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颗残破的心中,当一切生机全被剥夺之后,一种新生命开始了,春天重又开了鲜艳的花朵,爱情底火焰燃烧得更鲜明。但这爱情几乎全没有自私与肉感的成分。这是对于加伐丽丽底美貌底神秘的崇拜。这是对于维多利亚•高龙纳底虔敬的友谊,两颗灵魂在神明的境域中的沟通。这是对于他的无父底侄儿们底慈爱,和对于孤苦茕独的人们底怜悯。
弥盖朗琪罗对于加伐丽丽(TommasodeiCavalieri)底爱情确是为一般普通的思想,不论是质直的或无耻的——所不能了解的。即在文艺复兴末期底意大利,它亦引起种种难堪的传说;讽刺家拉莱汀(L’Arétin1492—1557)甚至把这件事作种种污辱的讽喻。但是拉莱汀般底诽谤——(这是永远有的)——绝不能加诸弥盖朗琪罗。“那些人把他们自己污浊的心地来造成一个他们的弥盖朗琪罗。”
这自己底遗忘,这把自己底全生命融入爱人底全生命的热情,并不永远清明宁静的。忧郁重又变成主宰;而被爱情控制着的灵魂,在呻吟着挣扎:
维多利亚,是联合着全意大利最精纯的意识的这一组理想主义中的一员。他和Renéede Ferrare与Marguerite de Navarre们通信;以后变成新教徒的Pier Paolo Vergerio称他为“一道真理底光”。——但当残忍的Caraffa所主持的反改革运动开始时,他堕入可怕的怀疑中去了。他是,如弥盖朗琪罗一样,一颗热烈而又怯弱的灵魂;他需要信仰,他不能抗拒教会底权威。“他持斋,绝食,苦修,以至他筋骨之外只包裹着一层皮。” 他的朋友,波尔(Pole)主教教他抑制他的智慧底骄傲,因了神而忘掉他自己底存在:这样他才稍稍重新觅得平和。他用了牺牲的精神做这一切……然而他还不止牺牲他自己!他还牺牲和他一起的朋友,他牺牲Ochino,把他的文字送到罗马底裁判异教徒机关中去;如弥盖朗琪罗一般,这伟大的心灵为恐惧所震破了。他把他良心底责备掩藏在一种绝望的神秘主义中:
没有一颗灵魂比弥盖朗琪罗底更纯洁。没有一个人对于爱情底观念有那么虔敬。
思想言语声音底美既然如此诱惑他,肉体底美丽将更如何使他依恋呢!
当然,这爱美的热情只有诚实的分儿。可是这热烈的惶乱而贞洁的爱情底对象,全不露出癫狂与不安的情态。
弥盖朗琪罗于一五三二年秋在罗马遇见他。他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充满了热情的诉白,加伐丽丽底复信亦是十分尊严:
对于这些过于热烈的诗,“温和的被爱的主” ,加伐丽丽却报以冷静的安定的感情。这种友谊底夸张使他暗中难堪。弥盖朗琪罗求他宽恕:
对于这个美妙的外形底大创造家,——同时又是有信仰的人,一个美的躯体是神明般的,是蒙着肉底外衣的神底显示。好似摩西之于“热烈的丛树”一般,(译者按《旧约》记摩西于热烈的丛树中见到神底显灵),他只颤抖着走近它。他所崇拜的对象于他真是一个偶像,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在他的足前匍匐膜拜;而一个伟人自愿的屈服即是高贵的加伐丽丽也受不了,更何况美貌底偶像往往具有极庸俗的灵魂,如波琪沃(FebodiPoggio)呢!但弥盖朗琪罗什么也看不见……他真正什么也看不见么?—他是什么也不愿看见;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经勾就轮廓的偶像雕塑完成。
在这些心力交瘁的年月之后,——绝望地努力要否定他的生命底虚无而重创出他渴求的爱,——幸而有一个女人底淡泊的感情来抚慰他,他了解这孤独地迷失在世界上的老孩子,在这苦闷欲死的心魂中,他重新灌注入若干平和,信心,理智和凄凉地接受生与死的准备。
在他受着Valdès与Ochino底神秘主义熏染最深的时代,他认识弥盖朗琪罗。这女子,悲哀的,烦闷的,永远需要有人作他的依傍,同时也永远需要一个比他更弱更不幸的人,使他可以在他身上发泄他心中洋溢着的母爱。他在弥盖朗琪罗前面掩藏着他的惶乱。外表很宁静,拘谨,他把自己所要求之于他人的平和,传递给弥盖朗琪罗。他们的友谊,始于一五三五年,到了一五三八年,渐趋亲密,可完全建筑在神底领域内。维多利亚四十六岁;他六十三岁。他住在罗马圣•西凡斯德罗修院中,在冰几屋山岗之下。弥盖朗琪罗住在加伐罗岗附近。每逢星期日,他们在加伐罗岗底圣•西凡斯德罗教堂中聚会。修士巴里蒂(Ambrogio CaterinoPoliti)诵读《圣保尔福音》,他们共同讨论着。葡萄牙画家FrançoisdeHollande,在他的四部绘画随录中,曾把这些情景留下真切的回忆。在他的记载中,严肃而又温柔的友谊描写得非常动人。
可是这柏拉图式的理想并无文学意味也无冷酷的气象:弥盖朗琪罗对于一切美的事物,总是狂热地沉溺的,他之于柏拉图式的爱的理想亦是如此。他自己知道这点,故他有一天在谢绝他的友人Giannotti底邀请时说:
另外一首更著名的十四行诗,是颂赞完美的友谊的最美的歌词:
加伐丽丽似乎永远保持着这感动的但是谨慎的语气。他直到弥盖朗琪罗临终的时候一直对他是忠诚的,他并且在场送终。弥盖朗琪罗也永远信任他;他是被认为唯一的影响弥盖朗琪罗的人,他亦利用了这信心与影响为弥氏底幸福与伟大服役。是他使弥盖朗琪罗决定完成圣比哀尔大寺穹窿底木雕模型。是他为我们保留下弥盖朗琪罗为穹窿构造所装的图样,是他努力把它实现。而且亦是他,在弥盖朗琪罗死后,依着他亡友底意志监督工程底实施。
你的忠诚的 ThomasoCavalieri”
