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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四十个

……太阳晕黄地搁在右边的一座皮革厂的高高的烟囱上,放射着金黄色的光焰,闸北整个的楼房都发出异彩。喘息的黄浦江为了和这里相隔太远而显得沉默,如果从高空里向下远望,可以看到那为敌人的炮舰所激荡的江面上,正有一重重的雾气在浮动,不时在太阳光的照映中现出艳丽的彩虹。

队伍像一条又小又短的水蛇,默默地在那坟墓一样的死寂的街道上向东出动,——他们是从中兴路附近沪大车站那边开来的,还未逃尽的中国市民们,默默地沿着街道的两边站立着,对于这样严重、紧急的情形,他们半点也不会在精神上受到烦扰,却一个个都能以懂得尊重战斗的秘密为自己的无上的光荣似的,只是默默地、仿佛为了对战士们的匆忙的行动表示极度的关切而沉思。他们彼此之间决不互相地发出任何询问,他们只显出一种对战士们崇敬,信托的态度,这态度是忧郁的、凄苦的,似乎带着无限的情意,对于这些开赴火线的战士们,他们决不会觉得好玩或奇特,——无论老年人或壮年人,女人和小孩子也一样,他们的面孔都是严肃的,激发而昂奋……

黄伯祥恍惚听见谢日尧那孩子尖声地在呼叫他的名字。但是他看不见谢日尧的影子。敌人的猛烈的火力在他们所立足的巷里冲洗着。小钢炮,手榴弹,和密集的机关枪声混合,构成一种强烈的震破耳鼓的声音,使黄伯祥的脑子陷于纷乱,——谢日尧像一匹从远地驰骤而来的骏马,他的瘦小的影子突然在黄伯祥的眼前闪过了。黄伯祥自己觉得软弱了下来,几乎要为谢日尧那孩子的运命直觉地叹息一声;他看见一个豹子般的壮健,威猛的敌人,正挺着雪亮的刺刀紧紧地尾随着谢日尧的背后,毫不放松他追赶着。不过倏忽之间,黄伯祥看见那追击的敌人在石砌的街上倒下了,他的身上正中了非常准确的一枪,这一枪是黄伯祥发射的,这时候,黄伯祥又觉得耳朵里有自己发出的狞恶的笑声在激荡着,——但是黄伯祥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倒下了,他的左颈已为敌人的枪弹所击中……

这里相隔约有三十秒钟的死一样的静默,——在这个最迫切、最暴躁的时间中他们停止了呼吸,为着等待这排枪发射之后所起的反应,他们把壮健、强大的生命力紧缩成小小的一团,痉挛地,苦苦地,用最大的警觉性来挨熬这僵尸一样的静默。

这四十个看来都是高大的,壮健的,他们的行进有着可惊的速度,在晴朗的晨光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从那高屋的交互倾斜的楼梯的下一段走到了上一段,当他攀登依着楼梯扎成的一丈多高的障碍物的时候,他简直在肩膀上插了翅膀,像一只鸽子离地上升一样。有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中国军人,他的头上包裹着白色的毛巾,肩膀很阔,两手像敛束着翅膀,预备离地高飞的鸱鸟似的紧缩着,双脚像刀板似的朝着相反的方向分开着,走起来上身像铁打一样的坚定,似乎任何暴力都不能把他动摇分毫。一枝雪白的刺刀映着清晨的亮光在他的腰边闪耀着。——望着那高大、壮健的背影,令人在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情绪,简直要发出热烈的语句远远地呼叫他,称他一声“伯父”表白了人与人间的最诚挚的爱慕。——他走在所有的中国军的最前头,——他有一只高大、勇武的黑毛狗,它热烈地陪伴着那老人家的严肃、静穆,甚至有近乎单调、寂寞的行程,卷动着尾巴,把四只脚掩藏得无影无踪,像一条刺虫似的在那露天的扶梯上滚动着,不时的转回头来,报告那老人家这严重的阵地并不怎样的寂寞、可怕,又像和他戏玩似的,把他兜弄着,发出汪汪的叫鸣,——这特殊的四十个在作战的时候有一种富于恐怖作用的沉默,他们像悄悄地燃烧起来的火焰,在那老战士的黑毛狗的热烈的鼓噪中显得尤其沉默,战斗的白热的情绪直接地支配着他们每一个灵魂,使他们每一个的灵魂都紧张而缩小,除了向敌人的阵地直奔之外再没有更多的活力。这是如何令人惊叹的情景!四十个,中华民族的英勇的斗士如今要在数十秒钟的极短的时间中奢侈地毫无顾惜地耗尽了他们毕生的暴戾和勇猛,……架在那碉堡式的洋房上的机关枪早已停息下来,四围的街道也显得很沉寂,没有一个战士(无论敌我)不为了看到那四十个的矫矫的雄姿而羞辱自己,怀疑自己身上所涂抹的色调,厌看了手里的武器,他们这时候最好是坐下来做一个观众,不过要平心静气的看,不要用那四十个的勇武来激动自己,以至于不自觉地独自在比脚划手,扬眉掀唇……

