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予者

八　高华素

第二天的早上，唐山路，兆丰路一带，因为时局紧张，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只有阿刘开的小什货店，在黄四九的指挥之下一如往常似的开了门，满店子摆着银锭、火炮、酱油、皮蛋、花生米和从广东自运得来的蚝脯……那小小的字号牌子是黄底的，非常新鲜地写着蓝色的“广成昌”三个大字。——天上依然没有太阳，中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冷了。

阿刘把头发梳得很亮，穿一件刀锈色的旧棉袍子，把又脏又烂的短褂子换去了，臃肿的脸上薄薄地秘密地敷着干粉，她勤勉地亲自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粗重一点的事交给阿芳去做，自己的手闲着又觉得无聊，在店子门口的石块砌成的阶上，忙忙碌碌的洗起衣服来。她发觉只有洗衣服是一件最确当的事了。老头子在联柜里边的高高的木凳上坐着，得其所哉地很舒服地耸着那弯弯的脊椎。老太婆带了小女孩子从街道的这一边度过那一边，在那排成了紧张、拥挤的继续搬迁的人们、家具、货物、老虎车、卡车、洋车所汇成的洪流中凑热闹似的撞碰着，卷旋着，……别的人都惶乱了，只有他们一家却快乐得好像过一个大节日。

高华素红了脸，他紧张着面部的起着疙瘩的筋肉，仿佛有人用两只手撕开它，嘴巴更尖了，牙齿像给人用铁锤击过似的完全破碎。他格格地笑着，转回身打发那停下来的老虎车伕继续走他的路，他的脑袋一转动，那破碎的牙齿几乎要立即掉下来的样子。

高华素突然像患病了似的踉跄地退下来，面孔发青，非常客气地抬头望一望那黄底蓝字的“广成昌”的字号牌子，说一声：“再见。”走了，像一道流魂似的依附在两个小孩子和一位大肚夫人的背后。

这时候老太婆走来了，他和高华素打了一个招呼，立刻找起四九来。

老头子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深深地叹息着，——当他拿自己和那不争气的儿子们对比的时候，他表示自己是钢一样的倔强，对于自己的衰弱，老迈一点也不承认。

老头子冷冷地回答：

老太婆交绊着两手的指头，十分地柔和、嫩弱而易于感动，她低声地像母亲安慰小孩子一样的说：

母亲微笑地带着有点羞辱的样子说：

当九时五十分光景，在天通庵，横浜路一带活动的日本陆战队一小队，越过淞沪铁路，侵入西宝兴路附近中国军的警戒线，发生了不大激烈的哨兵战，向沪西方面迁移的中国居民像河水暴涨似的汹涌着。虹口的严重程度达到了极点之后，广成昌迫不得已把门关闭了。——母亲暗暗地感觉着四九的主张的不妥当，她把老头子偷偷地拉到隔壁——一个关闭了的理发店的门口那边，对他说：

她的激动的情绪使自己陷入了一种难以支持的困乏，衰弱的身子摇摇欲倒，——她不需要四九和她多说话，只需要四九给予她一点单纯的安慰。

天通庵，西宝兴路一带的枪声隐隐地冲激着人的耳鼓，虹口一带逃难的中国居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乱，——老太婆觉得有些焦急。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四九从外面匆匆地回来了，母亲一看到他就立即得到很大的安慰，她快活地这样问：

四九突然对高华素挥手，他坦然地毫不掩饰地这样说：

四九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他的眼睛喷射着蛇一样的毒焰，像和高华素从来并不相识似的对高华素凝视了好半天。

八点钟的时候，黄伯祥的老朋友高华素在广成昌门口走过，他们是住在韬明路的，也搬了，赶着一架给家具、箱子什么的堆垒得完全看不见轮子的老虎车，已经有家室了，带着一个大肚皮的老婆，两个孩子，……碰见了老头子的时候，他问：

他非常昂奋地这样说，小孩子一样的掉下了眼泪。

一提起四九的名字，老头子非常发火，他狠狠地咒骂起来：

“那么，说一说你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吧！”

“那么，他是跟军队来的了？”

“说吧！四九说吧！你昨晚怎样看到哥哥的，说吧！对着华素哥说吧！喔，傻子，怎么不说呢？”

“真是好厉害！……但是我很久就不管事了，而且，我管它干吗！我看我目前还可以活得很壮健，但是你的儿子却总是迫着要我去死……”

“真可惜，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他，我们搬家了，……没有法子！”

“我……我……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想，搬走是妥当的，但是……钱呢？房子呢？广成昌的生意，怎么？可以把它丢掉么？”

“大叔早上好！伯祥哥有消息么？”

“在闸北军营……”

“四九！四九！你把他当神仙了！他懂个屁！靠他，我得等脚尖朝天的时候才靠他！……喂，怎么样？还是搬开妥当得多……”

“哦，是你，华素哥，你站在门口干吗？光线都给你遮去了！我差一点认不出你！怎么？搬家吗？你的老虎车去得很远了，怎么还不跟着走？”

“哦，他回来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他在哪里？”

“别生气了！别唠叨了！这是什么时候呢？我们还有工夫和自己的儿子斗气！”

“你有没有猜想这个呢？——四九教我们不要逃，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这孩子近来变得厉害多了！”

“你到哥哥那边去了没有？打仗的是不是你哥哥的军队？……喔，下一次看到哥哥，记得同他说，父母都年老了，恐怕没有再多的日子来等你，但是，可不要对他提起钱的事，不要太过催迫他，世界上谁不知道钱的宝贵呢？我们，有脚，有手，我们会做活，有饭吃，有地方住也就够了，我们的日子并不比别人来得苦……”

“你为什么不和四九商量商量呢？”

“他跟军队？”阿芳侧着颈脖，非常坚定地说，“是军队跟他呵！老高，你为了爱惜你的尊夫人，缩回家里来了，不然，喔，怎么样？今日的话，不比我们的伯祥兄更威武么？”

“他回来了。”

“不，你看错了。四九决不像你说的那样愚蠢，那样傻，——他近来变得厉害多了，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

“妈妈放心吧！”四九说，“什么我都决定了，我已经把许多工作都推动了，我相信这样做对哥哥的军队一定很有帮助，——我们用不着走，用不着担心，凡是我们所不能解决的问题都可以拿到哥哥那边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