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他生于嘉藏打地方底嘉泼莱斯(Caprese)。荒确的乡土,“飘逸的空气”,岩石,桐树,远处是阿北尼山。不远的地方,便是圣法朗梭阿•大西士在阿尔佛尼阿山头看见基督显灵的所在。
父亲是嘉泼莱斯与丘西地方的法官。这是一个暴烈的,烦躁的,“怕上帝”的人。母亲在弥盖朗琪罗六岁时便死了。他们共是弟兄五人:Lionardo,Michelagniolo,Buonarroto,GiovanSimone,Sigismondo。
马弁向弥盖朗琪罗说:
这是弥盖朗琪罗第一次为迷信而大发神经病,他一生,这类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可羞,但他竟无法克制。
这座骄傲的浮雕,这件完全给力与美统治着的作品,反映出他成熟时期底武士式的心魂与粗犷坚强的手法。
这便是人家往往认为值得我们作为模范的翡冷翠民族。
相传:翡冷翠底行政长官PierSoderini(即是决定交托弥氏雕塑的人)去看这座像时,为表示他的高见计,加以若干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弥盖朗琪罗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些也没有改动鼻子,还是照它老样。于是,他转身向着长官问道:
目击这幕情景的吕克主教,和马弁说:
然而异教色彩并未抑灭弥盖朗琪罗的基督教信仰。两个敌对的世界争夺弥盖朗琪罗底灵魂。
永生了一般的年轻,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底膝上,似乎睡熟了。他们的线条饶有希腊风的严肃。但其中已混杂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哀愁情调;这些美丽的躯体已沉浸在凄凉的氛围中。悲哀已占据了弥盖朗琪罗底心魂。
是这样的两个人,行政长官Soderini竟把他们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诸侯宫邸中会议厅底装饰画。这是文艺复兴两股最伟大的力底奇特的争斗。一五○四年五月,莱渥那开始他的《Anghiari战役》底图稿。一五○四年八月,弥盖朗琪罗受命制作那《Cascina战役》。全个翡冷翠为了他们分成两派。——但是时间把一切都平等了。两件作品全都消灭了。
弥盖朗琪罗回去上书教皇:
弥盖朗琪罗也没有免掉这惊惶底传染。萨伏那洛尔自称为预言者,他说法兰西王查理八世将是神底代表,这时候,弥盖朗琪罗不禁害怕起来。他的一个朋友,诗人兼音乐家嘉尔第哀(Cardiere)有一夜看见洛朗•特•梅迭西斯底黑影在他面前显现,穿着褴褛的衣衫身体半裸着;死者命他预告他的儿子比哀尔,说他将要被逐出他的国土,永远不得回转。嘉尔第哀把这幕幻象告诉了弥盖朗琪罗,弥氏劝他去告诉亲王;但嘉尔第哀畏惧比哀尔,绝对不敢。一个早上,他又来找弥盖朗琪罗,惊悸万分地告诉他说,死者又出现了:他甚至穿了特别的衣装,嘉尔第哀睡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死人底幽灵便来把他批颊,责罚他没有听从他。弥盖朗琪罗大大地埋怨他,逼他立刻步行到梅迭西斯别墅。半路上,嘉尔第哀遇到了比哀尔:他就讲给他听。比哀尔大笑,喊马弁把他打开。亲王底秘书Bibbiena和他说:“你是一个疯子。你想洛朗爱哪一个呢?爱他的儿子呢还是爱你?”嘉尔第哀遭了侮辱与嘲笑,回到翡冷翠,把他倒霉的情形告知弥盖朗琪罗,并把翡冷翠定要逢到大灾难的话说服了弥盖朗琪罗,两天之后,弥盖朗琪罗逃走了。
弥盖朗琪罗一声也不响;但他雕成了《耶稣死像》:
在这件作品中,我们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轻蔑。这是在休止期间的一种骚动的力。它充满着轻蔑与悲哀。在美术馆底阴沉的墙下,它会感到闷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气,如弥盖朗琪罗所说的一般,它应当“直接受到阳光” 。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维持会曾委托AgostinodiDuccio雕一个先知者像,那作品动工了没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没有人敢上手的这块巨大的白石,这次交托给弥盖朗琪罗了 ;硕大无朋的《大卫像》(David),便是缘源于此。
可是他的固执战胜了父亲底固执。十三岁时,他进入Domenico Ghirlandajo底画室——那是当代翡冷翠画家中最大最健全的一个。他初时底成绩非常优异,据说甚至令他的老师也嫉妒起来。一年之后他们分手了。
使他变得阴沉的,还不单是当时的忧患和罪恶底境象。一种专暴的力进入他的内心再也不放松他了。他为天才底狂乱所扼制,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气,并无什么胜利底幻梦,他却赌咒要战胜,为了他的光荣和为他家属底光荣。他的家庭底全部负担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们向他要钱。他没有钱,但他那么骄傲,从不肯拒绝他们:他可以把自己卖掉,只是为要供应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钱。他的健康已经受了影响。营养不佳,时时受寒,居处潮湿,工作过度等等开始把他磨蚀。他患着头痛,一面的胁腹发肿。他的父亲责备他的生活方式:他却不以为是他自己的过错。
但这种优遇并不如何持久。于勒二世底性格和弥盖朗琪罗底同样无恒。他一忽儿热心某个计划,一忽儿又热心另一个绝然不同的计划。另一个计划于他显得更能使他的荣名垂久:他要重建圣比哀尔大寺。这是弥盖朗琪罗底敌人们怂恿他倾向于这新事业的,那些敌人数不在少,而且都是强有力的。他们中间的首领是一个天才与弥盖朗琪罗相仿而意志更坚强的人物:勃拉芒德(Bramanted’Urbin),他是教皇底建筑家,拉斐尔底朋友。在两个理智坚强的翁勃里伟人与一个天才犷野的翡冷翠人中间,毫无同情心可言。但他们所以决心要打倒他,无疑是因为他曾向他们挑战之故。弥盖朗琪罗毫无顾忌地指责勃拉芒德,说他在工程中舞弊。那时勃拉芒德便决意要剪除他。
他把信寄发了,喊着住在他家里的一个石商和一个石匠,和他们说:
他把一首十四行诗寄给教皇:
他幼时寄养在一个石匠底妻子家里。以后他把做雕塑家底志愿好玩地说是由于这幼年的乳。人家把他送入学校:他只用功素描。“为了这,他被他的父亲与伯叔瞧不起而且有时打得很凶,他们都恨艺术家这职业,似乎在他们的家庭中出一个艺术家是可羞的。” 因此,他自幼便认识人生底残暴与精神底孤独。
他已开始憎厌绘画。他企慕一种更英雄的艺术。他转入雕塑学校。那个学校是洛朗•特•梅迭西斯所主办的,设在圣玛克花园内。那亲王很赏识他:叫他住在宫邸中,允许他和他的儿子们同席;童年的弥盖朗琪罗一下子便处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底中心,处身于古籍之中,沐浴着柏拉图研究的风气。他们的思想,把他感染了,他沉湎于怀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崇古的信念:他变成一个希腊雕塑家。在“非常钟爱他”的Politien底指导之下,他雕了《Cenataures 与 Lapithes底争斗》。
他和Lorenzo di Credi,Bugiardini,Granacci,Torrigianodei Torrigiani等到嘉弥纳寺中去临摹玛撒西屋(Masaccio)底壁画。他不能容忍他的同伴们底嘲笑。一天,他和虚荣的Torrigiani冲突起来。Torrigiani一拳把他的脸击破了,后来,他以此自豪:“我紧握着拳头”,他讲给Benvenuto Cellini听,“我那么厉害地打在他的鼻子上,我感到他的骨头粉碎了,这样,我给了他一个终身的纪念。”
他使他在教皇那边失宠。他利用于勒二世底迷信;在他面前说据普通的观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对于弥盖朗琪罗底计划冷淡下来,而乘机献上他自己的计划。一五○六年正月,于勒二世决定重建圣比哀尔大寺。陵墓的事情搁置了,弥盖朗琪罗不独被压倒了,而且为了他在作品方面所花的钱负了不少债务。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见他了;他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见时,于勒二世教他的马弁把他逐出梵谛刚宫。
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骚乱静了下来。——回到蒲洛涅(Bologne),过了冬天,他把预言者和预言全都忘掉了。世界底美丽重新使他奋激。他读班德拉葛(Pétrarque),鲍加斯(Boccace)和但丁底作品。
他一直逃到佛尼市。