但自一五三四年起,宗教把他完全征服了。基督旧教底改革问题,在避免教派分裂的范围内加以澄清的运动把他鼓动了。我们不知他曾否在拿波利认识Juan de Valdès;但他确被西阿纳Bernadino Ochino底宣道所激动;他是Pietro Carnesecchi,Giberti,Sadolet,Reginald Pole和改革派中最伟大的GaspareContarini主教们底朋友;这Contarini主教曾想和新教徒们建立一种适当的妥协,曾经写出这些强有力的句子 :
但弥盖朗琪罗对他的友谊无异是爱情底疯狂。他写给他无数的激动的信。他是俯伏在泥尘里向偶像申诉。他称他“一个有力的天才,……一件灵迹,……时代底光明”;他哀求他“不要轻蔑他,因为他不能和他相比,没有人可和他对等”。他把他的现在与未来一齐赠给他;他更说:
伐萨利曾言:“他爱加伐丽丽甚于一切别的朋友。这是一个生在罗马的中产者,年纪很轻,热爱艺术;弥盖朗琪罗为他做过一个肖像,——是弥氏一生唯一的画像;因为他痛恨描画生人,除非这人是美丽无比的时候。”伐尔琪(Varchi)又说:“我在罗马遇到加伐丽丽先生时,他不独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美貌,而且举止谈吐亦是温文尔雅,思想出众,行动高尚,的确值得人家底爱慕,尤其是当人们认识他更透彻的时候。”
他赠给加伐丽丽最精美的礼物:
他要求死,如要求一种解放。一五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他死了。
他的丈夫在他自己的家里就欺骗他,闹得全个拿波利都知道,他为此感到残酷的痛苦。可是,当他在一五二五年死去时,他亦并不觉得安慰。他遁入宗教,赋诗自遣。他度着修道院生活,先在罗马,继在拿波利,但他早先并没完全脱离社会的意思:他的寻求孤独只是要完全沉浸入他的爱底回忆中,为他在诗中歌咏的。他和意大利底一切大作家Sadolet,Bembo,Castiglione等都有来往,Castiglione把他的著作Cortegiano付托给他,Arioste在他的Orlando中称颂他。一五三○年,他的十四行诗流传于整个意大利,在当时女作家中获得一个唯一的光荣的地位。隐在Ischia荒岛上,他在和谐的海中不绝地歌唱他的蜕变的爱情。
他生于一四九二年。他的父亲叫作法勃里查•高龙纳,是巴里阿诺地方底诸侯,太里阿哥查亲王。他的母亲,阿严斯•特•蒙德番尔脱洛,便是于皮诺亲王底女儿。他的门第是意大利最高贵的门第中之一,亦是受着文艺复兴精神底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岁时,他嫁给贝斯加拉侯爵,大将军法朗昔斯各•特•阿伐罗。他爱他;他却不爱他。他是不美的。人们在小型浮雕像上所看到的他的面貌是男性的,意志坚强的,严峻的:额角很高,鼻子很长很直,上唇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紧闭。认识他而为他作传的Filonico Alicarnasseo虽然措辞婉约,但口气中也露出他是丑陋的:“当他嫁给贝斯加拉侯爵的时候,他正努力在发展他的思想;因为他没有美貌,他修养文学,以获得这不朽的美,不像会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样。”——他是对于灵智的事物抱有热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诗中,他说“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种和谐以产生高贵心灵底纯洁的爱,他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快乐与痛苦……鲜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到那么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会使它难堪。”——实在他在任何方面也不配受那豪放而纵欲的贝斯加拉底爱的;然而,爱底盲目竟要他爱他,为他痛苦。
他最早的理想的爱人,他最早的生动的美梦,是一五二二年时代底贝里尼(Gherardo Perini)。一五三三年他又恋着波琪沃;一五四四年,恋着勃拉琪(Cecchino dei Bracci)。因此,他对于加伐丽丽的友谊并非是专一的;但确是持久而达到狂热的境界的,不独这位朋友底美姿值得他那么颠倒,即是他的德性底高尚也值得他如此尊重。
他又和加伐丽丽说:“你把我生底欢乐带走了。”
他也寄赠他十四行诗,有时是极美的,往往是暗晦的,其中的一部分,不久便在文学团体中有人背诵了,全个意大利都吟咏着。人家说下面一首是“十六世纪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诗” :
一五三三与一五三四年间,弥盖朗琪罗对于加伐丽丽的友谊达到了顶点。一五三五年,他开始认识维多利亚•高龙纳。
“这于我是一件无穷的痛苦:我不能把我的已往也赠予你以使我能服侍你更长久,因为未来是短促的:我太老了……”“我相信没有东西可以毁坏我们的友谊,虽然我出言僭越;因为我远在你之下。”“……我可以忘记你的名字如忘记我借以生存的食粮一般;是的,我比较更能忘记毫无乐趣地支持我肉体的食粮,而不能忘记支持我灵魂与肉体的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那样甘美甜蜜,以至我在想起你的时间内,我不感到痛苦,也不畏惧死。”“——我的灵魂完全处在我把它给予的人底手中……”“如我必得要停止思念他,我信我立刻会死。”
“美貌底力量于我是怎样的刺激啊!
