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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收租的时候,为着勘对租簿,登记,或者争论一些别的什么,许多毛脚毛手的田佃们走进这里来呼吸一下子,是可以的;不过,可不要让污秽的脚踏脏了地砖,不要用粗硬的手去触摸那——不管是在墙壁上挂着,抑或在台面上放置着的一切,而最要紧的是,不要忘记了这是一间雅静的“小书斋”,是专为着接待客人们用的!

这地方有些潮湿,屡次粉抹过的白墙壁上,正浮现了许多黑灰色的斑点,——但看一看那红色而洁净的地砖吧!单这洁净,就不是这村子中穷人家的屋子里所有的了,……就是那墙壁,也不怕它已经旧了些,老主人爱惜着它,宝贵着它,非有正当的用场,如悬挂四联,镜框和挂画之类,是不会把铁钉子随便钉上的,错钉了一根铁钉子——把它拔掉而遗留下来的小洞孔,是半个也没有。后壁上,有一幅油光面的洋画,不管好坏,但在罗冈村一带的地方,就少有了!这洋画,绘的是滨海地方惯常所能望见的——错落地排列着蓝的山,黑的石的近海的海面,恰好又是一条小河的出口,沿岸荒芜地长着比人还要高的长蔓,海和这长蔓接近,就变成了池沼一样的寂静而且驯服,天上散布着白边的云卷,太阳晶亮地照着每一个角落,——就在这个正午时分的空穆无声的场面里,有三个外洋的猎者,打着不同的勇猛可爱的装束,用了最精警最确当的姿势,在阳光下闪耀着发火的枪尖,也不顾那小小的艇儿快要颠覆,正拼命地和六条巨大可怖的鳄鱼作着惊天动地的战斗。这画框上的玻璃大概每隔好几天总要由那老头子经手揩抹一次,很明亮,里面的画纸也要极力地保存得像新近一两天方才张挂起来的一样。洋画的两边是一副宣纸的对联,用了匀称地颤动着的手腕,在每个字的“落”或“拖”处拼命地使用气力,那是企图着要在这上面表现出执笔者的厚重的俸禄和寿数那一类的吧。文雅一点的客人们一到这里,必然地要舍弃别的一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于这些字的书法的探究上,发挥了各人的宏论,以至说明了自己是有着怎样清高的志趣以及比别人不同的胸怀等等。靠着后墙,是一张朱红色并且有着金黄色的浮花纹的长台子,因为乡中春秋祭祀的仪仗是由那耆年硕德的老头子主持,所有仪仗中的用物都由他一家保管,老头子从那些用物中取出了一套,当为贵重的摆设物一样,摆设在那长台子的上面,这就是锡制的所谓“贡器”。两边各摆列着四张朱红色的四方木椅。靠左,有一张新式床铺,是从香港裙带路买回来的,油着黄色,很怪异,——总之在乡下,这些都是不常看见的东西。平时到这里来的客人,在邻里乡党中,大概都是有了地位的,他们之中,一些来自别处的——比其他的客人更有意义的人物也有;并且,在梅冷镇里送信的邮差,也是常到这边来的呢!

黄沙约的居民们,虽然强悍而且好斗,不过只差一点见识比别人低,脑子比别人淤塞,每一个的肩上又给沉重的担子压着,在猛烈的阳光下,愚蠢地一无所知地皱着眉头,卷着上下唇,张大着嘴巴,露出了牙齿,不能不呆住了,让开了路,走出了路的两边,像碰见了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骑着的马一样,不过不能任意散布在罗冈村人所有的田圃上,更休说让脚跟踏进了罗冈村人的麦田里,因为,要仔细的看呀!罗冈村人现在出尽了所有的老少男女,和那“学生军”的行列密密相接,他们穿着新的衣服,扇着扇子,在路上嬉嬉地笑着走。黄沙约的“山民”们当心些吧!平常在这狭窄的路上一碰见了归丰林的马,你们对归丰林的白绉绉的少爷们不能直接泄忿,却迁怒在路边的田圃上,不顾那麦的碧绿的嫩芽正在慢慢的滋长着,在上面任意践踏,习为惯例,现在可就不行了!罗冈村人有权力干涉你们,要不是驯服地直着担子在路边站定着——因为路是要让而田圃是再也不能践踏的了——那末举起眼来看吧,那里不是正有一个黄沙约的山民,粗野地给按在路上敲打了吗?