于是他上马出发。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个骑兵去追他,晚上十一点钟时在Poggibonsi地方追上了,交给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转罗马,否则将有严厉处分。”弥盖朗琪罗回答,他可以回来,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诺言:否则,于勒二世永远不必希望再看到他。
两人原不相契。他们都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应该互相接近了。但他们觉得离开一般的人群固然很远,他们两人却离得更远。两人中更孤独的是莱渥那。他那时是五十二岁,长弥盖朗琪罗二十三岁。从三十岁起,他离开了翡冷翠,那里的狂乱与热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细腻精密的,微微有些胆怯,他的清明宁静与带着怀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底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这享乐主义者,这绝对自由绝对孤独的人,对于他的乡土,宗教,全世界,都极淡漠,他只有在一般思想自由的君主旁边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护人LudovicleMore下台了,他不得不离别米兰。一五○二年,他投效于CésarBorgia幕下;一五○三年,这位亲王在政治上失势了,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讥讽的微笑正和阴沉狂热的弥盖朗琪罗相遇,而他正激怒他。弥盖朗琪罗,整个地投入他的热情与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热情与信仰底一切敌人,而他尤其痛恨毫无热情毫无信仰的人。莱渥那愈伟大,弥盖朗琪罗对他愈怀着敌意;他亦绝不放过表示敌意的机会。
两个都是强项、伟大的人,当他们不是凶狠地冲突的时候,教皇与艺术家生来便是相契的。他们的脑海中涌现着巨大的计划。于勒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个陵墓,和古罗马城相称的。弥盖朗琪罗为这个骄傲的思念激动得厉害。他怀抱着一个巴比伦式的计划,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筑,上面放着硕大无朋的四十余座雕像。教皇兴奋非凡,派他到加拉尔地方去,在石厂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在山中弥盖朗琪罗住了八个多月。他完全被一种狂热笼罩住了。“一天他骑马在山中闲逛,他看见一座威临全景的山头:他突然想把它整个地雕起来,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石像,使海中远处的航海家们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时间,如果人家答应他,他定会那么做。”
一四九五年春,他重新路过翡冷翠,正当举行着狂欢节底宗教礼仪,各党派剧烈地争执的时候。但他此刻对于周围的热情变得那么淡漠,且为表示不再相信萨伏那洛尔派底绝对论起见,他雕成著名的《睡着的爱神》像,在当时被认为是古代风的作品。在翡冷翠只住了几个月;他到罗马去。直到萨伏那洛尔死为止,他是艺术家中最倾向于异教精神的一个。他雕《醉的酒神》《垂死的Adonis》和巨大的《爱神像》的那一年,萨伏那洛尔正在焚毁他认为“虚妄和邪道”的书籍、饰物和艺术品。他的哥哥李沃那陶为了他信仰预言之故被告发了。一切的危险集中于萨伏那洛尔底头上:弥盖朗琪罗却并不回到翡冷翠去营救他。萨伏那洛尔被焚死了:弥盖朗琪罗一声也不响。在他的信中,找不出这些事变底任何痕迹。
一四九○年,教士萨伏那洛尔,依据了陶米尼派底神秘经典《Apocalypse》开始说教。他三十七岁,弥盖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短小羸弱的说教者,充满着热烈的火焰,被神底精神燃烧着,在讲坛上对教皇作猛烈的攻击,向全意大利宣扬神底威权。翡冷翠人心动摇。大家在街上乱窜,哭着喊着如疯子一般。最富的市民如Ruccellai,Salviati,Albizzi,Strozzi辈都要求加入教派。博学之士,哲学家也承认他有理。弥盖朗琪罗底哥哥,李沃那陶便入了陶米尼派修道。
一五○四年,翡冷翠底诸侯把弥盖朗琪罗和莱渥那•特•文西放在敌对的立场上。
一五○四年正月二十五日,艺术委员会(其中的委员有李毗Filippino Lippi,鲍梯却梨Botticelli,班吕勤Pérugin与莱渥那•特•文西等)讨论安置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弥盖朗琪罗底请求,人们决定把它立在“诸侯宫邸”底前面。搬运的工程交托大寺底建筑家们去办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们把《大卫像》从临时廊棚下移出来。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击破它,当局不得不加以严密的保护。巨像慢慢地移动,系得挺直,高处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转时要抵住泥土。从Duomo广场搬到老宫前面一共费了四天光阴。五月十八日正午,终于到达了指定的场所。夜间防护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虽然那么周密,某个晚上群众底石子终于投中了《大卫像》。
一五○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罗马,他所选择的大块白石亦已开始运到,安放在圣比哀尔广场上,弥盖朗琪罗所住的Santa-Caterina底后面。“石块堆到那么高大,群众为之惊愕,教皇为之狂喜。”弥盖朗琪罗埋首工作了。教皇不耐烦地常来看他,“和他谈话,好似父子那般亲热。”为更便于往来起见,他令人在梵谛刚宫底走廊与弥盖朗琪罗底寓所中间造了一顶浮桥,使他可以随意在秘密中去看他。
一五○五年三月,弥盖朗琪罗被教皇于勒二世召赴罗马。从此便开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时代。
一五○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莱渥那面貌生得非常秀美,举止温文尔雅。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闲步;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外衣,一直垂到膝盖;修剪得很美观的鬈曲的长须在胸前飘荡。在SantaTrinita寺旁,几个中产者在谈话,他们辩论着但丁底一段诗。他们招呼莱渥那,请他替他们辨明其中的意义。这时候弥盖朗琪罗在旁走过。莱渥那说:‘弥盖朗琪罗会解释你们所说的那段诗’。弥盖朗琪罗以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释罢,你这曾做过一座铜马底模塑,不会铸成铜马而你居然不觉羞耻地就此中止了的人!’——说完,他旋转身走了。莱渥那站着,脸红了。弥盖朗琪罗还以为未足,满怀着要中伤他的念头,喊道:‘而那些混账的米兰人竟会相信你做得了这样的工作!’”
“现在请看。
“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的你们受的”,弥盖朗琪罗以后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
“圣父。今天早上我由你圣下底意旨被逐出宫。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教人到罗马以外的任何区处找我。”
“吾主,如果俗谚是对的,那真所谓‘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谎话与谗言,对于真理底敌人,你却给他酬报。至于我,我是,我曾是你的忠实的老仆,我的皈依你好比光芒之于太阳;而我所费掉的时间并不使你感动!我愈劳苦,你愈不爱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听从了谎骗的回声。但上天把德性降到世上之后,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性只在一棵枯索的树上期待果实。”
“去觅一个犹太人,把我家里的一切全卖给他,以后再到翡冷翠来。”
“于是,弥盖朗琪罗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
“……我一切的忧虑,我只因为爱护你们而有的。”
——现在,Soderini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
——“请原谅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你难道不认识他么?”