“由你的慧眼,我看到为我的盲目不能看到的光明。你的足助我担荷重负,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撑的。由你的精神,我感到往天上飞升。我的意志全包括在你的意志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我的言语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独的时候,我如月亮一般,只有在太阳照射它时才能见到。”
“我时常听见弥盖朗琪罗谈起爱情:在场的人都说他的言论全然是柏拉图式的。为我,我不知道柏拉图底主张;但在我和他那么长久那么亲密的交谊中,我在他口中只听到最可尊敬的言语,可以抑灭青年人底强烈的欲火的言语。”
“我收到你的来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为它是出我意外的缘故;我说:出我意外,因为我不相信值得像你这样的人写信给我。至于称赞我的话,和你对于我的工作表示极为钦佩的话,我可回答你:我的为人与工作,绝不能令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说举世无双,因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个——对一个启蒙时代的青年说出那样的话。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对我说谎。我相信,是的,我确信你对于我的感情,确是像你那样一个艺术的化身者。对于一切献身艺术爱艺术的人们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这些人中底一个,而在爱艺术这一点上,我确是不让任何人。我回报你的盛情,我应允你;我从未如爱你一般的爱过别人,我从没有如希冀你的友谊一般希冀别人……我请你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时候驱使我,我永远为你驰驱。
“我哭,我燃烧,我磨难自己,我的心痛苦死了……”
“我亲爱的主,你不要为我的爱情愤怒,这爱情完全是奉献给你最好的德性的;因为一个人底精神应当爱慕别个人底精神。我所愿欲的,我在你美丽的姿容上所获得的,绝非常人所能了解的。谁要懂得它应当先认识死。”
“当我看见一个具有若干才能或思想的人,或一个为人所不为言人所不言的人时,我不禁要热恋他,我可以全身付托给他,以至我不再是属于我的了。……你们大家都是那么富有天禀,如果我接受你们的邀请,我将失掉我的自由;你们中每个人都将分割我的一部分。即是跳舞与弹琴的人,如果他们擅长他们的艺术,我亦可听凭他们把我摆布!你们的做伴,不特不能使我休息,振作,镇静,反将使我的灵魂随风飘零;以至几天之后,我可以不知道死在哪个世界上。”
“如果两个爱人中间存在着贞洁的爱情,高超的虔敬,同等的命运,如果残酷的命运打击一个时也同时打击别个,如果一种精神一种意志统治着两颗心,如果两个肉体上的一颗灵魂成为永恒,把两个以同一翅翼挟带上天,如果爱神在一枝箭上同时射中了两个人底心,如果大家相爱,如果大家不自爱,如果两人希冀他们的快乐与幸福得有同样的终局,如果千万的爱情不能及到他们的爱情底百分之一,那么一个怨恨的动作会不会永远割裂了他们的关联?”
“基督底法律是自由底法律……凡以一个人底意志为准绳的政府不能称之为政府;因为它在原质上便倾向于恶而且受着无数情欲底播弄。不!一切主宰是理智底主宰。他的目的在以正当的途径引领一切服从他的人到达他们正当的目的:幸福。教皇底权威也是一种理智底权威。一个教皇应该知道他的权威是施用于自由人的。他不应该依了他的意念而指挥,或禁止,或豁免,但应该只依了理智底规律,神明的命令,爱的原则而行事。”
“可惊的素描,以红黑铅笔画的头像,他在教他学习素描的用意中绘成的。其次,他送给他一座《被宙斯底翅翼举起的Ganymède》,一座《Tityos》,和其他不少最完美的作品。”
“你看到我处在愚昧底混沌中,迷失在错误底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找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只在基督身上。”
“世间更无同等的欢乐了!”
——怎么,夫人,你以为我只有绘画方面底感觉吗?
——到弥盖朗琪罗那边去,告诉他说我和多洛曼先生在宗教仪式完毕后留在这教堂里,非常凉快;如果他愿耗费若干时间,将使我们十分快慰……但,他又说,因为他熟知弥盖朗琪罗底野性,不要和他说西班牙人FrançoisdeHollande也在这里。
——不要这样多心,法朗昔斯各先生,多洛曼(LattanzioTolomei)说,侯爵夫人底意思正是深信画家对于一切都感觉灵敏。我们意大利人多么敬重绘画!但他说这句话也许是要使你听弥盖朗琪罗谈话时格外觉得快乐。
——FrançoisdeHollande一定更爱听弥盖朗琪罗底谈话。
François道歉了。侯爵夫人和一个仆人说:
François被这句话中伤了,答道:
FrançoisdeHollande第一次到圣•西凡斯德罗教堂中去时,他看见贝斯加拉侯爵夫人和几个朋友在那里谛听诵读圣书。弥盖朗琪罗并不在场。当圣书读毕之后,可爱的夫人微笑着向外国画家说道:
Conpi曾说:
在等待仆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谈着用何种方法把弥盖朗琪罗于他不知不觉中引上绘画底谈话;因为如果他发觉了他们的用意,他会立刻拒绝继续谈话。
“那时静默了一会。有人叩门了。我们大家都恐怕大师不来,既然仆人回来得那么快。但弥盖朗琪罗那天正在往圣•西凡斯德罗的路上来,一面和他的学生于皮诺在谈哲学。我们的仆人在路上遇到了他把他引来了,这时候便是他站在门口。侯爵夫人站起来和他立谈了长久以后才请他坐在他和多洛曼之间。”
