:

她深深叹了口气,满意而亲切地说:

她抓起被角,灵巧地使劲往回一拉,我被抛起来,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落在软软的绒毛褥子上。外婆哈哈大笑:

外婆祷告完毕,默默脱掉衣服,把它整齐地叠放在屋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到床边来。我假装睡熟了。

外婆在身上画了个十字,答道:

外婆叹气说:

“难道我们这儿一切都好吗?”

“那好哇,一块儿去!我就在城里到处吆喝:看哪,这是行会头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子!那才逗呢……”

“这些你都看见了?”

“还有什么?”她又皱起眉毛回忆着,不觉说出声来。“救救所有的东正教徒,宽恕他们!也饶恕我这该死的老傻瓜吧,我犯罪并没有恶意,而是因为糊涂。”

“记不清了。还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吃喝,我差点没送了命。有时还……”

“舅舅打她吗?”

“给我讲讲上帝吧! ”

“眼睛瞎了我就去讨饭,也比现在好……”

“现在打老婆,好歹不像从前那样厉害了!打嘴,打耳光,揪几下辫子,也就完了,可是从前一折磨起你来就是好几个钟头!有一次,你外公在复活节第一天打我,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歇气再打。还拿缰绳抽,什么都使过了。”

“没看见,可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说。

“感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怎么样,小不点儿?吃苦头了吧?”

“啊,你要拿老外婆开玩笑! ”

“凡人不能看见上帝,看了会变成瞎子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到上帝。天使我倒是见过。在你心灵纯洁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有一次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祷,看见祭坛上有两位天使,身体透亮透亮,像薄雾似的,透过它们能看见一切东西,他们的翅膀拖到地上,像花网,像轻纱。他们在神座周围走来走去,给老神父伊利亚帮忙:在他举起老胳膊祷告上帝的时候,他们就托住他的胳膊肘。伊利亚神父很老了,眼睛也瞎了,走路总是磕磕碰碰的,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看见了天使,高兴得傻了,心里一酸,眼泪就往下滚。唉,那真是好!唉,廖尼亚,好乖乖,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和上帝在一起一切都好,真好……”

“你在假装吧,小强盗,你没睡着?”她轻轻说。“我说,你没睡着吧,好乖乖?喂,快把被子给我! ”

“他的力气比你大吗?”

“他悄悄地打她,那个该死的!外公不许他打,他就在夜里打。他是个凶神,而她是个稀糊软蛋……”

“亲爱的老天爷,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也给瓦尔瓦拉一个笑脸,给她一点欢乐吧!她哪一点惹你动怒了?她哪一点比别人更罪过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一个年轻女人,身强力壮的,过着伤心的日子!上帝啊,你也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糟,眼睛瞎了,就得去讨饭,这可不好!他为老爷子把力气耗尽了,老爷子可不会帮他!……啊,上帝啊,上帝……”

“为什么要打你?”

“上帝坐在山冈上,就在天堂草地的中间,坐在银白色椴树下面的蓝宝石神座上。那些椴树一年四季都开花。天堂里没有冬天和秋天,所以鲜花永不凋谢,一直不断地开放,让上帝的仆人们心里高兴。上帝身边有许多天使在飞翔,就像飞舞的雪花和成群的蜜蜂;又仿佛是雪白的鸽子,从天上飞到人间,再飞回到天上,把我们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报告给上帝。这些天使里面,有你的,我的,外公的,上帝给每个人都派来一位天使,上帝对所有人一律平等。你的天使会报告上帝:‘列克谢对他的外公伸舌头! ’上帝就吩咐说:‘好吧,让那个老头儿抽他一顿!’就这样,天使报告所有人的事情,上帝赏罚分明,让有的人悲伤,有的人高兴。上帝那儿一切都很好,天使们快乐地拍着翅膀,不停地向他歌唱:‘光荣属于你啊,上帝,光荣属于你!’可是他,亲爱的上帝,只是对他们微笑,好像在说:得了,得了! ”

“上帝啊,把我收去吧,把我带走吧……”

“上帝啊,你给他托个好梦吧,让他明白应该怎样给孩子分家! ”

“上帝啊,你也知道,人人都想过得好一些。米哈伊尔是长子,该让他留在城里,他不高兴搬到河对岸去,那边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可是孩子他爹更喜欢雅科夫。对孩子怎么好偏心眼呢?老头子脾气倔。上帝啊,你就开导开导他吧! ”

“不是力气大,是年龄比我长!再说他是丈夫!他打我,上帝会问他的罪,而我命定是要忍耐的……”