碧绿的灌木丛吞没了人影,细致的树枝鞭打着人的耳朵和眼睛,泥土是冰冷而潮湿的,草鞋和袜子衔着水发出烦腻的声音,有时竟是装满了水的低地,叫人整半身都陷进水里去。

果然,这时候有一阵猛烈的机关枪突然发射了——

有两架机关枪从左边的一幅小小的菜园里向他们左边的一条很长的围墙用毁灭一切的威力作着扫射,古旧、腐朽的围墙一角一角的崩陷下来,为子弹掠过的地面像发出旋风似的卷起了白色的尘土,久久不歇地在地面上笼罩着,渐渐的成为一重浓雾。

天色微亮了,其美路一带的暗灰色的房屋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凭着尺子一样的准确的目力,他们在一座小木桥的桥栏边发见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的影子。

天很快的黑下来,顺着那辽阔的平原极目四望,天边的过于辽远的星儿碎什而撩乱,有时仿佛有千万颗的星儿受了捣搅,纷纷地聚集在一起,又纷纷散开去,像飘散在空中的磷火,神秘地互相投射,不断地使自己分裂成无数的个体,——天通庵,八字桥方面的机关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低低地、难以追寻地、断断续续地响着,炮声是那样稀疏,在广东路一带燃烧的火也熄灭了,——自从十三日战端发动后的一周中,依照敌第三舰队长谷川司令的报告,他们第三舰队所指挥的第十战队,第十一战队以及第五驱逐舰队,已受伤的军士达七千六百余人,已死的军士达五千八百余人,军舰方面有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三艘及炮舰四艘受伤,其中“鸟羽”成废物,运输舰已有两艘受伤沉没,飞机(包括轰炸,驱逐,侦察)炸毁及失踪的共四十二架,受重创者十六架,轻创者二十二架(包括由台湾飞来者在内),坦克车毁坏者四辆,受伤者十二辆,日本侨民死亡者达八百余人,……据说,他们的援兵又开到了,正又预备着反攻。

在前面约莫五里远的公路上,突然发出了一阵猛烈的排枪。相隔不到五秒钟,左边稍远的黑色的高屋上,有连射三千多发的机关枪在叫嚣着。这是一种出人意外的突发的骚动,密集的枪声竟像春天的蛙鼓似的到处呼应着,互相传染着,每一阵的枪声发出之后,总是久久不歇地在四面的树林和房屋之间作着缭绕,而且重重地蓄积起来,使空气变得沉重而紧张,至于疲乏地发出气喘。有时较高的声浪突然地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仿佛把千百只的狼赶向空中,叫它们互相搏斗着,啮咬着,发出激烈的咆哮。有二十五个中国军人从队伍中最先出动,他们取了不同的方向,沿着两边的田径左右展开,按照一定的时间不断地放枪,藉以激刺敌人的脑子,叫他们疲乏地快要把枪声停息下来的时候,又突然提起了兴趣,继续那热烈、惊人的音乐,使这小小的队伍毫不寂寞地度过那令人心急得难以挨熬的长夜——为了等待明晨的战斗而令人心急得难以挨熬的长夜。

四十个中有一大半应着那机关枪声倒下了,把枪杆抛向空中,一个个从那交互倾斜的楼梯上滚下来,枪声淹盖了黑毛狗的叫鸣。在枪声失去之后,黑毛狗像中毒了似的用一种破裂的、变态的声音疯狂地呼啸着,剩下来的少数的中国军在急速的行进中依然是寂然无声,其美路全线的战士们(无论敌我)现在都把视线集中在这少数的中国军的身上,中国军的愚蠢的行动使他们发出无限的惊讶:这少数的中国军现在只好等待那高屋上的敌人第二次的机关枪的发射了!人们都不明白,他们总觉中国军在这样的一种单纯的战斗方式上所得到的机缘是怎样微小,正如征服银岭的勇士用一条绳子把自己悬挂在白色、透明的绝壁上面,——这一小部分的中国军是怎样地去博取他们的“观众”喝彩的呢?这是一个谁都不能解答的哑谜!战斗的利弊的关键确实是这样的难以捉摸,在这里,他们仅仅要求短促至无可再短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以通过他们的强健的活力,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过后,他们从敌人的手里夺取了绝对的胜利,竟成为毫无疑义的一件事……