FrançoisdeHollande坐在他旁边;但弥盖朗琪罗一些也不注意他,—这使他大为不快,François愤愤地说:
“真是,要不使人看见的最可靠的方法,便是直站在这个人底面前。”
弥盖朗琪罗惊讶起来,望着他,立刻向他道歉,用着谦恭的态度:
“——宽恕我,法朗昔斯各先生,我没有注意到你,因为我一直望着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稍稍停了一下,用一种美妙的艺术,开始和他谈着种种事情;谈话非常婉转幽密,一些也不涉及绘画。竟可说一个人围攻一座防守严固的城,围攻的时候颇为艰难,同时又是用了巧妙的艺术手腕;弥盖朗琪罗仿似一个被围的人,孔武有力,提防得很周密,到处设了守垒,吊桥,陷坑。但是侯爵夫人终于把他战败了。实在,没有人能够抵抗他。
“那么,——他说,应得承认当我们用同样的武器,即策略去攻袭弥盖朗琪罗时,我们永远是失败的。多洛曼先生,假若要他开不得口,而让我们来说最后一句话,那么,我们应当和他谈讼案,教皇底敕令,或者……绘画。”
这巧妙的转纽把谈锋转到艺术底领土中去了。维多利亚用虔诚的态度去激动弥盖朗琪罗,他居然自告奋勇地开始讨论虔敬问题了。
“我不大敢向你作这么大的要求,侯爵夫人答道,——虽然我知道你在一切方面都听从抑强扶弱的救主底教导……因此,认识你的人尊重弥盖朗琪罗底为人更甚于他的作品,不比那般不认识你的人称颂你的最弱的部分,即你双手作出的作品。但我亦称誉你屡次置身场外,避免我们的无聊的谈话,你并不专画那些向你请求的王公卿相达官贵人,而几乎把你的一生全献给一件伟大的作品。”
弥盖朗琪罗对于这些恭维的话,谦虚地逊谢,乘机表示他厌恶那些多
言的人与有闲的人,诸侯或教皇——自以为可把他们的地位压倒一个艺术家,不知尽他的一生还不及完成他的功业。
接着,谈话又转到艺术底最崇高的题材方面去了,侯爵夫人以含有宗教严肃性底态度讨论着。为他,和为弥盖朗琪罗一样,一件艺术品无异是信心底表现。
“好的画,——弥盖朗琪罗说,迫近神而和神结合……它只是神底完美底抄本,神底画笔的阴影,神底音乐,神底旋律……因此,一个画家成为伟大与巧妙的大师还是不够。我想他的生活应当是纯洁的,神圣的,使神明底精神得以统治他的思想……”
这样,他们在圣•西凡斯德罗教堂里,在庄严宁静的会话中消磨日子,有时候,朋友们更爱到花园里去,如FrançoisdeHollande所描写的:“坐在石凳上,旁边是喷泉,上面是桂树底荫蔽,墙上都是碧绿的蔓藤,”在那里他们凭眺罗马,全城展开在他们的脚下。
可惜这些美妙的谈话并不能继续长久。贝斯加拉侯爵夫人所经受的宗教苦闷把这些谈话突然止了。一五四一年,他离开罗马,去幽闭在奥尔维多,继而是维丹勃地方底修院中去。
“但他时常离开维丹勃回到罗马来,只是为要访问弥盖朗琪罗。他为他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动了,他使他的精神获得安慰。他收到他的许多信,都充满着一种圣洁的温柔的爱情,完全像这样一个高贵的心魂所能写的。
“依了他的意念,他做了一个裸体的基督像,离开了十字架,如果没有两个天使扶掖会倒下地去的样子。圣母坐在十字架下面哭泣着;张开着手臂,举向着天。——为了对于维多利亚的爱情,弥盖朗琪罗也画了一个十字架上底基督像,不是死的,但是活着,面向他的在天之父喊着‘Eli!Eli!’肉体并不显得瘫痪的样子;它痉挛着在最后的痛苦中挣扎。”
现藏法国卢佛宫与英国不列颠博物馆的两张《复活像》,也许亦是受着维多利亚影响的作品。——在卢佛的那张,力士式的基督奋激地推开墓穴底石板;他的双腿还在泥土中,仰着首,举着臂,他在热情底激动中迫向着天,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隶像》。回到神座旁边去!离开这世界,这为他不屑一顾的惶乱的人群!终于,终于,摆脱了这无味的人生!……——不列颠博物馆中的那张素描比较更宁静,基督已经出了坟墓:他的坚实的躯干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着,头往后仰着,眼睛紧闭如在出神,他如日光般的上升到光明中去。
这样的,维多利亚为弥盖朗琪罗在艺术上重新打开信仰底门户。更进一步,他鼓励起弥盖朗琪罗底天才,为对于加伐丽丽的爱情所激醒的。他不独使弥盖朗琪罗在他对于宗教的暗晦的感觉中获得不少指示;他尤其给他一个榜样,在诗歌中唱出宗教的热情。维多利亚底《灵智的十四行诗》便是他们初期友谊中的作品。他一面写,一面寄给他的朋友。
他在这些诗中感到一种安慰,一种温柔,一种新生命。他给他唱和的一首十四行表示他对他的感激:
“幸福的精灵,以热烈的爱情,把我垂死衰老的心保留着生命,而在你的财富与欢乐之中,在那么多的高贵的灵魂中,只抬举我一个,——以前你是那样地显现在我眼前,此刻你又这样地显现在我心底,为的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你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忧患中挣扎的我,我为你写这几行来感谢你。如果说我给你的可怜的绘画已足为你赐予我的美丽与生动的创造底答报,那将是僭越与羞耻了。”
一五四四年夏,维多利亚重新回到罗马,居住在圣安娜修院中,一直到死。弥盖朗琪罗去看他。他热情地想念他,他想使他的生活变得舒服些有趣味些,他暗地里送他若干小礼物。但这猜疑的老人,“不愿收受任何人底礼物” ,甚至他最爱的人们亦不能使他破例,他拒绝了他的馈赠。
他死了,他看着他死了。他说下面的几句,足以表明他们贞洁的爱情保守拘谨到如何程度:
“我看着他死,而我没有吻他的额与脸如我吻他的手一样,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绝!”