看着她为圣像拂拭灰尘,把一件件法衣擦干净,是很愉快而有趣的。这些圣像富丽堂皇,光轮上镶着银子和珍珠宝石,外婆双手灵巧地捧起一幅,笑嘻嘻地望着它,很感动地说:

“这脸蛋儿真可爱! ……”

她画十字,亲吻它。

“落上灰尘了,熏黑了。唉,救苦救难的圣母,你是我离不开的欢乐!廖尼亚,好乖乖,你瞧,这画得多么仔细,一尊尊小像都分开站着。这叫做‘十二节’,当中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边是‘勿哭我圣母’,就是圣母在望着棺材里……”

有时我觉得,外婆这么亲切又认真地摆弄圣像,就像受了气的表姐卡捷琳娜在玩她的洋娃娃那样。

外婆不止一次看见过鬼,成群的和单个儿的都见过。

“在大斋期的一天夜里,我从鲁道夫家门口走过;那一夜有月光,乳白色的月光,我忽然看见:屋顶上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鬼,它浑身黑色,毛茸茸的,个头挺大,把带角的脑袋伸在烟囱上面,又是嗅,又是嗤鼻子。那鬼一边嗅着,还把尾巴在屋顶上沙沙地扫来扫去。我对它画了个十字念道:‘愿上帝复活,使它的仇敌四散!’鬼立刻轻轻尖叫一声,一个跟头从屋顶滚落到院子里,不见了!大概那天鲁道夫家里煮肉了,鬼闻得正高兴呢……”

我想象鬼从屋顶上翻滚下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外婆也笑着说:

“它们很爱淘气,完全像小孩子!有一天我在澡堂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炉门突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它们从炉子里往外乱窜,红红的、绿绿的、黑黑的,一个比一个小,好像一群蟑螂。我赶快向门口跑去,可是已经没有路了;我陷在了小鬼堆里,它们把澡堂挤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当都没有了,它们在脚底下乱钻乱拱,又拉又拽,挤挤插插,弄得我不能画十字。它们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就像小猫崽似的,不过都是用后脚走路;它们在那儿打转转,瞎胡闹,龇着老鼠样的小牙齿,小眼睛是绿色的,刚刚长出的角儿,像疙瘩似的突出着,尾巴跟小猪的一样。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失去了知觉!后来我醒了,蜡烛快要烧完了,洗衣盆里的水凉了,洗的衣服乱扔了一地。嗐,我想,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花花绿绿、毛茸茸的小东西,从炉门口和炉顶的灰色卵石上面浓汤似的流出来,挤满了整个澡堂,它们有的去吹蜡烛,有的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这也很可笑,但是叫人害怕。外婆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好像又来劲儿了。

“还有,我见过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冬天,大风大雪。我经过久科夫山谷,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那儿有个池塘,有一次雅科夫和米哈伊洛想把你爹淹死在池塘的冰窟窿里?我走啊走啊,一下子顺着小路滚到了谷底,忽听得满山谷响起了一片口哨声和呐喊声!只见一辆三匹黑马拉的雪橇向我奔过来,一个又高又大的鬼,戴着红帽子,橛子似的站在赶车的位子上,伸手攥着铁链子做的缰绳。山谷里没有大路,三套车就往池塘直冲过去,钻进一团雪雾里不见了。雪橇上坐的也都是鬼,它们吹哨,挥帽子,大喊大叫。就这样像救火似的,一连过去了七辆雪橇,马全是黑马,这些马其实都是人,是遭到父母亲诅咒的人,他们让鬼开心取乐,替鬼驾车拉套,每逢各种鬼节的夜晚,被鬼赶着到处乱跑。我这回看到的,也许是小鬼娶媳妇呢……”

外婆的话不由你不信,她说得那样简单自然,那样令人信服。

她讲的圣诗故事尤其好听。她讲圣母如何救苦救难,劝诫女强盗延加雷切娃“女公爵”不要殴打和抢劫俄罗斯人;讲神人阿列克谢和战士伊万。她讲绝顶聪明的瓦西丽莎、山羊神父、上帝教子的童话;讲女执政官玛尔法、女强盗头子乌斯塔、有罪的埃及女人玛丽亚、伤心的强盗母亲等等可怕的故事。外婆肚子里的童话故事和诗歌简直多得数也数不完。

外婆不怕人也不怕鬼,不怕外公,不怕任何邪魔歪道,可是她非常惧怕黑蟑螂,从老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她半夜里叫醒我,悄悄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基督面上,你去踩死它吧! ”