隔了一会,笑声慢慢的静息下来,又加上了咳嗽,清嗓子以及吐痰等等的声音。直到情形确实地恢复了原状,那邮差也走远了。老头子这才请所有的客人们按次就坐,并且盛意地给他们各都斟了一杯茶。

邮差把信再又交给了老头子之后,——好了,这严重,这忙乱,一切都安适地弛缓下来了。

这邮差,穿的是平常人穿的衣服,戴的是平常人戴的帽子,只有腰边挂着的大皮包写着黄色的“邮政”二字。他的个子很高,却并不驼背,也不怎么瘦;意外的是面孔很清秀而且白净,也许因为还没有胡子的关系。似乎是一个什么商店里的买手,当邮差并不是他的正业。他就是在这邮差的职务上毫不顾忌地或者用恫吓,或者用轻蔑——这样做了一点开罪别人的事也可以说不关重要,反正他就是丢了这个职务不干,也有办法养得活一家的妻子。不过他的声音虽然很粗率,因而也显得有点强暴,而他的态度却倒也很温和,而且很朴素。他脱下了草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的水蒸汽,牙缝里像螃蟹似的嗤嗤地喷出了小小的白沫而且发响,仿佛在叫着,——热呀热呀似的,他掏出了那封预备要投交的信,看一看那低得几乎要和头额相碰的“福禄轩”的黄底蓝字的匾额,笑了笑把信交在那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接了信了。这刚才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的奇奇突突的事正有了段落,心里预备着接了这信以后又怎样的事,暗暗地呼出了轻松的一长气。不想那邮差的面孔突然变了色,像一个不懂信义的小孩子似的,一忽儿就反悔起来。

这边的陈大鹏突然从静默中暗自紧张起来,正想对于这样的议论有所策应,而地保陈百川却已经抢着说:

这行列离开了村子不远,从一处密布着低矮的灌木丛——而蔓草则长得比那灌木丛还要高——镇日里闹蛇闹蛙的低地里,过了小溪流的石桥子,向东北爬上了那黄色泥土的山坡,于是就和那到梅冷镇投市去的黄沙约一带的居民的行列迎头相冲了。

这期间,碧空里的星儿渐渐的褪了色,东方的天上正也渐渐的呈现出壮丽的赭红,交谈着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对方的面孔。——西边,小鹿耳山的半腰上横挂着一幅纯净无疵的白云,而南面近海一带的山峦,因为过于遥远,看不出它们的轮廓,还隐潜在那幻梦一样的鎏白色的气体中。但是这四边的景物都在急速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在福禄轩和陈浩然的正屋相接的大灰町上,已经涌现出了一大堆的纷乱杂沓的人影,那数不清的人头,在晨风的凉快的吹拂中,起着活跃的波涛,还夹带着因为过于勤敏,用力的缘故而各自扼奄得很低很低的声音。出栏的牛,不像平日一样,小主人不大去理会了,至多也不过撒一点禾秆子给它吃,或者用一条“牛镣子”把它钉实在附近的草埔上,要告诉它说,小主人今日不能在这里奉陪你了!它们都干着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在互相呼唤着,好几只狗似乎也懂得了今天的日子的不平常,在人堆里缠夹不清的追逐着,戏玩着,——到了太阳上山的时候,不但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而且早饭也已经用过,那末是可以出发的时候了。

这声音似乎特别来得生疏,很不好懂。老头子的耳朵觉得很吃力,但是毕竟已经听了出来,于是情形由严重而进入了忙乱,——老头子拱着双手,对着那邮差又鞠躬又点头。

这又和信里所写的并没有半点关系,已经是回到刚才大家所谈论的那件事的上面去了,——刚才所谈论的是在今年的清明节中,罗冈村陈姓的这一族,如何预备着他们的一世祖的坟地去举行大祭扫的事,——不然就是因为他的心情兴奋得很,以为别的人们还是在那大祭扫的题目上大发议论,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怎样叫他自己也不能不深深地叹服的话,对于他们,恐怕还是一无所知的呢!