“维多利亚之死,——据Conpi说,——使他痴呆了很久;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他为我实在是一件极大的财宝,”以后他悲哀地说。“死夺去了我的一个好友。”
他为他底死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图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乱的理想主义,仿如一个给闪电照耀着的黑夜。弥盖朗琪罗把维多利亚比做一个神明的雕塑家底锤子,从物质上斫炼出崇高的思想:
“我的粗笨的锤子,把坚硬的岩石有时斫成一个形象,有时斫成另一个形象,这是由手执握着,指挥着的,锤子从手那里受到动作,它被一种不相干的力驱使着。但神明的锤子,却是以它唯一的力量,在天国中创造它自己的美和别的一切底美。没有一柄别的锤子能够不用锤子而自行创造的;只有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赋有生气。因为锤子举得高,故锤击的力量愈强。所以,如果神明的锤手能够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达美满的结果。迄今为止,在地上,只有他一个。”
别一首十四行是更温柔,宣示爱情对于死的胜利:
“当那个曾使我屡屡愁叹的他离弃了世界,离弃了他自己,在我眼中消灭了的时候,‘自然’觉得羞耻,而一切见过他的人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为你把太阳熄灭了!因为爱情是战胜了,爱情使他在地下,在天上,在圣者旁边再生了。可恶的死以为把他德性底回声掩蔽了,以为把他灵魂底美抑灭了。他的诗文的表示正是相反:它们把他照耀得更光明;死后,他竟征服了天国。”
在这严肃而宁静的友谊中,弥盖朗琪罗完成了他最后的绘画与雕塑底大作:《最后之审判》,巴里纳教堂壁画,与《于勒二世陵墓》。
当弥盖朗琪罗于一五三四年离开翡冷翠住在罗马的时候,他想,因了克莱芒七世之死摆脱了一切工作,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完成于勒二世底陵墓了,以后,他良心上的重负卸掉之后,可以安静地终了他的残生。但他才到罗马,又给他的新主人把他牵系住了。
“保尔三世召唤他,要他供奉他。……弥盖朗琪罗拒绝了,说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以契约的关系,受着于尔朋大公底拘束,除非他把于勒二世底陵墓完成之后。于是教皇怒道:‘三十年以来,我怀有这个愿望;而我现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满足我的愿望么?我将撕掉那契约,无论如何,我要你侍奉我。’”
弥盖朗琪罗又想逃亡了。
“他想隐遁到日那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里的阿莱里亚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于勒二世底朋友。他或能在那边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于尔朋地方,那是一个安静的居处,亦是于勒二世底故乡;他想当地的人或能因怀念于尔朋之故而善视他。他已派了一个人去,到那里买一所房子。”
但,正当决定的时候,意志又没有了;他顾虑他的行动底后果,他以永远的幻梦,永远破灭的幻梦来欺骗自己:他妥协了。他重新被人牵系着,继续担负着繁重的工作,直到终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尔三世底一道敕令,任命他为圣比哀尔底建筑绘画雕塑总监。自四月起,弥盖朗琪罗已接受《最后之审判》底工作。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维多利亚逗留罗马的时期内,他完全经营着这件事业。即在这件工作底过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从台架上坠下,腿部受了重伤,“又是痛楚又是愤怒,他不愿给任何医生诊治。” 他瞧不起医生,当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为他延医的时候,他在信札中表示一种可笑的惶虑。
“幸而他坠下之后,他的朋友,翡冷翠底BaccioRontini是一个极有头脑的医生,又是对于弥盖朗琪罗十分忠诚的,他哀怜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门。没有人接应,他上楼,挨着房间去寻,一直到了弥盖朗琪罗睡着的那间。弥氏看见他来,大为失望。但Baccio再也不愿走了,直到把他医愈之后才离开他。”
像从前于勒二世一样,保尔三世来看他作画,参加意见。他的司礼长赛斯那伴随着他,教皇征询他对于作品的意见。据伐萨利说,这是一个非常迂执的人,宣称在这样庄严的一个场所,表现那么多的猥亵的裸体是大不敬;这是,他说,配装饰浴室或旅店的绘画。弥盖朗琪罗愤慨之余,待赛斯那走后,凭了记忆把他的肖像画在图中;他把他放在地狱中,画成判官Minos底形象,在恶魔群中给毒蛇缠住了腿。赛斯那到教皇前面去诉说。保尔三世和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弥盖朗琪罗把你放在炼狱中,我还可设法救你出来;但他把你放在地狱里,那是我无能为力了;在地狱里是毫无挽救的了。”
可是对于弥盖朗琪罗底绘画认为猥亵的不止赛斯那一人。意大利正在提倡贞洁运动;且那时距梵罗纳士因为作了Cène chez Simon 一画而被人向异教法庭控告的时节也不远了。不少人士大声疾呼说是有妨风化。叫嚣最厉害的要算是拉莱汀了。这个淫书作家想给贞洁的弥盖朗琪罗以一顿整饬端方的教训。他写给他一封无耻的信。他责备他“表现使一个娼家也要害羞的东西”,他又向异教法庭控告他大不敬的罪名;“因为,”他说,“破坏别人底信心较之自己底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请求教皇毁灭这幅壁画。他在控诉状中说他是路德派的异教徒;末了更说他偷盗于勒二世的钱。这封信把弥盖朗琪罗灵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谊,他的爱惜荣誉的情操——都污辱了,对于这一封信,弥盖朗琪罗读的时候不禁报以轻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愤懑地痛哭,他置之不答。无疑地他仿佛如想起某些敌人般的想:“不值得去打击他们;因为对于他们的胜利是无足重轻的。”——而当拉莱汀与赛斯那两人对于《最后之审判》底见解渐渐占得地位时,他也毫不设法答复,也不设法阻止他们。他什么也不说,当他的作品被视为“路德派的秽物”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当保尔四世要把他的壁画除下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当达尼哀•特•沃尔丹受了教皇之命来把他的英雄们穿上裤子的时候。——人家询问他的意见。他怒气全无地回答,讥讽与怜悯的情绪交混着:“告诉教皇,说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顿的。只要圣下也愿意把世界整顿一下:整顿一幅画是不必费多大心力的。”——他知道他是在怎样一种热烈的信仰中完成这件作品的,在和维多利亚•高龙纳底宗教谈话底感应,在这颗洁白无瑕的灵魂底掩护下。他会感到耻辱要去向那些污浊的猜度与下流的心灵辩白他在裸体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
当西施庭底壁画完成时,弥盖朗琪罗以为他终于能够完成于勒二世底纪念物了。但不知足的教皇还逼着七十岁的老人作巴里纳教堂底壁画。他还能动手做预定的于勒二世墓上的几个雕像已是侥幸的事了。他和于勒二世底承继人,签订第五张亦是最后一张的契约。根据了这张契约,他交付出已经完工的雕像,出资雇用两个雕塑家了结陵墓:这样,他永远卸掉了他的一切责任了。
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呢,于勒二世底后人不断地向他要求偿还他们以前
他收受的钱。教皇令人告诉他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专心干那巴里纳教堂底壁画。他答道:
“但是我们是用脑子不是用手作画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所以只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作不出好东西……我一生被这陵墓连系着;我为了要在雷翁十世与克莱芒七世之前争得了结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认真的良心把我毁灭无余。我的命运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进款达二三千金币之巨;而我,受尽了艰苦,终于是穷困。人家还当我是窃贼!……在人前——,(我不说在神前,)——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翡冷翠底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前面自卫时,我变成疯子了!……”
为应付他的敌人起见,他把《行动生活》与《冥想生活》二像亲手完工了。虽然契约上并不要他这么做。
一五四五年正月,于勒二世底陵墓终于在SanPietroinVincoli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计划在此存留了什么?——《摩西像》原定只是一座陪衬的像,在此却成为中心的雕像。一个伟大计划底速写!