于勒二世底侮慢,还不止是促成弥盖朗琪罗底逃亡的唯一的原因。在一封给GiulianodaSan Gallo的信中,他露出勃拉芒德要暗杀他的消息。
弥盖朗琪罗走了,勃拉芒德成为唯一的主宰。他的敌手逃亡底翌日,他举行圣比哀尔大寺底奠基礼。他的深切的仇恨集中于弥盖朗琪罗底作品上,他要安排得使弥氏底事业永远不能恢复。他令群众把圣比哀尔广场上底工场,堆着建造于勒二世陵墓的石块底区处,抢劫一空。
可是,教皇为了他的雕塑家底反抗大为震怒,接连着下敕令到翡冷翠底诸侯那里,因为弥盖朗琪罗躲避在翡冷翠。诸侯教弥盖朗琪罗去,和他说:“你和教皇捣蛋,即是法兰西王也不敢那么做。我们不愿为了你而和他轻启争端:因此你当回罗马去;我们将给你必要的信札,说一切对于你的无理将无异是对于我们的无理。”
弥盖朗琪罗固执着。他提出条件。他要于勒二世让他建造他的陵寝,并且不在罗马而在翡冷翠工作。当于勒二世出征班罗士(Pérouse)与蒲洛涅的时候,他的敕令愈来愈严厉了,弥盖朗琪罗想起到土耳其,那边的苏丹曾托法朗梭阿派教士转请他去造一座班拉地方底桥。
终于他不得不让步了。一五○六年十一月杪,他委屈地往蒲洛涅去,那时于勒二世正攻陷了城,以征服者底资格进入蒲洛涅城。
“一个早上,弥盖朗琪罗到SanPetronio寺去参与弥撒礼。教皇底马弁瞥见他,给认识了,把他引到于勒二世前面,他正在Seize宫内用餐。教皇发怒着和他说:‘是你应当到罗马去晋谒我们的;而你竟等我们到蒲洛涅来访问你!’——弥盖朗琪罗跪下,高声请求宽赦,说他的行动并非由于恶意而是因为被逐之后愤怒之故。教皇坐着,头微俯着,脸上满布着怒气;一个翡冷翠诸侯府派来为弥盖朗琪罗说情的主教上前说道:‘务望圣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画家除了艺术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样的。’教皇暴怒起来,大声呼喝道:‘你竟和他说即是我们也不敢和他说的侮辱的话。你才是愚昧的……滚开,见你的鬼罢!’——他留着不走,教皇底侍役上前一阵拳头把他撵走了。于是,教皇底怒气在主教身上发泄完了,令弥盖朗琪罗近前去,宽赦了他。”
不幸,为与于勒二世言和起见,还得依从他任性的脾气;而这专横的意志已重新转变了方向。此刻他已不复提及陵墓问题,却要在蒲洛涅建立一个自己的铜像了。弥盖朗琪罗虽然竭力声明“他一些也不懂得铸铜的事”,也是无用。他必得学习起来,又是艰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间很坏的屋子里,他,两个助手Lapo与Lodovico,和一个铸铜匠Bernardino,三个人只有一张床。十五个月在种种烦恼中度过了。Lapo与Lodovico偷盗他,他和他们闹开了。
“Lapo这坏蛋,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告诉大家说是他和Lodovico两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们和我合作的。在我没有把他们撵出门外之前,他们脑筋中不知道他们并非是主人;直到我把他们逐出时,他们才明白是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们赶走了。”
Lapo与Lodovico大为怨望;他们在翡冷翠散布谣言,攻击弥盖朗琪罗,甚至到他父亲那里强索金钱,说是弥盖朗琪罗偷他们的。
接着是那铸铜匠显得是一个无用的家伙。
“我本信Bernardino师父会铸铜的,即不用火也会铸,我真是多么信任他。”
一五○七年六月,铸铜的工作失败了。铜像只铸到腰带部分。一切得重新开始。弥盖朗琪罗到一五○八年二月为止,一直在干这件作品。他的健康为之损害了。
“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他写信给他的兄弟说,“……我在极不舒服极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曾经受过那样的痛苦,现在又受着这样的磨难,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作一个像,我的生命将不够了:这是巨人底工作。”
这样的劳作却获得了可悲的结果。一五○八年二月在SanPetronio寺前建立的于勒二世像,只有四年底寿命。一五一一年十二月,它被于勒二世底敌人Bentivogli党人毁灭了;残余的古铜被Alphonse d’Este收买去铸大炮。
弥盖朗琪罗回到罗马。于勒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样意想不到同样艰难的工程。对于这个全不懂得壁画技术的画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施庭教堂底天顶画。人们可以说他简直在发不可能的命令,而弥盖朗琪罗居然会执行。
似乎又是勃拉芒德,看见弥盖朗琪罗回来重新得宠了,故把这件事情作难他,使他的荣名扫地。即在这一五○八年,弥氏底敌手拉斐尔在梵谛刚宫开始Stanze那组壁画,获得极大的成功,故弥盖朗琪罗底使命尤其来得危险,因为他的敌人已经有了杰作摆在那里和他挑战。他用尽方法辞谢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议请拉斐尔代替他:他说这不是他的艺术,他绝对不会成功的。但教皇尽是固执着,他不得不让步。
勃拉芒德为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内造好了一个台架,并且从翡冷翠召来好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来帮他忙。但上面已经说过,弥盖朗琪罗不能有任何助手。他开始便说勃拉芒德的台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个。至于从翡冷翠招来的画家,他看见便头痛,什么理由也不说,把他们送出门外。“一个早上,他把他们所画的东西尽行毁掉;他自己关在教堂里,他愿再开门让他们进来,即在他自己家里也躲着不令人见。当这场玩笑似乎持续到够久时,他们沮丧万分,决意回翡冷翠去了。”
弥盖朗琪罗只留着几个工人在身旁;但困难不独没有减煞他的胆量,反而使他把计划扩大了,他决意在原定的天顶之外,更要画四周的墙壁。
一五○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开始了。暗淡的岁月,——这整个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岁月!这是传说上的弥盖朗琪罗,西施庭底英雄,他的伟大的面目应当永远镂刻在人类底记忆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时代底信札证明他的狂乱的失望,绝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够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一年以来,我从教皇那里没有拿到一文钱;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行的程度似乎还不配要求酬报。工作迟缓之故,因为技术上发生困难,因为这不是我的内行。因此我的时间是枉费了的。神佑我!”
他才画完《洪水》一部,作品已开始发霉:人物底面貌辨认不清。他拒绝继续下去。但教皇一些也不原谅。他不得不重新工作。在他一切疲劳与烦恼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底纠缠。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滥用他的钱,拼命的压榨他。他的父亲不停地为了钱的事情烦闷,呻吟。他不得不费了许多时间去鼓励他,当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时候。
“你不要烦躁罢,这并非是人生遭受侮弄的事情……只要我自己还有些东西,我绝不令你短少什么……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丧失了,只要我存在,你必不至有何缺乏……我宁愿自己贫穷而你活着,绝不愿具有全世界底金银财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余的人一样在世界上争得荣誉,
你当以有你的面包自足,不论贫与富,当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样,因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为生活发愁亦不为荣誉—即为了世界—苦恼;然而我确在极大的痛苦,与无穷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来,我不曾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撑你;而你从未识得,也从未相信。神宽恕你们众人!我准备在未来,在我存在的时候,永远同样的做人,只要我能够!”