四十个中国军,像猛发的箭似的,沿着和菜园相连接的低地驰上那碎石筑成的宽阔而逐渐往前高起的街衢,为消灭盘踞在那高屋上的敌人而激烈地作那高屋的夺取战。菜园里的敌人的机关枪老早已经落在第三排的手里,第三排的兄弟们占领了东边附近的一座碉堡式的新建的洋房,将他们自己的和夺取得来的机关枪架在屋顶上,把木桥方面的敌人暂时搁开不管,用全部的火力向那高屋上的敌人倾注,使敌人不能不像啄木鸟似的,畏惧地、羞涩地躲避了他们的视线,纷纷地集中到高屋的背而,让那四十个矫捷如猴的中国军飞速地登上那高屋的露天的扶梯,叫隐匿在高屋里的敌人大吃一惊,一个不留神,就有四十个强劲的对手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半个钟头之后,队伍变转了方向,离开那潮湿的洼地,沿着一条白光掩映的小河流的岸畔走。战士们伛偻着身子,成为怪异的蠢动的黑线,像一条毛虫似的爬行着,在草鞋的践踏下裂开了的河岸上的泥土喷射着苦涩的浓烈的气味,不时的有发松的泥土从脚边落下水里,仿佛有人用手轻轻地把水拨动,清朗的声音寂寞而悦耳。——队伍越过了一个靠近了江湾路的村子的背面,在一幅麦田上歇息下来。辽阔的天幕,远远地、茫无涯际地展开着,千万道的星光撩乱地交射着静默的平原。八个战斗斥候不整齐地排列在队伍的前头,像一道无光泽的浊流,在掩映的星光里作着令人目眩的浮动,……依照着他们所发出的警讯,整个的队伍迅急地完全卧倒了,树林的幢幢的黑影由晴朗的天空作着反衬,高高地突出在地面上。八个战斗斥候开始在左边的柏树丛里急速地流窜着,在和队伍相距半里外的地方,沉寂的空间使发出的枪声变成凶恶,可怖,仿佛是鹰鹫般的一种长声而令人滴出眼泪的叫鸣……

其美路一带的敌人的溃退直接使靶子场方面的敌人的阵地起了大大的波动,靶子场方面的敌人显然神经过敏地想象到中华民族的勇士们在胜利的情势之下所必将淋漓尽致地发挥的威力,他们在逃命之前所给予中国军的猛烈的反攻竟使中国军陷于苦战的地步,——广东人谢日尧,谢伟谋和黄伯祥,三个人被迫退入一间倒闭了很久、空而无人的南货店里,——黄伯祥,那最初参加战斗的新任排长不能不呆住了,他的高大、阔板的身体蠢笨得难以移动,仿佛平时所有的智力都低减了,他不知躲在这个黑魆魆的角落里到底有什么作为。——战争是这样开始了,中国和日本帝国主义的神圣战争就这样开始了,这战争,正是他过去五年来所日夜祈求着的战争,然而,当战争这样摆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却反而认不清楚了,对于他,这战争的面目竟是这样的蒙糊不明……谢日尧像一只耗子似的冒失地跳跃起来,露出两个黄色的边缘上生着锯齿的将军牙,大声地叫着:

他的圆大的眼睛燃烧着痛苦的火焰,两只瘦小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对于他似嫌过重的枪杆,低着腰,久久不使这个姿势有所变换,不时像发现了异样的猎取品似的回转头对别的人招手。于是他们重又投入战斗的漩涡……