至少,这是完了。弥盖朗琪罗在他一生的恶梦中解放了出来。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底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高龙纳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尔三世底敕令,被任为圣比哀尔大寺底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底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底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圣•迦罗一派,如伐萨利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圣•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弥盖朗琪罗,”伐萨利说,“把圣比哀尔从贼与强盗底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Nanni diBaccio Bigio),为伐萨利认为盗窃弥盖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流言,说弥盖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底作品。圣比哀尔大寺底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弥盖朗琪罗,萨尔维阿蒂与赛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弥盖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和赛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底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底维护,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于勒三世崩后,赛维尼主教登极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赛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尔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弥盖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做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窿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底大罪孽。”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比哀尔工程中,对于弥盖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迦太(PierLuigiGaeta)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赛沙尔(Cee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刺死了。弥盖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赛沙尔底职位。行政委员会把迦太赶走,任命了弥盖朗琪罗底敌人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弥盖朗琪罗大怒,不到圣比哀尔视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弥盖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作一个新的侦查,证明拿尼底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底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底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比哀尔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Capitole),Santa Maria degli Angeli教堂,翡冷翠底圣洛朗查教堂,毕阿门,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弥盖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底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据伐萨利说,这是他以前没有说过以后亦从未说过的言语;因为他是极谦虚的。翡冷翠人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弥盖朗琪罗底一个友人,TiberioCalcagni,在他的指导之下,作了一个教堂底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花了五千金币。以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弥盖朗琪罗感着极度强烈的悲痛。” 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比哀尔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无关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底信心,而是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东多诺不请求赐给他的话。”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
“爱底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底翅翼折断了。”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delRiccio死于一五四六年,SébastiendelPiombo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Simone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Sigismondo一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孤儿——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赛加。弥盖朗琪罗把赛加送入修道院,供给他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他;而当他出嫁时,他给了他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他亲自关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亲逝世时他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底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底责任。这也并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试练他的伯父底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底恶劣的字迹已足使弥盖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写信给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驴子,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来信丢在火里了,因为我无法阅读:所以我亦不能答复你。我已和你说过而且再和你说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没有能够诵读它的之前,我总是要发怒的。将来你永远不要写信给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你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你写罢;因为我的脑力需要去思虑别的事情,不能耗费精力来猜详你的涂鸦般的字迹。”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他的侄儿底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为他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弥盖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弥盖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作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他:
“李沃那陶!我病时,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钱还不够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名分。去罢,和神一起去罢,不要再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
这些愤怒并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往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予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弥盖朗琪罗为他这种急促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弥盖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罢: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底时间。李沃那陶,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选,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弥盖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
“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底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他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奚诺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他的父亲不会把他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底健康,血统与习气底品质,此外,还须知道他的父母是何种人物:因为这极关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他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藉为解约理由的缺点:
“我得悉他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叔叔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
“这是真的,”弥盖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很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
终于弥盖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顾问了:
“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
这时候,他得悉他的侄儿和嘉桑特拉•丽杜菲订婚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答应送给他一千五百金币。李沃那陶结婚了。弥盖朗琪罗写信去道贺新夫妇,许赠一条珠项链给嘉桑特拉。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说“虽然他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但他觉得李沃那陶似乎应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钱问题准确地弄好了:因为在这些问题中时常潜伏着决裂底种子”。信末,他又附上这段不利的劝告:
“啊!……现在,努力生活罢:仔细想一想,因为寡妇底数目永远超过鳏夫底数目。”
两个月之后,他寄给嘉桑特拉的,不复是许诺的珠项链,而是两只戒指,——一只是镶有金刚钻的,一只是镶有红宝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谢了他,同时寄给他八件内衣。弥盖朗琪罗写信去说:
“它们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惬意。但你们为此耗费金钱,使我很不快;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少。为我深深致谢嘉桑特拉,告诉他说我可以寄给他我在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东西,不论是罗马底出品或其他。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他高兴的物件罢。”
不久,孩子诞生了。第一个名字题做Buonarroto,这是依着弥氏底意思;—第二个名字题做弥盖朗琪罗,但这个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个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请年轻夫妇到罗马去,他一直参与着家庭中底欢乐与忧苦,但从不答应他的家族去顾问他的事情,也不许他们关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弥盖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底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从他青年时在圣玛各花园中和洛朗•梅迭西斯等厮混在一起的时节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贵的诸侯,亲王,主教,文人,艺术家都有交往。他和诗人法朗昔斯各•裴尔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齐名;他和伐尔几(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与Donato Giannotti们唱和。人们搜罗他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深刻的见解,还有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关于但丁的认识。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在Giannotti与Françoisde Hollande底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礼貌与交际的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宫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度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异是整个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底代表,整个世纪底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与加德丽纳•特•梅迭西斯向他致敬。高斯莫•特•梅迭西斯要任命他为贵族院议员;而当他到罗马的时候,又以贵族的礼款待他,请他坐在他旁边,和他亲密地谈话。高斯莫底儿子,法朗昔斯各•特•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这一个旷世的伟人表示无限的敬意。”人家对于“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嚣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嚣俄般对于已成法统底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我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
“当一个人这样地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底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绝不是一个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作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
“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我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并也是合理的。但据Conpi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底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底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于朋诺,“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纳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场疾病中,曾受弥盖朗琪罗底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弥盖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PierodiGiannoto被“他如爱儿子一般的爱”。——Silvio diGiovanniCepparello从他那里出去转到AndréDoria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Mini底动人底历史,可算是弥盖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底一个例子。据伐萨利说,Mini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底女儿。弥盖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Antonio愿到法国去。弥盖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丽达》画。”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但打击弥盖朗琪罗底恶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丽达》画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Buonaccorsi那里,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丽达》不见了,Buonaccorsi把它卖给法朗梭阿一世,钱给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底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弥盖朗琪罗最爱而且由了他的爱成为不朽的却是Francesco d’Amadore,诨名于皮诺。他是从一五三○年起入弥盖朗琪罗底工作室服务的,在他指导之下,他作于勒二世底陵墓。弥盖朗琪罗关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说:‘如我死了,你怎么办?’