睡眼惺忪的我,点上蜡烛,趴到地板上寻找敌人,但不是一下子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

“哪儿也没有,”我说;外婆连头裹在被子里,躺着动也不敢动,声音微乎其微地求我道:

“啊,一定有!再找找,我求你了!它就在那儿,我知道……”

她从来没有弄错过,我确实能在离床老远的什么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打死了吧?好了,感谢上帝!也谢谢你……”

她掀掉头上的被子,笑着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虫子,她就不能入睡。我能感觉到,夜深人静时只要稍有一点动静,她就簌簌发抖,我听见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在悄悄地说:

“它在门槛那儿……爬到箱子底下去了……”

“你为什么怕蟑螂呀?”

她振振有词地回答我:

“我不明白,它们是来干什么的。它们老是爬来爬去,这些黑东西。上帝给每一种小虫都分派了任务:灰甲虫表示屋里潮湿,臭虫出来说明墙壁脏了;虱子咬人,人就会生病。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这些东西,谁知道它们有什么力量,它们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呢?”

有一天,外婆正跪在那儿和上帝谈心,外公一下子推开房门,嗓音嘶哑地说:

“孩子他娘,上帝来光顾我们,家里失火啦! ”

“你说什么?”外婆喊道,从地上一跃而起,两个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向黑暗的正堂屋跑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取下来!纳塔利娅,给孩子穿衣服!”外婆用坚定有力的声音发出严厉的命令,外公却在低声叫苦:

“噫—唉! ……”

我跑进厨房里,这儿朝院子的窗户闪着耀眼的金光,许多黄色光点在地板上游动,雅科夫舅舅赤着脚,一面穿靴子,一面在光点上跳来跳去,仿佛脚板被烫疼了似的,他喊道:

“这是米什卡放的火,他放了把火就跑了,啊哈! ”

“住嘴,狗东西,”外婆说着把他向门口一推,他差点摔一跤。

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屋顶在燃烧,敞开的门洞里面,翻卷的火舌旋风似的直往上蹿。火焰的红花在静夜中熊熊怒放,没有弥漫的烟雾,只是在很高的空中飘荡着一片阴云,但它遮不住那耿耿的银河。雪地被照成殷红;房屋的墙壁都在颤抖、摇晃,仿佛要奔向院子里那灼热的一角,而火正在那边嬉闹着,把染坊墙壁上的宽缝注满了红光,又像许多烧红的铁钉,弯弯曲曲从缝隙里伸展出来。一条条金色的、红色的带子,在屋顶干燥发黑的木板上蜿蜒盘曲,很快把屋顶包裹了起来;在这些火带中间,引人注目地竖着一根陶土的细烟囱,还在突突地冒着烟;隔着玻璃窗,我也能听见轻微的爆裂声和丝绸摩擦般的簌簌声;火势越来越猛,染坊被大火装饰得宛如教堂里的圣像壁一般,使你无法抗拒它的吸引力。

我把一件很重的短皮袄披在头上,登上不知谁的一双靴子,趿拉着从过道里走到台阶上,一下子就给吓傻了:明晃乱舞的火焰照花了我的眼睛;外公、格里戈里、舅舅的叫喊声和大火中的爆裂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外婆的举动也把我吓坏了:她头顶一个空口袋,身裹盖马的被子,直向大火中冲去,一面喊着:

“矾油,傻瓜们!矾油要爆炸了! ……”

“格里戈里,抓住她!”外公吼叫道。“哎呀,她要没命啦……”

可是外婆已经从火里钻了出来,她浑身冒烟,弓着腰,不住摇头,伸出双手捧着一大瓶矾油。

“孩子他爹,把马牵出来!”她咳嗽着,哑声喊道。“把我肩上的布拿掉,我着火了。你们没看见吗? ……”

格里戈里忙把冒烟的马被从她肩上扯下来,折成两折;他开始用铁锹铲起大块的雪,向染坊的门里扔去;舅舅拿着斧子在他身边乱跳;外公在外婆跟前奔忙,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矾油瓶塞进一个雪堆里,奔到大门口,打开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躬说:

“各位街坊,帮帮忙保谷仓吧!火要烧到谷仓了,再烧到干草棚,烧光了我们家,你们家也要遭殃!快把棚顶砍倒,干草扔到花园里!格里戈里,到上面去扔,不是在下面!雅科夫,别乱跑,给大伙拿斧子来,拿铁锹!各位街坊老少爷们儿,一齐动手干吧,上帝会帮助你们。”