他的三个弟弟都依赖他。他们等他的钱,等他为他们觅一个地位;他们毫无顾忌地浪费他在翡冷翠所积聚的小资产;他们更到罗马来依附他;Buonarroto与GiovanSimone要他替他们购买一份商业的资产,Sigismondo要他买翡冷翠附近的田产。而他们绝不感激他:似乎这是他欠他们的债。弥盖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剥削他;但他太骄傲了,不愿拒绝他们而显出自己的无能。那些坏蛋还不安分守己呢。他们行动乖张,在弥盖朗琪罗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他们的父亲。于是弥盖朗琪罗暴跳起来。他把他的兄弟们当作顽童一般看待,鞭笞他们。必要时他也许会把他们杀死。
“GiovanSimone,
常言道:与善人行善会使其更善,与恶人行善会使其更恶。几年以来,我努力以好言好语和温柔的行动使你改过自新,和父亲与我们好好地过活,而你却愈来愈坏了……我或能细细地和你说,但这不过是空言而已。现在不必多费口舌,只要你确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因为是我为了上帝的缘故维持你的生活,因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余的一样。但我此刻断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是的,那么你不会威胁我的父亲。你真可说是一头畜生,我将如对待畜生一般对待你。须知一个人眼见他的父亲被威胁或被虐待的时候,应当为了他而牺牲生命……这些事情做得够了!……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听到关于你的什么话,我将籍没你的财产,把不是你所挣来的房屋田地放火烧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面前来,我将给你看些东西使你会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么才
敢这么逞威风……如果你愿改过,你愿尊敬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如对于别的兄弟一样,而且不久之后,我可以替你盘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这样做,我将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来面目,使你确确实实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东西……完了!言语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将由事实来补足。
弥盖朗琪罗于罗马
还有两行。十二年以来,我为了全意大利过着悲惨的生活,我受着种种痛苦,我忍受种种耻辱,我的疲劳毁坏我的身体,我把生命经历着无数的危险,只为要帮扶我的家庭;——现在我才把我们的家业稍振,而你却把我多少年来受着多少痛苦建立起来的事业在一小时中毁掉!……像基督一般!这不算什么!因为我可以把你那样的人——不论是几千几万——分裂成块块,如果是必要的话。——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对你具有多少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
以后是轮到Sigismondo了:
“我在这里,过的是极度苦闷,极度疲劳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没有,而且我也不愿有……极少时间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说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烦恼了。”
末了是第三个兄弟,Buonarroto,在Stozzi底商店中服务的,问弥盖朗琪罗要了大宗款项之后,尽情挥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来自豪:
“我极欲知道你的忘恩负义,”弥盖朗琪罗写信给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要知道:你在SantaMariaNuova银行里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币与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几百金币时,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钱,是否知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来支撑你们?我极欲知道你曾否想过这一切!——如果你还有相当的聪明来承认事实,你将绝不会说‘我用了我自己的许多钱,’也绝不会再到此地来和我纠缠而一些也不回想起我以往对于你们的行为。你应当说:‘弥盖朗琪罗知道没有写信给我们,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现在没有信来,他定是被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务耽搁着!我们且耐性罢。’当一匹马在尽力前奔的时候,不该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的那么快。然而你们从未认识我,而且现在也不认识我。神宽宥你们!是他赐我恩宠,曾使我能尽力帮助你们。但只有在我不复在世的时候,你们才会识得我。”
这便是薄情与妒羡的环境,使弥盖朗琪罗在剥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伤他的敌人中间挣扎苦斗。而他,在这个时期内,完成了西施庭底英雄的作品。可是他花了何等可悲的代价!差一些他要放弃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他也许愿意这样。
教皇因为他工作迟缓和固执着不给他看到作品而发怒起来。他们傲慢的性格如两朵阵雨时的乌云一般时时冲撞。“一天,Conpi 述说,于勒二世问他何时可以画完,弥盖朗琪罗依着他的习惯,答道:‘当我能够的时候。’教皇怒极了,把他的杖打他,口里反复地说:‘当我能够的时候!当我能够的时候!’
“弥盖朗琪罗跑回家里准备行装要离开罗马了。于勒二世马上派了一个人去,送给他五〇〇金币,竭力抚慰他,为教皇道歉。弥盖朗琪罗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们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终于愤怒地和他说:“你难道要我把你从台架上倒下地来么?”弥盖朗琪罗只得退步;他把台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底诸圣节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礼节,这祭亡魂的仪式,与这件骇人的作品底开幕礼,正是十分适合;因为作品充满着生杀一切的神底精灵,——这挟着疾风雷雨般的气势横扫天空的神,带来了一切生命底力。
从这件巨人底作品中解放出来,弥盖朗琪罗变得光荣了,支离破灭了。成年累月地仰着头画西施庭底天顶,“他把他的目光弄坏了,以至好久之后,读一封信或看一件东西时他必得把它们放在头顶上才能看清楚。”
他把自己的病态作为取笑的资料:
……我的胡子向着天, 我的头颅弯向着肩,
胸部像头枭。
画笔上滴下的颜色,
在我脸上形成富丽的图案。 腰缩向腹部底位置,
臀部变做秤星,维持我全身重量底均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走路也徒然摸索几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长了,
在后背缩短了,
仿佛是一张叙利亚底弓。
……
我们不当为这开玩笑的口气蒙蔽。弥盖朗琪罗为了变得那样丑而深感痛苦。像他那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更爱慕肉体美的人,丑是一桩耻辱。在的一部分恋歌中,我们看出他的愧恧之情。 他的悲苦之所以尤其深刻,是因为他一生被爱情煎熬着;而似乎他从未获得回报。于是他自己反省,在诗歌中发泄他的温情与痛苦。
自童年起他就作诗,这是他热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札,散页上面满涂着他的反复推敲的思想底痕迹。不幸,在一五一八年时,他把他的青年时代底诗稿焚去大半;有些在他生前便毁掉了。可是他留下的少数诗歌已足唤引起人们对于他的热情的概念。
最早的诗似乎是于一五○四年左右在翡冷翠写的:
“我生活得多么幸福,爱啊,只要我能胜利地抵拒你的疯癫!而今是可怜!我涕泪沾襟,我感到了你的力……”
一五○四至一五一一年的,或即是写给同一个女子的两首情诗,含有多么悲痛的表白:
“谁强迫我投向着你……噫!噫!噫!……紧紧相连着么?可是我仍是自由的!……”
“我怎么会不复属于我自己呢?喔神!喔神!喔神!……谁把我与我自己分离?……谁能比我更深入我自己?喔神!喔神!喔神!……”
一五○七年十二月自蒲洛涅发的一封信底背后,写着下列一首十四行诗,其中肉欲底表白,令人回想起鲍梯却梨底形象:
“鲜艳的花冠戴在他的金发之上,它是何等幸福!谁能够,和鲜花轻抚他的前额一般,第一个亲吻他?终日紧束着他的胸部长袍真是幸运。金丝一般的细发永不厌倦地掠着他的双颊与蝤颈。金丝织成的带子温柔地压着他的乳房,它的幸运更是可贵。腰带似乎说:‘我愿永远束着他……’啊!……那么我的手臂又将怎样呢!”
在一首含有自白性质的亲密的长诗中—在此很难完全引述的—弥盖朗琪罗在特别放纵的词藻中诉说他的爱情底悲苦:
“一日不见你,我到处不得安宁。见了你时,仿佛是久饥的人逢到食物一般……当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对我行礼……我像火药一般燃烧起来……你和我说话,我脸红,我的声音也失态,我的欲念突然熄灭了。……”
接着是哀呼痛苦的声音:
“啊!无穷的痛苦,当我想起我多么爱恋的人绝不爱我时,我的心碎了!怎么生活呢?……”
下面几行,是他写在梅迭西斯家庙中的圣母像画稿旁边的:
“太阳底光芒耀射着世界,而我却独自在阴暗中煎熬。人皆欢乐,而我,倒在地下,浸在痛苦中,呻吟,号哭。”
弥盖朗琪罗底强有力的雕塑与绘画中间,爱的表现是缺如的;在其中他只诉说他的最英雄的思想。似乎把他心底弱点混入作品中间是一桩羞耻。他只把它付托给诗歌。是在这方面应当寻觅藏在犷野的外表之下的温柔与怯弱的心:
“我爱:我为何生了出来?”