“于皮诺答道:‘我将服侍另外一个。’
‘——喔,可怜虫!’弥盖朗琪罗说,‘我要挽救你的灾难。’
“于是他一下子给了他二千金币:这种馈赠即是教皇与帝皇也没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于皮诺比他先死。他死后翌日,弥盖朗琪罗写信给他的侄儿:
“于皮诺死了,昨日下午四时。他使我那么悲伤,那么惶乱,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适;这是因为我深切地爱他之故;而他确也值得我爱;这是一个尊严的,光明的,忠实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到仿佛我已不复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觅得我的宁静。”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三个月之后在写给伐萨利信中还是非常难堪:
“乔琪沃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心绪恶劣不能作书,但为答复你的来信,我胡乱写几句罢。你知道于皮诺是死了,——这为我是残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赐给我的极大的恩宠。这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他鼓励我亦生存着,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乐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远觉得他是可靠的,忠实的。我为他挣了些财产;而现在我想把他作为老年底依傍,他却去了;除了在天国中重见他之外我更无别的希望,在那里,神既赐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对于他,比着死更苦恼的却是留我生存在这骗人的世界上,在这无穷的烦恼中。我的最精纯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着无尽的灾难。”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请他的侄儿到罗马来看他。李沃那陶与嘉桑特拉,担忧着,来了,看见他非常衰弱。于皮诺托孤给他的责任使他鼓励起新的精力,于皮诺儿子中底一个是他的义子,题着他的名字 。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底约束底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加拉莱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弥盖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一个伐达尔诺地方底画家,Menighella,不时到弥盖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纳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弥盖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底嗜好,弥盖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法朗梭阿底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弥盖朗琪罗底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Piloto,外号Lasca;——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Indaco,“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 ;——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弥盖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于里阿诺有一种天然的温良之德,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无恶念亦无欲念,这使弥盖朗琪罗非常惬意。他唯一的缺点即太爱他自己的作品。但弥盖朗琪罗往往认为这足以使他幸福;因为弥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满足是极苦恼的……有一次,沃太维诺•特•梅迭西斯要求于里阿诺为他绘一幅弥盖朗琪罗底肖像。于氏着手工作了;他教弥盖朗琪罗一句不响地坐了两小时之后,他喊道:“弥盖朗琪罗,来瞧,起来罢:面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弥盖朗琪罗站起;一见肖像便笑问于里阿诺道:“你在捣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阳穴里去了;瞧瞧仔细罢。”于里阿诺听了这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与人轮流看了好几遍;大胆地答道:“我不觉得这样;但你仍旧去坐着罢,如果是这样,我将修改。”弥盖朗琪罗知道他堕入何种情景,微笑着坐在于里阿诺底对面,于里阿诺对他,对着肖像再三的看,于是站起来说:“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画的那样,是自然显得如此。”——“那么,”弥盖朗琪罗笑道,“这是自然底过失。继续下去罢。”
这种宽容,为弥盖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底可怜虫底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底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底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这样地,他只和那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着:他的助手和他的疯痴的朋友,还有是更微贱的伴侣:他的家畜,他的母鸡与他的猫。
实在,他是孤独的,而且他愈来愈孤独了。“我永远是孤独的,”他于一五四八年写信给他的侄儿说,“我不和任何人谈话。”他不独渐渐地和社会分离,且对于人类底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当代的人群连系着的最后的热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当他在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两次大病中受着他的朋友Riccio在Strozzi家中看护的时候,他算是发泄了最后一道阵雨底闪光,弥盖朗琪罗病愈时,请求亡命在里昂的RobertStrozzi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诺言:他说假若法朗梭阿一世愿恢复翡冷翠底自由,他将以自己的钱为他在翡冷翠诸侯府场上建造一座古铜的骑马像。一五四六年,为表示他感激Strozzi底东道之谊,他把两座奴隶像赠予了他,他又把它们转献给法朗梭阿一世。
但这只是一种政治热底爆发——最后的爆发。在他一五四五年和Giannotti的谈话中,好几处他的表白类乎托尔斯泰底斗争无用论与不抵抗主义底思想:
“敢杀掉某一个人是一种极大的僭妄,因为我们不能确知死是否能产生若干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干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说如果不是从恶——即杀戮——开始绝不能有善底效果。时代变了,新的事故在产生,欲念亦转换了,人类疲倦了……而末了,永远会有出乎预料的事情。”
同一个弥盖朗琪罗,当初是激烈地攻击专制君主的,此刻也反对那些理想着以一种行为去改变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经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责备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雷德一样,他此刻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动告别了。他写道:
“一个人答复人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诚实之士,一个以好意观照一切的人。’他是说的真话。只要我在罗马底工作能给我和政治同样轻微的顾虑便好!”
实际上,他不复怨恨了。他不能恨。因为已经太晚:
“不幸的我,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达到我的愿望已是太晚了!而现在,你不知道么?一颗宽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宽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报怨!”
他住在Macelde’Corvi,在德拉扬古市场底高处。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许多家畜占据着这住宅。他和他的仆役们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据伐萨利说:“他们老是大意的,不洁的。”他时常更调仆役,悲苦地怨叹。他和仆人们底纠葛,与贝多芬底差不多。一五六○年他赶走了一个女佣之后喊道:“宁愿他永没来过此地!”