看外婆也跟看火一样有趣:她全身的黑衣服被火光照亮,仿佛火要捉住她似的,而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有求必应,指挥众人,面面俱到。

沙拉普跑进院子里,它扬蹄直立,把外公吊了起来;它的大眼睛在烈火照射下闪着红光,又用前蹄撑着地面,嗤嗤地打着响鼻。外公忙松掉缰绳,跳到一边喊道:

“孩子他娘,抓住! ”

外婆冲到腾起的马蹄下,张开了双臂,那马发出一声哀鸣,眼睛斜睇着火焰,向她凑过来。

“你别害怕!”外婆用低沉的声音说,拍拍它的脖子,一面捡起缰绳。“难道我会丢下你担惊受怕吗?唉,你这小耗子……”

这只比她大两倍的小耗子,乖乖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面打着响鼻,望望她那张通红的脸。

保姆叶夫根尼娅从屋里领出几个裹在衣服里呜呜哭的孩子,朝外公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列克谢没找到……”

“去吧,去吧!”外公挥挥手说。我连忙躲到台阶的踏级下面,免得保姆把我带走。

染坊的屋顶已经坍塌,几根细椽子翘向空中,冒着烟,闪着火炭的金光。屋子里面,绿色、蓝色、红色的旋风在呼啸和发出爆响,一束束的火焰在向外喷涌,喷到院子里,喷向人群——挤在这巨大的篝火边用铁锹向它抛雪的人群。烈火中几口大锅发疯似的沸腾着,浓云般的烟和蒸气不断升起来;院子里飘来各种奇怪的气味,呛得人眼泪直流。我从台阶底下爬出来,撞到了外婆腿上。

“走开!”她喝道。“会踩死你的,走开……”

一个戴鸡冠铜盔的人骑马冲进院子里来。那匹棕红马口吐白沫,骑马的人高举马鞭,吓唬人地喊道:

“闪开! ”

小铃铛欢快急促地响着,一切都像过节那样漂亮。外婆把我推到台阶上,说:

“听见我的话吗?走开! ”

这时候不能再不听她的话了。我回到了厨房里,又贴在玻璃窗上,但黑乎乎的人群把火挡住了,我只能看见许多冬天戴的黑色便帽、毛皮帽和亮闪闪的铜盔。

火势很快被压下去,浇熄、踩灭了。警察驱散了人群,外婆来到厨房里。

“谁在这儿?是你?你没睡觉,害怕吗?别怕了,现在都结束了……”

她挨着我坐下来,摇晃着身子,不说话。这真好,又回到了安静的夜晚和黑暗,不过看不到火了也怪可惜的。

外公也来了,站在门口问道:

“孩子他娘吗?”

“嗯?”

“烧伤了吗?”

“没事儿。”

他划了根硫磺火柴,蓝光照亮了他那满是油烟的黄鼠狼脸,他点上桌子上的蜡烛,不慌不忙坐到外婆旁边来。

“你该去洗一洗。”外婆说,她也浑身沾满了油烟,散发着刺鼻的烟味儿。

外公叹了口气说:

“上帝对你真仁慈,给了你大智慧……”

他摸摸她的肩膀,咧嘴笑了笑,又说:

“时间虽然短,只有一个钟头,可是给了你! ……”

外婆也笑笑,想说什么话,但是外公把眉头皱了起来。

“该跟格里戈里结账了,这都怪他粗心大意!这家伙活儿干到头了,人也活到头了!雅什卡坐在台阶上哭呢,这个傻瓜 ……你去看看他吧……”

她站起来,把手举在面前,向指头上吹着气,走出去了。外公眼睛并不看我,轻声问道:

“火灾全都看到了?从一开始?外婆怎么样,啊?她已经是老太婆了……吃够了苦,不中用了……可是真有她的!唉,你们呀……”

他弯下腰,好久没吭声,后来他站起来,伸手掐掉烛花,又问我:

“你害怕了吗?”

“不。”

“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气呼呼地从肩膀上扯下衬衫,走到屋角的洗手器那儿,听见他在暗处一跺脚,大声说:

“失火是愚蠢的!谁遭了火灾就该在广场上挨鞭子。他是傻瓜,要不就是小偷!就该这么办,才不会有火灾!……去吧,睡觉去。干吗坐在这儿?”