他们最初第一次发出了排枪,射击的目标完全对着那两个日本兵的身上。

他们不断地变换着进击的目标,每一次把进击的目标变换,每一次总是把全力摆在上面,使敌人对他们长长地作着包围的阵线总是突然中断,而战斗的中心也没有一定的地点。

仔细查察他们自己的行动,他们也许是太粗疏,太鲁莽,简直对于军事学上的任何禁忌全都不懂。但是营长周明,一个面孔血红、略胖、壮健而高大的少年人却顽强地带领着他们,他的自恃的态度几乎比一个百战百胜的老将军还更骄纵。……天上的星儿变成野菊儿般的黄色而略带碧绿,他们因为对着黑夜凝视得太久的缘故,以为自己的眼睛已经可以和猫的眼睛一样的透射黑暗,却不知晨光将要降临,阴深的夜色正在渐渐的褪减。周明的激烈、暴躁的情绪是谁都能够了解的,他喜欢极力地使战斗的场面单纯化,依照着他的意思,当最初第一次的排枪发出之后,他就要从弟兄们的身上取得是否胜利的答案了,然而这战斗却并不如他的意想那样的单纯……

从木桥上冲出的敌人发射出最猛烈的火力,像潮水似的把中国军淹盖着,——另外,有一大队的敌人在刚才所说的两架机关枪掩护之下从小小的菜园那边出动了,他们有着惊人的、镇慑一切的勇猛,他们在同一个时候一律中了弹似的完全倒卧在地面上,可是瞬息之间又像死尸复活似的一齐地直站起来,他们的动作是这样敏捷,刚刚从对面出现,倏忽之问就迫近了中国军的阵地。——敌人的这种闪电似的迅急的动作实在使中国军除了发出惊讶之外,其他可以说一点准备也不能有。这一队小小的散乱、单薄的中国军只好暂时对这一部分的敌人实行躲避,他们决定最先就用迅速、有效的手段来支解从木桥上冲出的敌人。但是不行,来自菜园里的那一队敌人太厉害了,他们对中国军可以说毫无顾忌,他们有着极强盛的战斗的冲动,这冲动在作为敌对者的中国军身上简直有着居高临下、不可抵御的破坏作用,如果偶一不慎,中国军很有立即被歼灭的可能。

于是那可惊的,震人心脾的场面开始了——

于是激烈的变动开始了——

于是人的心里怀着这样的一种强烈的希望,希望躲在旧屋里面,不作一声的敌人是一种有意的埋伏,——这正是意料中的可能的事,但是还希望他们是敌人中的精锐,他们必得严峻地、毫不宽容地向他们的对手执行战斗的任务,给予他们的对手可惊的打击,使中华民族的缺少教育的战士们的放荡和骄纵成为不可能……

为第三排排长高峰——一个面目清秀,身体壮健的壮年人所率领的八个兄弟,沿着一条干涸了的流水沟向东作着蛇行,穿过一重败坏而未加修理的篱笆,迅急地去奔就那菜园里的敌人。晨光熹微中,高峰和八个兄弟的蓝灰色的影子像田鼠一样的流窜着,他们显然为另一方面的敌人所觉察,在杂乱的枪声中,那流水沟的岸上一阵阵扬起了白色的尘土,子弹掠过了地面,低扼地、短促地叫鸣着,但是那蓝灰色的影子没有被击中半个,他们终于一个个逃进那铅白色的篱笆里去。——于是,有十五个人的队伍,在周明的铁铸的同一命令之下出动了,他们像发怒的猫,从鼻管里发出呼啸,——为着绝对地对于中华民族的强大的意志的尽忠,为着整个中华民族的神圣胜利之夺取,他们一个个把躯体扩大了,他们摆动着那巨人一样的黑色而阔大的背影,像人熊似的,沉重地、吃力地、企图着在一举手、一动足之间,把整个的空间完全占领。他们,这十五个怪物的出现在敌人的猛烈的火力之下成为一个耀眼的目标。在这里,人类的官能可以接触到一个神秘的沉寂的场面,——十五个人所发出的排枪,夹带着一种震撼一切的威力,使整个的空间起着剧烈的颤抖。这颤抖,叫人在一时之间完全丧失了聪明和智力,并且天上所有的发光体都摇摇不定的坠入了黯淡、晕蒙的境界。他们迅急地从左边的敌人的阵地取得极短的距离。倏忽之间,十五个黑色、高大的影子和敌人的队伍紧紧地掺合在一起,发出一道迷人的灰色,阴哑的浊光,像为狂风所卷起的泥砂,浓密地掩蔽着低空,使整个的阵地处于一种忧愁的梦境。——黄伯祥夹在他自己所直接带领的二十五个人所组成的散兵线里,用公路边的低地作着掩护,清楚地目击着这激烈的惊人的变动。有三个中国军和八个敌人紧紧地扭绊在一起,像有人用最高价的实物投掷在他们的中间,叫他们彼此作着没命的争夺。——同时,有由六个人所组成的小小的队伍像迷途的狼似的,踉跄地、毫无自主地落在十五个以上的敌人的手里,他们屡仆屡起,恋恋不舍地,挺着雪亮的刺刀,缠夹在敌人的队伍中,使敌人疲惫,厌倦,结果是束手无策,即使要把他们抛弃不顾也成为不可能。另外,有十五个以上的中国军,像平地里发出的旋风似的,急速地投入在敌人的大队里面,使敌人的大队卷起波涛,接着像一个山阜突然崩陷似的,力乏而气喘的声音在空中痉挛地颤抖着,抽搐着。