西施庭工程告成了,于勒二世死了,弥盖朗琪罗回到翡冷翠,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计划上去:于勒二世底坟墓。他签订了十七年中完工的契约。三年之中,他差不多完全致力于这件工作。在这个相当平静的时期——悲哀而清明的成熟时期,西施庭时代底狂热镇静了,好似波涛汹涌的大海重归平复一般,——弥盖朗琪罗产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他的热情与意志底均衡实现得最完全的作品:摩西像与现藏卢佛宫的奴隶像。
可是这不过是一刹那而已;生命底狂潮几乎立刻重复掀起;他重新堕入黑夜。
新任教皇雷翁十世,竭力要把弥盖朗琪罗从宣扬前任教皇的事业上转换过来,为他自己的宗族歌颂胜利。这对于他只是骄傲底问题,无所谓同情与好感;因为他的伊壁鸠派的精神不会了解弥盖朗琪罗底忧郁的天才:他全部的恩宠都加诸拉斐尔一人身上。但完成西施庭的人物却是意大利底光荣;雷翁十世要役使他。
他向弥盖朗琪罗提议建造翡冷翠底梅迭西斯家庙。弥盖朗琪罗因为要和拉斐尔争胜,拉斐尔利用他离开罗马的时期把自己造成了艺术上的君王底地位,一不由自主地听让这新的锁链系住自己了。实在,他要担任这一件工作而不放弃以前的计划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这矛盾中挣扎着。他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时进行于勒二世底陵墓与圣洛朗查教堂—即梅迭西斯家庙。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一个助手去做,自己只塑几个主要的像。但由着他的习惯,他慢慢地放弃这计划,他不肯和别人分享荣誉。更甚于此的是,他还担忧教皇会收回成命呢;他求雷翁十世把他系住在这新的锁链上。
当然他不能继续于勒二世底纪念建筑了。但最可悲的是连圣洛朗查教堂也不能建立起来。拒绝和任何人合作犹以为未足,由着他的可怕的脾气,要一切由他自己动手的愿欲,他不留在翡冷翠做他的工作,反而跑到加拉尔地方去监督斫石工作。他遇着种种困难,梅迭西斯族人要用最近被翡冷翠收买的比德拉桑太石厂底出品。因为弥盖朗琪罗主张用加拉尔底白石,故他被教皇诬指为得贿;为要服从教皇底意志,弥盖朗琪罗又受加拉尔人底责难,他们和航海工人联络起来;以至他找不到一条船肯替他在日纳与比士中间运输白石。他逼得在远亘的山中和荒确难行的平原上造起路来。当地的人又不肯拿出钱来帮助筑路费。工人一些也不会工作,这石厂是新的,工人亦是新的。弥盖朗琪罗呻吟着:
“我在要开掘山道把艺术带到此地的时候,简直在干和令死者复活同样为难的工作。”
然而他挣扎着:
“我所应允的,我将冒着一切患难而实践;我将做一番全意大利从未做过的事业,如果神助我。”
多少的力,多少的热情,多少的天才枉费了!一五一八年九月杪,他在萨拉伐柴地方,因为劳作过度,烦虑太甚而病了。他知道在这苦工生活中健康衰退了,梦想枯竭了。他日夜为了热望终有一日可以开始工作而焦虑,又因为不能实现而悲痛。他受着他所不能令人满意的工作压榨。
“我不耐烦得要死,因为我的恶运不能使我为所欲为……我痛苦得要死,我做了骗子般的勾当,虽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失……”
回到翡冷翠,在等待白石运到的时期中,他万分自苦;但阿诺河干涸着,满载石块的船只不能进口。
终于石块来了:这一次,他开始了么?——不,他回到石厂去。他固执着在没有把所有的白石堆聚起来成一座山头,如以前于勒二世的陵墓那次一般,之前他不动工。他把开始的日期一直捱延着;也许他怕开始。他不是在应允的时候太夸口了么?在这巨大的建筑工程中,他不太冒险么?这绝非他的内行;他将到哪里去学呢?此刻,他是进既不能,退亦不可了。
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还不能保障运输白石底安全。在运往翡冷翠的六支巨柱式的白石中,四支在路上裂断了,一支即在翡冷翠当地。他受了他的工人们底欺骗。
末了,教皇与梅迭西斯大主教眼见多少宝贵的光阴白白费掉在石厂与泥泞的路上,感着不耐烦起来。一五二○年三月十日,教皇一道敕谕把一五一八年命弥盖朗琪罗建造圣洛朗查教堂底契约取消了。弥盖朗琪罗只在派来代替他的许多工人到达比德拉桑太地方的时候才知道消息。他深深地受了一个残酷的打击。
“我不和大主教计算我在此费掉的三年光阴。”他说,“我不和他计算我为了这圣洛朗查作品而破产。我不和他计算人家对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这件工作,我不懂为什么缘故!我不和他计算我所损失的开支的一切……而现在,这件事情可以结束如下:教皇雷翁把已经斫好石块的山头收回去,我手中是他给我的五○○金币,还有是人家还我的自由!”
但弥盖朗琪罗所应指摘的不是他的保护人们而是他自己,他很明白这个。最大的痛苦即是为此。他和自己争斗。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年中间,在他的力量底丰满时期,洋溢着天才的顶点,他做了些什么?—黯然无色的米纳佛《基督像》,——一件没有弥盖朗琪罗底成分的弥盖朗琪罗底作品!——而且他还没有把它完成。
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年中间,在这伟大的文艺复兴底最后几年中,在一切灾祸尚未摧毁意大利底美丽的青春之时,拉斐尔画了Loges室、火室,以及各式各种的杰作,建造Madame别墅,主持圣比哀尔寺底建筑事宜,领导着古物发掘的工作,筹备庆祝节会,建立纪念物,统治艺术界,创办了一所极发达的学校;而后他在胜利的勋功伟业中逝世了 。
他的幻灭的悲苦,枉费时日底绝望,意志底破裂,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完全反映着:如梅迭西斯底坟墓,与于勒二世纪念物上的新雕像。
自由的弥盖朗琪罗,终生只在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从一个主人换到另一个主人中,消磨过去。大主教于勒•特•梅迭西斯,不久成为教皇克莱芒七世,自一五二○至一五三四年间主宰着他。
人们对于克莱芒七世曾表示严厉的态度。当然,和所有的教皇一样,他要把艺术和艺术家作为夸扬他的宗族的工具。但弥盖朗琪罗不应该对他如何怨望。没有一个教皇曾这样爱他。没有一个教皇曾对他的工作保有这么持久的热情。没有一个教皇曾比他更了解他的意志底薄弱,和他那样时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即在翡冷翠革命与弥盖朗琪罗反叛之后,克莱芒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改变。但要医治侵蚀这颗伟大的心的烦躁,狂乱,悲观,与致命般的哀愁,却并非是他权力范围以内的事。一个主人慈祥有何用处?他毕竟是主人啊!……
“我服侍教皇,”弥盖朗琪罗说,“但这是不得已的。”
少许的荣名和一二件美丽的作品又算得什么?这和他所梦想的境界距离得那么远!……而衰老来了。在他周围,一切阴沉下来。文艺复兴快要死灭了。罗马将被野蛮民族来侵略蹂躏。一个悲哀的神底阴影慢慢地压住了意大利底思想。弥盖朗琪罗感到悲剧的时间底将临;他被悲怆的苦痛闷塞着。
把弥盖朗琪罗从他焦头烂额的艰难中拯拔出来之后,克莱芒七世决意把他的天才导入另一条路上去,为他自己所可以就近监督的。他委托他主持梅迭西斯家庙与坟墓底建筑。他要他专心服务。他甚至劝他加入教派,致送他一笔教会俸金。弥盖朗琪罗拒绝了;但克莱芒七世仍是按月致送他薪给,比他所要求的多出三倍,又赠予他一所邻近圣洛朗的屋子。
一切似乎很顺利,教堂底工程也积极进行,忽然弥盖朗琪罗放弃了他的住所,拒绝克莱芒致送他的月俸。他又灰心了。于勒二世底承继人对他放弃已经承应的作品这件事不肯原谅;他们恐吓他要控告他,他们提出他的人格问题。诉讼底念头把弥盖朗琪罗吓倒了;他的良心承认他的敌人们有理,责备他自己爽约:他觉得在尚未偿还他所花去的于勒二世的钱之前,他绝不能接受克莱芒七世底金钱。