他的卧室幽暗如一座坟墓。“蜘蛛在内做它们种种工作,尽量纺绩。” ——在楼梯底中段,他画着背负着一口棺材的《死》像。
他和穷人一般生活,吃得极少,“夜间不能成寐,他起来执着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项纸帽,中间可以插上蜡烛,使他在工作时双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费心光亮的问题。”
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避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底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底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底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
有一夜,伐萨利去访问这独个子在荒凉的屋里,面对着他的悲怆的《耶稣死难像》的老人:
“伐萨利叩门,弥盖朗琪罗站起身来,执着烛台去接应。伐萨利要观赏雕像;但弥盖朗琪罗故意把蜡烛堕在地下熄灭了,使他无法看见。而当于皮诺去找另一支蜡烛时,他转向伐萨利说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像它一样,我的生命底光明会熄灭。’”
死底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他和伐萨利说:
“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底感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幸福:
“当我的过去在我眼前重现的时候——这是我时时刻刻遇到的,——喔,虚伪的世界,我才辨认出人类底谬妄与过错。相信你的谄谀,相信你的虚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灵魂准备痛苦与悲哀。经验过的人,很明白你时常许诺你所没有,你永远没有的平和与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尘世羁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归天国……”
“由长久的岁月才引起我生命底终点,喔,世界,我认识你的欢乐很晚了。你许诺你所没有的平和,你许诺在诞生之前早已死灭的休息……我是由经验知道的,以经验来说话:死紧随着生的人才是唯一为天国所优宠的幸运者。”
他的侄儿李沃那陶庆祝他的孩子底诞生,弥盖朗琪罗严厉地责备他:
“这种铺张使我不悦。当全世界在哭泣的时候是不应当嬉笑的。为了一个人底诞生而举行庆祝是缺乏知觉的人底行为。应当保留你的欢乐,在一个充分地生活了的人死去的时候发泄。”
翌年,他的侄儿底第二个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殇了,他写信去向他道贺。
大自然,为他的热情与灵智的天才所一向轻忽的,在他晚年成为一个安慰者了。一五五六年九月,当罗马被西班牙阿勃大公底军队威胁时,他逃出京城,道经斯波莱德,在那里住了五星期。他在橡树与橄榄树林中,沉醉在秋日底高爽清朗的气色中。十月杪他被召回罗马,离开时表示非常抱憾。—他写信给伐萨利道:“大半的我已留在那里;因为唯有在林中方能觅得真正的平和。”
回到罗马,这八十二岁的老人作了一首歌咏田园,颂赞自然生活的美丽的诗,在其中他并指责城市底谎骗:这是他最后的诗,而它充满了青春底朝气。
但在自然中,如在艺术与爱情中一样,他寻求的是神,他一天一天更迫近他。他永远是有信仰的。虽然他丝毫不受教士,僧侣,男女信徒们底欺骗,且有时还挖苦他们,但他似乎在信仰中从未有过怀疑。在他的父亲与兄弟们患病或临终时,他第一件思虑老是要他们受圣餐。他对于祈祷的信心是无穷的:“他相信祈祷甚于一切药石 ”;他把他所遭受的一切幸运和他没有临到的一切灾祸尽归之于祈祷底功效。在孤独中,他曾有神秘的崇拜底狂热。“偶然”为我们保留着其中的一件事迹:同时代底记载描写他如西施庭中的英雄般底热狂的脸相,独个子,深夜,在罗马底他的花园中祈祷,痛苦的眼睛注视着布满星云的天空。
有人说他的信仰对于圣母与使徒底礼拜是淡漠的,这是不确的。他在最后二十年中全心对付着建造使徒圣比哀尔大寺底事情,而他的最后之作(因为他的死而没有完成的),又是一座圣比哀尔像,要说他是一个新教徒不啻是开玩笑的说法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屡次要去朝山进香:一五四五年他想去朝拜Saint-JacquesdeCompostelle,一五五六年他要朝拜Lorette。——但也得说和一切伟大的基督徒一样,他的生和死,永远和基督在一起。一五一二年他在致父亲书中说:“我和基督一同过着清贫的生活”;临终时,他请求人们使他念及基督底苦难。自从他和维多利亚结交之后,尤其当他死后,——这信仰愈为坚固强烈。从此,他把艺术几乎完全奉献于颂赞基督底热情与光荣,同时,他的诗也沉浸入一种神秘主义底情调中。他否认了艺术,投入十字架上殉道者底臂抱中去:
“我的生命,在波涛险恶的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里大家都将对于虔敬的与冒渎的作品下一个判断。由是,我把艺术当作偶像,当作君主般的热烈的幻想,今日我承认它含有多少错误,而我显然看到一切的人都在为着他的苦难而欲求。爱情的思想,虚妄的快乐的思想,当我此刻已迫近两者之死的时光,它们究竟是什么呢?爱,我是肯定了,其他只是一种威胁。既非绘画,亦非雕塑能抚慰我的灵魂。它已转向着神明的爱,爱却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等待我们!”
但在这颗老耄的心中,由信仰与痛苦所激发的最精纯的花朵,尤其是神明般的恻隐之心。这个为仇敌称为贪婪的人,一生从没停止过施惠于不幸的穷人,不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不独对他的老仆与他父亲底仆人,对一个名叫Mona Margherita的老仆,为他在兄弟死后所收留,而他的死使他非常悲伤,“仿佛死掉了他自己的姊妹那样”,——对一个为西施庭教堂造台架的木匠,他帮助他的女儿嫁费……表露他的动人的真挚之情;而且他时时在布施穷人,尤其是怕羞的穷人。他爱令他侄子与侄女参与他的施舍,使他们为之感动,他亦令他们代他去做,但不把他说出来:因为他要他的慈惠保守秘密。“他爱实地去行善,而非貌为行善。”——由于一种极细腻的情感,他尤其念及贫苦的女郎:他设法暗中赠予他们少数的奁资,使他们能够结婚或进入修院。他写信给他的侄儿说:
“设法去认识一个有何急需的人,有女儿要出嫁或送入修院的。(我说的是那些没有钱而无颜向人启齿的人。)把我寄给你的钱给人,但要秘密地;而且你不要被人欺骗……。”
此外,他又写:
“告诉我,你还认识有别的高贵的人而经济拮据的么?尤其是家中有年长底女儿的人家。我很高兴为他们尽力,为着我的灵魂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