中国的战士们必须熟悉自己的地形,如同熟悉自己身上的钮扣,——这一点他们是毫无遗憾地办到了。——他们信赖自己,把全军的命脉完全交在自己的手上。他们跨过了一幅广阔的荒废的旷场,在蒺藜丛里涉过了一条很浅的河流,登上了一条小小的田基,于是整个的队伍完全卧倒了,在田基上作着蛇行。八个斥候兵神秘地报告了敌人的哨兵的岗位,教整个的队伍远远地避开了他们,偷偷地越过了敌人的哨线,像蝙蝠似的从他们的头上飞掠而过。

中国的健儿们,你们当心些!你们饶恕了你们的懦怯的对手吧!如果他们要投降,你们也不妨接纳他们,可不要妄加杀戮,因为他们不是你们的敌手,你们要珍惜自己的武器,要对你们的对手加以选择,是比你们更高些的,更有胆略些的……

一条黑毛狗和少数的中国军像一道跟随天上的流云飞行的黑影似的投入敌人的队伍里面,在这样的短兵相接的肉搏中,听不见一响枪声。——在敌人的庞大的黄色队伍中看不见一个中国军的影子,这残酷的战斗永远令人在灵魂上和它保持着难以消解的隔阂,目击着当场的情景的人们,请尽着自己的脑力去回忆吧,……这是没有法子弄清楚的,人们只能把自己搁在蒙胡的梦境里面,——这少数的中国军是怎样战胜敌人的呢?谁也不能窥破此中的秘密,看来,那高屋的顶上仿佛有厚厚的雾气在笼罩着,不过还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呈现在眼前的场面很简单,高屋上的敌人在中国军的格杀之下已经完全地歼灭了,在高屋东南面的小小的斜巷里,逃命的敌人有着极众多的人数,十五分钟之后,从其美路至狄思威路一带横直约莫一千五百米达的大街小巷中,有两个连队以上的敌人在溃退着,——敌人把重要的兵力藏匿在那高屋的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不得而知,而危险的却是这个秘密必须等中国军把那高屋占领之后方才发露……

一条高大、勇武的黑毛狗热烈地鼓噪着,四十个中国军在急速的行进中依然是寂然无声。躲藏在高屋背后的敌人放射了一两发的步枪,看情形是街上的寂寞的景象使他们不自觉地受了传染,他们也不能不跟着觉得无聊起来,静待他们的同僚们给予他们更新的音讯。谁能相信他们真是这样的百无一知的蠢物,他们每一个都不知道这漫天的大祸的到临?

“冲出去……”

为周明所直接带领的第一连这时候几乎担任了其美路战斗的全面,他们的坚实的战斗力使其美路至狄斯威路一带的敌人要把自己的武器作为掩护退却的工具也成为不可能,——这时候,黄伯祥隐隐地听见其美路南面一带的街道上正发出了一片令人昂然奋起的噪音,他知道,这是他们全线的战士们,在追击敌人的时候,为了欢悦,并且为了自己的过于残暴而发出的叫喊。这声音是低扼的,仿佛要把耳朵紧贴在地上才可以听出来,但是它能够使很远的人们都听到,似乎是靠着整个地壳所起的震荡而传播出来的一种声音,从这声音可以隐隐地望见了一幅图画,中华民族的勇士们,散布在那黑灰色的街道上,和敌人的尸体,以及从敌人的手里遗下来的枪械混在一起,为了他们所占有的空间太多,他们的影子都缩得很小,简直像一群山鼠,每一个都是把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疾驰而进的两脚掀动了泥土,而他们所取的方向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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