“我不复工作了,我不再生活了,”他写着。他恳求教皇替他向于勒二世底承继人们疏通,帮助他偿还他们的钱:
“我将卖掉一切,我将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偿还他们。”
或者,他求教皇允许他完全去干于勒二世底纪念建筑:
“我要解脱这义务的企望比之求生的企望更切。”
一想起如果克莱芒七世崩逝,而他要被他的敌人控告时,他简直如一个孩子一般,他绝望地哭了:
“如果教皇让我处在这个地位,我将不复能生存在这世界上……我不知我写些什么,我完全昏迷了……”
克莱芒七世并不把这位艺术家底绝望如何认真,他坚持着不准他中止梅迭西斯家庙底工作。他的朋友们一些也不懂他这种烦虑,劝他不要闹笑话拒绝俸给。有的认为他是不假思索的胡闹,大大地警告他,嘱咐他将来不要再如此使性。有的写信给他:
“人家告诉我,说你拒绝了你的俸给,放弃了你的住处,停止了工作;我觉得这纯粹是疯癫的行为。我的朋友,你不啻和你自己为敌……你不要去管于勒二世底陵墓,接受俸给罢;因为他们是以好心给你的。”
弥盖朗琪罗固执着。——教皇宫底司库和他戏弄,把他的话作准了:他撤销了他的俸给。可怜的人,失望了,几个月之后,他不得不重新请求他所拒绝的钱。最初他很胆怯地,含着羞耻:
“我亲爱的乔伐尼,既然笔杆较口舌更大胆,我把我近日来屡次要和你说而不敢说的话写信给你了:我还能获得月俸么?……如果我知道我绝不能再受到俸给,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我仍将尽力为教皇工作;但我将算清我的账。”
以后,为生活所迫,他再写信:
“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看到教皇多么重视这件圣洛朗查底作品;既然是圣下自己答应给我的月俸,为的要我加紧工作;那么我不收受它无异是延宕工作了。因此,我的意见改变了;迄今为止我不请求这月俸,此刻为了一言难尽的理由我请求了。……你愿不愿从答应我的那天算起把这笔月俸给我?……何时我能拿到?请你告诉我。”
人家要给他一顿教训:只装作不听见。两个月之后,他还什么都没拿到,他不得不再三申请。
他在烦恼中工作;他怨叹这些烦虑把他的想象力窒塞了:
“……烦恼使我受着极大的影响……人们不能用两只手做一件事,而头脑想着另一件事,尤其是雕塑。人家说这是要刺激我;但我说这是坏刺激,会令人后退的。我一年多没有收到月俸,我和穷困挣扎:我在我的忧患中是十分孤独;而且我的忧患是那么多,比艺术使我操心得更厉害!我无法获得一个服侍我的人。”
克莱芒七世有时为他的痛苦所感动了。他托人向他致意,表示他深切的同情。他担保“在他生存的时候将永远优遇他”。但梅迭西斯族人们底无可救治的轻佻性又来纠缠着弥盖朗琪罗,他们非唯不把他的重负减轻一些,反又令他担任其他的工作:其中有一个无聊的巨柱,顶上放一座钟楼。弥盖朗琪罗为这件作品又费了若干时间的心思。——此外他时时被他的工人、泥水匠、车夫们麻烦,因为他们受着一般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的宣传家底诱惑。
同时,他日常生活底烦恼有增无减。他的父亲年纪愈大,脾气愈坏;一天,他从翡冷翠底家中逃走了,说是他的儿子把他赶走的。弥盖朗琪罗写了一封美丽动人的信给他 :
“至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没有看见你,我非常惊异;现在我知道你在怨我说我把你逐出的,我更惊异了。从我生下来到今日,我敢说从没有做任何足以使你不快的事——无论大小——的用意;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爱你而受的……我一向保护你。……没有几天之前,我还和你说,只要我活着,我将竭我全力为你效命;我此刻再和你说一次,再答应你一次。你这么快的忘掉了这一切,真使我惊骇。三十年来,你知道我永远对你很好,尽我所能,在思想上在行动上。你怎么能到处去说我赶走你呢?你不知道这是为我出了怎样的名声吗?此刻,我烦恼得尽够了,再也用不到增添;而这一切烦恼我是为你而受的!你报答我真好!……可是万物都听天由命罢:我愿使我自己确信我从未使你蒙受耻辱与损害;而我现在求你宽恕,就好似我真的做了对你不起的事一般。原宥我罢,好似原宥一个素来过着放浪生活作尽世上所有的恶事的儿子一样。我再求你一次,求你宽恕我这悲惨的人儿;只不要给我这逐出你的名声;因为我的名誉对于我的重要是你所意想不到的:无论如何,我终是你的儿子!”
如此的热爱,如此的卑顺,只能使这老人底易怒性平息一会。若干时以后,他说他的儿子偷了他的钱。弥盖朗琪罗被逼到极端了,写信给他:
“我不复明白你要我怎样。如果我活着使你讨厌,你已找到了摆脱我的好方法,你不久可以拿到你认为我掌握着的财宝的钥匙。而这个你将做得很对;因为在翡冷翠大家知道你是一个巨富,我永远在偷你的钱,我应当被罚:你将大大地被人称颂!……你要说我什么就尽你说尽你喊罢,但不要再写信给我;因为你使我不能再工作下去。你逼得我向你索还二十五年来我所给你的一切。我不愿如此说;但我终于被逼得不得不说!……仔细留神……一个人只死一次的,他再不能回来补救他所作的错事。你是要等到死底前日才肯忏悔。神佑你!”
这是他在家族方面所得的援助。
“忍耐啊!”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叹息着说,“只求神不要把并不使他不快的事情使我不快。”
在这些悲哀苦难中,工作不进步。当一五二七年全意大利发生大政变的时候,梅迭西斯家庙中的塑像一个也没有造好。这样,这个一五二○至一五二七年间的新时代只在他前一时代底幻灭与疲劳上加上了新的幻灭与疲劳,对于弥盖朗琪罗十年以来,没有完成一件作品,实现一桩计划的欢乐。
对于一切事物和对于他自己的憎厌,把他卷入一五二七年在翡冷翠爆发的革命漩涡中。
弥盖朗琪罗在政治方面的思想,素来亦是同样的犹豫不决,他的一生,他的艺术老是受这种精神状态底磨难。他永远不能使他个人的情操和他所受的梅迭西斯底恩德相妥协。而且这个强项的天才在行动上一向是胆怯的;他不敢冒险和人世底权威者在政治的与宗教的立场上斗争。他的书信即显出他老是为了自己与为了家族在担忧,怕会干犯什么,万一他对于任何专制的行为说出了什么冒昧的批评,他立刻加以否认。他时时刻刻写信给他的家族,嘱咐他们留神,一遇警变马上要逃:
“要像疫疠盛行的时代那样,在最先逃的一群中逃……生命较财产更价值……安分守己,不要树立敌人,除了上帝以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并且对于无论何人不要说好也不要说坏,因为事情底结局是不可知的;只顾经营你的事业……什么事也不要参加。”
他的弟兄和朋友都嘲笑他的不安,把他当作疯子看待。
“你不要嘲笑我,”弥盖朗琪罗悲哀地答道,“一个人不应该嘲笑任何人。”
实在,他永远的心惊胆战并无可笑之处。我们应该可怜他的病态的神经,它们老是使他成为恐怖底玩具;他虽然一直在和恐怖战斗,但他从不能征服它。危险临到时,他的第一个动作是逃避,但经过一番磨难之后,他反而更要强制他的肉体与精神去忍受危险。况他比别人更有理由可以恐惧,因为他更聪明,而他的悲观成分亦只使他对于意大利底厄运预料得更明白。——但要他那种天性怯弱的人去参与翡冷翠底革命运动,真需要一种绝望底激动,揭穿他的灵魂底底蕴的狂乱才会可能呢。
这颗灵魂,虽然那么富于反省,深自藏纳,却是充满着热烈的共和思想。这种境地,他在热情激动或信托友人的时候,会在激烈的言辞中流露出来,——特别是他以后和朋友LuigidelRiccio,Antonio Petreo和Donato Giannotti诸人的谈话,为Giannotti在他的《关于但丁神曲的对语》中所引述的。朋友们觉得奇怪,为何但丁把Brutus与Cassius放在地狱中最后的一层,而把César倒放在他们之上(意即受罪更重)。当友人问起弥盖朗琪罗时,他替刺杀暴君的武士辩护道:
“如果你们仔细去读首段的诗篇,你们将看到但丁十分明白暴君底性质,他也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恶是神人共殛的罪恶。他把暴君们归入‘凌虐同胞’的这一类,罚入第七层地狱,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既然但丁承认这点,那么说他不承认César是他母国底暴君而Brutus与Cassius是正常地诛戮自是不可能了;因为杀掉一个暴君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杀了一头人面的野兽。一切暴君丧失了人所共有的同类之爱,他们已丧失了人性:故他们已非人类而是兽类了。他们的没有同类之爱是昭然若揭的;否则,他们绝不至掠人所有以为己有,绝不至蹂躏人民而为暴君。……因此,诛戮一暴君的人不是乱臣贼子亦是明显的事,既然他并不杀人,乃是杀了一头野兽。由是,杀掉César的Brutus与Cassius并不犯罪。第一,因为他们杀掉一个为一切罗马人所欲依照法律而杀掉的人。第二,因为他们并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杀了一头野兽。”
因此,罗马被西班牙王Charles-Quint攻陷与梅迭西斯宗室被逐的消息传到翡冷翠,激醒了当地人民底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以至揭竿起义的时候,弥盖朗琪罗便是翡冷翠革命党底前锋之一。即是那个平时教他的家族避免政治为避免疫疠一般的人,兴奋狂热到什么也不怕的程度。他便留在那革命与疫疠底中心区翡冷翠。他的兄弟Buonarroto染疫而亡,死在他的臂抱中。一五二八年十月,他参加守城会议。一五二九年正月十日,他被任为防守工程的督造者。四月六日他被任(任期一年)为翡冷翠卫戍总督。六月,他到比士,亚莱查,列何纳等处视察城堡。七八两月中,他被派到法拉尔地方去考察那著名的防御,并和防御工程专家,当地的大公讨论一切。
弥盖朗琪罗认为翡冷翠防御工程中最重要的是SanMiniato山岗;他决定在上面建筑炮垒。但——不知何故——他和翡冷翠长官Capponi发生冲突,以至后者要使弥盖朗琪罗离开翡冷翠。弥盖朗琪罗疑惑Capponi与梅迭西斯党人有意要把他撵走使他不能守城,他便住在SanMiniato不动弹了。可是他的病态的猜疑更煽动了这被围之城中底流言,而这一次的流言却并非是没有根据的。站在嫌疑地位的Capponi被撤职了,由Francesco Carducci继任长官:同时又任命不稳的MalatestaBaglioni为翡冷翠守军统领(以后把翡冷翠城向教皇乞降的便是他)。弥盖朗琪罗预感到灾祸将临;把他的惶虑告诉了执政官,“而长官Carducci非但不感谢他,反而辱骂了他一顿;责备他永远猜疑,胆怯。”Malatesta呈请把弥盖朗琪罗解职:具有这种性格的他,为要摆脱一个危险的敌人起见,是什么都不顾虑的;而且他那时是翡冷翠的大元帅,在当地自是声势赫赫的了。弥盖朗琪罗以为自己处在危险中了;他写道:
“可是我早已准备毫不畏惧地等待战争底结局。但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清晨,一个人到我炮垒里来附着耳朵告诉我,说我如果要逃生,那么我不能再留在翡冷翠。他和我一同到了我的家里和我一起用餐,他替我张罗马匹,直到目送我出了翡冷翠城他才离开我。”
Varchi更补充这一段故事说:“弥盖朗琪罗在三件衬衣中缝了一二,〇〇〇金币在内,而他逃出翡冷翠时并非没有困难,他和RinaldoCorsini和他的学生AntonioMini从防卫最松的正义门中逃出。”
数日后,弥盖朗琪罗说:
“究竟是神在指使我抑是魔鬼在作弄我,我不明白。”
他惯有的恐怖毕竟是虚妄的。可是他在路过Castelnuovo时,对前长官Capponi说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把他的遭遇和预测叙述得那么骇人,以至这老人竟于数日之后惊悸致死。可见他那时正处在如何可怕的境界。
九月二十三日,弥盖朗琪罗到法拉尔地方。在狂乱中,他拒绝了当地大公底邀请,不愿住到他的宫堡中去,他继续逃。九月二十五日,他到佛尼市。当地底诸侯得悉之下,立刻派了两个使者去见他,招待他;但又是惭愧又是犷野,他拒绝了,远避在Giudecca。他还自以为躲避得不够远。他要逃亡到法国去。他到佛尼市底当天,就写了一封急切的信,给代法王法朗梭阿一世在意大利代办艺术品的朋友BattistadellaPalla:
“Battista,至亲爱的朋友,我离开了翡冷翠要到法国去;到了佛尼市,我询问路径:人家说必得要经过德国底境界,这于我是危险而艰难的路。你还有意到法国去么?……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要我在何处等你,我们可以同走……我请求你,收到此信后给我一个答复,愈快愈好;因为我去法之念甚急,万一你已无意去,那么也请告知,以便我以任何代价单独前往……”
驻佛尼市法国大使急急写信给法朗梭阿一世和蒙莫朗西元帅,促他们乘机把弥盖朗琪罗邀到法国宫廷中去留住他。法王立刻向弥盖朗琪罗致意,愿致送他一笔年俸一座房屋。但信札往还自然要费去若干时日,当法朗梭阿一世底复信到时,弥盖朗琪罗已经回到翡冷翠去了。
疯狂底热度退尽了,在Guidecca静寂的居留中,他尽有闲暇为他的恐怖暗自惭愧。他的逃亡,在翡冷翠宣传一时,九月三十日,翡冷翠执政官下令一切逃亡的人如于十月七日前不回来,将处以叛逆罪。在固定的那天,一切逃亡者果被宣布为叛逆,财产亦概行籍没。然而弥盖朗琪罗底名字还没有列入那张表;执政官给他一个最后的期限,驻法拉尔底翡冷翠大使GaleottoGiugni通知翡冷翠共和邦,说弥盖朗琪罗得悉命令的时候太晚了,如果人家能够宽赦他,他准备回来。执政官答应原宥弥盖朗琪罗;他又托斫石匠Bastianodi Francesco把一张居留许可证带到佛尼市交给弥盖朗琪罗,同时转交给他十封朋友的信,都是要求他回去的。在这些信中,宽宏的BattistadellaPalla尤其表示出爱国的热忱:
“你一切的朋友,不分派别地,毫不犹豫地,异口同声地渴望你回来,为保留你的生命,你的母国,你的朋友,你的财产与你的荣誉,为享受这一个你曾热烈地希望的新时代。”
他相信翡冷翠重新临到了黄金时代,他满以为光明前途得胜了。——实际上,这可怜人在梅迭西斯宗族重新上台之后却是反动势力底第一批牺牲者中的一个。
他的一番说话把弥盖朗琪罗底意念决定了。幸他回来了,——很慢的;因为到Lucques地方去迎接他的BattistadellaPalla等了他好久,以至开始绝望了。十一月二十日,弥盖朗琪罗终于回到了翡冷翠。二十三日,他的判罪状由执政官撤销了;但予以三年不得出席大会议的处分。
从此,弥盖朗琪罗勇敢地尽他的职守,直至终局。他重新去就San Miniato底原职,在那里敌人们已轰炸了一个月了;他把山岗重新筑固,发明新的武器,把棉花与被褥覆蔽着钟楼,这样,那著名的建筑物才得免于难。人们所得到的他在围城中的最后的活动,是一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底消息,说他爬在大寺底圆顶上,窥测敌人底行动和视察穹窿底情状。
可是预料的灾祸毕竟临到了。一五三○年八月二日,Malatesta Baglioni反叛了。十二日,翡冷翠投降了,城市交给了教皇底使者BaccioValori。于是杀戮开始了。最初几天,什么也阻不了战胜者底报复行为;弥盖朗琪罗底最好的友人们——BattistadellaPalla——最先被杀。据说,弥盖朗琪罗藏在SanNiccolò-oltr’Arno钟楼里。他确有恐惧底理由:谣言说他曾欲毁掉梅迭西斯宫邸。但克莱芒七世一些没有丧失对于他的感情。据Sébastien delPiombo说,教皇知道了弥盖朗琪罗在围城时的情形后,表示非常不快;但他只耸耸肩说:“弥盖朗琪罗不该如此;我从没伤害过他。”当最初的怒气消降的时候,克莱芒立刻写信到翡冷翠,他命人寻访弥盖朗琪罗,并言如他仍愿继续为梅迭西斯墓工作,他将受到他应受的待遇。
弥盖朗琪罗从隐避中出来,重新为他所抗拒的人们底光荣而工作。可怜的人所做的事情还不止此呢:他为BaccioValori那个为教皇做坏事的工具,和杀掉弥氏底好友BattistadellaPalla那凶手,雕塑《抽箭的阿波罗像》,不久,他更进一步,竟至否认那些流戍者,曾经是他的朋友。一个伟大的人物底可哀的弱点,逼得他卑怯地在物质的暴力前面低首,为的要使他的艺术梦得以保全。他的所以把他的暮年整个地献在为使徒比哀尔建造一座超人的纪念物上面实非无故:因他和比哀尔一样,曾多少次听到鸡鸣而痛哭。