我走了,但这一夜却没法睡觉:刚刚躺到床上,一声吓人的惨叫使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又跑到厨房里,只见外公没穿衬衫站在厨房中间,手里的蜡烛在颤抖,他两脚蹭地挪不开步子,声音嘶哑地问:

“孩子他娘,雅科夫,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爬上炉炕,躲在角落里。家里又像失火那样忙乱起来。有节奏的惨叫声越来越响,一阵紧似一阵,像波浪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公和舅舅傻了似的四处乱跑,外婆叫喊着把他们撵出去;格里戈里乒乒乓乓把木柴填到炉子里,又往铁锅里加水,摇头晃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一匹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你先把炉子生好!”外婆命令他。

他跑过来拿松明,一把摸到我的脚,慌得叫起来:

“谁在这儿?呸,吓我一跳……你到处碍事……”

“这是在做什么呀?”

“纳塔利娅舅妈要生孩子了,”他淡淡地说,从炉炕上跳下去。

我记得我母亲生孩子不像这样叫。

格里戈里把铁锅坐在火上,又上炉炕来到我身边,从兜里摸出一个黏土做的烟斗给我看。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治眼睛!你外婆劝我嗅鼻烟,我想还是抽烟好……”

他坐在炉炕沿上,悬下两条腿,望着脚底下一点微弱的烛光。他的脸上和耳朵上尽是油烟,衬衫的一边撕破了,我看到了他那桶箍似的宽大肋骨。他的眼镜有一边打坏了,几乎只剩下半片玻璃,从破洞里露出一只伤口似的湿漉漉的红眼睛。他往烟斗里塞着烟叶,侧耳倾听产妇的呻吟,咕咕哝哝说着些不连贯的话,好像一个醉汉。

“你外婆烧伤了,她怎么能接生啊?听听你舅妈叫得多凶!大伙把她忘了;火刚烧起来她就开始抽筋了,是被吓的……你瞧,生孩子有多难,可是女人家不受人尊重!你记住了:要尊重女人,也就是尊重母亲……”

我打起瞌睡来,但又被嘈杂声、碰门声和醉酒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吵醒了,耳朵里钻进一些奇怪的话:

“要把圣障的中门打开……”

“给她喝长明灯油加糖酒,再掺上点油烟子:半杯油,半杯酒,一勺

子厨房里的油烟灰……”

米哈伊尔舅舅死乞白赖地要求:

“放我进去看看……”

他叉开腿坐在地上,用巴掌拍着地板,朝前面吐唾沫。炉炕上热极了,我爬了下来,刚走到舅舅身边,被他抓住脚使劲一拉,我便后脑着地摔倒了。

“傻瓜!”我骂他。

他跳起身来,又抓住了我,把我抡起来,咆哮如雷:

“把你摔死在炉子上……”

我在堂屋里苏醒过来,在角落的圣像下面,躺在外公的膝上。他望着天花板,一边摇晃着我,轻声说道:

“我们都有罪,谁也开脱不了……”

长明灯在他头顶上明亮地照着,屋子当中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窗外已经是朦胧的冬天早晨了。

外公低头问我:

“哪儿疼?”

我全身都疼。我的头是湿的,身子很沉重,但我不想说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叫人奇怪:屋里所有椅子上几乎都坐着陌生人,有穿紫衣服的神父,有穿军装戴眼镜的白发小老头儿,还有许多别的人;他们全都木头似的坐着不动,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附近哪儿传来的泼水声音。雅科夫舅舅背着双手,直挺挺地站在门框旁边。外公对他说:

“喂,带他去睡觉……”

舅舅勾勾手指让我过去,然后他踮起脚向外婆的房间走去,等我爬上了床,他悄悄告诉我:

“纳塔利娅舅妈死了……”

这消息并不使我惊讶,因为我好久没见到舅妈了,好久没见她到厨房里来吃饭了。

“外婆在哪儿?”

“在那边,”舅舅一挥手说,踮起光脚丫子走了。

我躺在床上向四面张望,看见一些长头发的、白头发的和五官模糊的脸贴在玻璃上。屋角的箱子上面挂着外婆的衣服,这我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仿佛有个活人躲在那儿等候着谁。我把头藏到枕头底下,露出一只眼睛望着门口,真想从绒毛褥子里跳出来跑掉。我觉得燥热,有一股浓重的气味令人窒息,仿佛又看见小茨冈人死去时的样子,地板上流着一道道鲜血。在我的脑袋里和心里,似乎有个瘤子在不断长大;我在这幢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就像冬天大街上的大车队,一辆接一辆轧过我的身体,要把我碾碎,压死……

门很慢地打开了,外婆拖着身子走进屋里来,她用肩膀把门掩好,背靠在门上,向蓝荧荧的长明灯伸出双手,像小孩子那样轻声叫起苦来:

“我的手哟,手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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