被逼着说谎,不得不去谄媚一个Valori,颂赞洛朗查和于尔朋大公,他的痛苦与羞愧同时迸发。他全身投入工作中,他把一切虚无底狂乱发泄在工作中 。他全非在雕塑梅迭西斯宗室像,而是在雕塑他的绝望底像。当人家和他提及他的洛朗与于里安底肖像并不肖似时,他美妙地答道:“千年后谁还能看出肖似不肖似?”一个,他雕作“行动”;另一个,雕作“思想”;台座上的许多像仿佛是两座主像底注释,——《日》与《夜》,《晨》与《暮》,——说出一切生之苦恼与憎厌。这些人类痛苦底不朽的象征在一五三一年完成了。无上的讥讽啊!可没有一个人懂得。Giovanni Strozzi看到这可惊的《夜》时,写了下列一首诗:
“夜,为你所看到妩媚地睡着的夜,却是由一个天使在这块岩石中雕成的;他睡着,故他生存着。如你不信,使他醒来罢,他将与你说话。”
弥盖朗琪罗答道:
“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还有罪恶与耻辱的时候。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于我是最大的欢乐。因此,不要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
在另一首诗中他又说:“人们只能在天上睡眠,既然多少人底幸福只有一个人能体会到!”而屈服的翡冷翠来呼应他的呻吟了:
“在你圣洁的思想中不要惶惑。相信把我从你那里剥夺了的人不会长久享受他的罪恶的,因为他中心惴惴,不能无惧。些须的欢乐,对于爱人们是一种丰满的享乐,会把他们的欲念熄灭,不若苦难会因了希望而使欲愿增长。”
在此,我们应得想一想当罗马被掠与翡冷翠陷落时的心灵状态:理智底破产与崩溃。许多人底精神从此便堕入哀苦的深渊中,一蹶不振。
SébastiendelPiombo变成一个享乐的怀疑主义者:
“我到了这个地步:宇宙可以崩裂,我可以不注意,我笑一切……我觉得已非罗马被掠前的我,我不复能回复我的本来了。”
弥盖朗琪罗想自杀。
“如果可以自杀,那么,对于一个满怀信仰而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人,最应该给他这种权利了。”
他的精神正在动乱。一五三一年六月他病了。克莱芒七世竭力抚慰他,可是徒然。他令他的秘书和SébastiendelPiombo转劝他不要劳作过度,勉力节制,不时出去散步,不要把自己压制得如罪人一般。一五三一年秋,人们担忧他的生命危险。他的一个友人写信给Valori道:“弥盖朗琪罗衰弱瘦瘠了。我最近和Bugiardini与AntonioMini谈过:我们一致认为如果人家不认真看护他,他将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太过,吃得太少太坏,睡得更少。一年以来,他老是为头痛与心病侵蚀着。” ——克莱芒七世认真地不安起来:一五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他下令禁止弥盖朗琪罗在于勒二世陵墓与梅迭西斯墓之外更做其他的工作,否则将驱逐出教,他以为如此方能调养他的身体,“使他活得更长久,以发扬罗马,他的宗族与他自己的光荣。”
他保护他,不使他受Valori和一般乞求艺术品的富丐们底纠缠,因为他们老是要求弥盖朗琪罗替他们做新的工作。他和他说:“人家向你要求一张画时,你应当把你的笔系在脚下,在地上划四条痕迹,说:‘画完成了。’” 当于勒二世底承继人对于弥盖朗琪罗实施恫吓时,他又出面调解。一五三二年,弥盖朗琪罗和他们签了第四张关于于勒陵墓的契约:弥盖朗琪罗承应重新作一个极小的陵墓,于三年中完成,费用全归他个人负担,还须付出二○○○金币以偿还他以前收受于勒二世及其后人底钱。Sébastien delPiombo写信给弥盖朗琪罗说:“只要在作品中令人闻到你的一些气息就够。” ——悲哀的条件,既然他所签的约是证实他的大计划底破产,而他还须出这一笔钱!可是年复一年,弥盖朗琪罗在他每件绝望的作品中所证实的,确是他的生命底破产,整个“人生”底破产。
在于勒二世底陵墓计划破产之后,梅迭西斯墓底计划亦接着解体了,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克莱芒七世驾崩。那时,弥盖朗琪罗由于极大的幸运,竟不在翡冷翠城内。长久以来,他在翡冷翠度着惶虑不安的生活;因为亚历山大•特•梅迭西斯大公恨他。不是因为他对于教皇的尊敬,他早已遣人杀害他了。自从弥盖朗琪罗拒绝为翡冷翠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之后,大公对他的怨恨更深了:——可是对于弥盖朗琪罗这么胆怯的人,这举动确是一桩勇敢的举动,表示他对于母国底伟大的热爱;因为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这件事,是证实翡冷翠对于梅迭西斯底屈服啊!——自那时起,弥盖朗琪罗已准备听受大公方面底任何处置,而在克莱芒七世死后,他的生命,亦只是靠偶然的福,那时他竟住在翡冷翠城外。从此他不复再回到翡冷翠去了。他永远和它诀别了。——梅迭西斯底家庙算是完了,它永没完成。我们今日所谓的梅迭西斯墓,和弥盖朗琪罗所幻想的,只有若干细微的关系而已。它仅仅遗下壁上装饰底轮廓。不独弥盖朗琪罗没有完成预算中的雕像和绘画底半数;且当他的学生们以后要重新觅得他的思想底痕迹而加以补充的时候,他连自己也不能说出它们当初的情况了:是这样地放弃了他一切的计划,他一切都遗忘了。
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弥盖朗琪罗重到罗马,在那里一直逗留到死。他离开罗马已二十一年了。在这二十一年中,他做了于勒二世墓上底三座未完成的雕像,梅迭西斯墓上底七座未完成的雕像,洛朗查教堂底未完成的穿堂,圣•玛丽•特拉•米纳佛寺底未完成的《基督像》,为Baccio Valori作的未完成的《阿波罗像》。他在他的艺术与故国中丧失了他的健康。他的精力和他的信心。他失掉了他最爱的一个兄弟。他失掉了他极孝的父亲。他写了两首纪念两人的诗,和他其余的一样亦是未完之作,可是充满了痛苦与死的憧憬底热情:
“……上天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拯救出去了。可怜我罢,我这如死一般生存着的人!……你是死在死中,你变为神明了;你不复惧怕生存与欲愿底变化:(我写到此怎能不艳羡呢?……)运命与时间原只能赐予我们不可靠的欢乐与切实的忧患,但它们不敢跨入你们的国土。没有一些云翳会使你们的光明阴暗;以后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需’与‘偶然’不再役使你们了。黑夜不会熄灭你们的光华;白日不论它如何强烈也绝不会使光华增强……我亲爱的父亲,由于你的死,我学习了死……死,并不如人家所信的那般坏,因为这是人生底末日,亦是到另一世界去皈依神明的第一日,永恒的第一日。在那里,我希望,我相信我能靠了神底恩宠而重新见到你,如果我的理智把我冰冷的心从尘土底纠葛中解放出来,如果像一切德性般,我的理智能在天上增长父子间的至高的爱的话。”
人世间更无足以羁留他的东西了:艺术,雄心,温情,任何种的希冀都不能使他依恋了。他六十岁,他的生命似乎已经完了。他孤独着,他不复相信他的作品了;他对于“死”患着相思病,他热望终于能逃避“生存与欲念底变化”“时间底暴行”和“必须与偶然的专制”。
“可怜!可怜!我被已经消逝的我的日子欺罔了……我等待太久了……时间飞逝而我老了。我不复能在死者身旁忏悔与反省了……我哭泣也徒然……没有一件不幸可与失掉的时间相比的了……
“可怜!可怜!当我回顾我的已往时,我找不到一天是属于我的!虚妄的希冀与欲念,——我此刻是认识了,——把我羁绊着,使我哭,爱,激动,叹息,——(因为没有一件致命的情感为我所不识得,)——远离了真理……
“可怜!可怜!我去,而不知去何处;我害怕……如我没有错误的话,——(啊!请神使我错误了罢!)——我看到,主啊,我看到,认识善而竟作了恶的我,是犯了如何永恒的罪啊!而我只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