起初还夹带着鼻音,后来是开着嘴巴大笑了,这笑声一下子变成了强烈而且洪大,声浪澎湃地从邮差那边涌进了福禄轩的里面,又从里面澎湃地涌了出来。

说到那邮差,那真是有趣得很。邮差送来的信,那封面大概总是这样写着,“海隆梅冷镇东都约罗冈村福禄轩交陈浩然家父安启”。接信的常常就是那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子——他很康健,头发白得洁净,像银丝一样;面孔肥胖;似乎刚才是喝过了酒,满面的红光,也没有带拐杖,——穿着白葛的长袍子,身边冲出了一只黄褐色的狗,又高大又强壮,面部倒凶得很,不过当守门的就是凶一点也不要紧,也很有些城市的气概,只是牙缝里呀呀的叫了一阵,不怎么吠。——这一天,那真是凑巧极了,福禄轩里正有许多客人在坐着。老头子应酬那些客人们,正当情意笼葱,非常融洽的当儿,忽然受了那邮差的粗率的叱问声所骚扰,满座都几乎惊慌起来,像一巢黄蜂似的,嗡嗡的响。老头子出来了,站在门口,他的背后连二接三,正排列着不少的人头。

老头子当着众人的面前,把信开了,他的红色的面孔呈着微笑,鼻子里嗡嗡的作响,还在暗暗地点着头,——信里究竟写的什么,这个秘密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加以想象的吧?——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这样说:

第二天一早,东边只露出了微亮,金黄色的星儿还在碧空里闪耀着,童子军的喇叭用着热烈而可喜的声音响彻了雾气笼罩着的旷野。接着,这里那里发现了宰猪宰羊的声音,而所有各家的窗口或门板的缝隙里,都露出了温暖的灯光,为着要把全副的精力都应付在这宝贵的节日上面,他们已经很早就从床铺里爬起来了。

童子军的旗顺着南风的势子招展着,而且泼啦泼啦的响,有时候翘起一个角子,有时候竟至全部卷成一团,但是一忽儿又招展起来了,而且又泼啦泼啦的响起来了。——这旗子,象征着这些少年人们一个个的天真活泼的灵魂,他们几乎要歌唱起来,在这条路上荣耀地目空一切地跳跃着前进,——这条路毕竟是绕着山边走,有时候虽则不免突然的低凹下去,但是有时候却简直比所有的一切都来得高些,童子军的行列在这高高的山腰上横挂着,闪闪烁烁,像一条纯金的链子,上面还饰着珍贵的玉珥,不要说是沿途一带的居民,就是从最远的地方也可以望见了,而那喇叭,它的热烈而可喜的声音现在就变了,变成了远自外地买回来的高价的皮鞭似的,一声声,鞭打着四近的田野,鞭打着远近的山阜,仿佛还严厉地威吓着,再不许从任何处所发出回声!

没有问题,老头子无条件地把信交还给他。他拿了这封信,像着了魔似的,一味儿只管在信封下边的左角上看,情形非常的严重,几乎是一道命令,迫得他非低首下心地接受了下来不可的样子。

梅冷镇归丰林的绅士们,据说因为有了别的事,都不能来,只有陈国宣的岳父林昆湖先生,平素爱看风水,又喜欢黄沙约一带的山地的景物,同时因为和罗冈村的人特别有来往些,没有什么拘执。陈浩然那老头子特地去请他,他也是在昨天下午就到这里来了。老头子把许多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管,和他的大儿子国让,四儿子国垂,五儿子国栋,带着林老师在村子里较为宽阔的地方散步,在族人的肃然敬畏的眼光中,以及在童子军的无限止的敬礼中,东指西划的高谈阔论着。

散布在村子南面的草埔上的童子军,很早就拆卸了所有张挂着的营幕,遇到吃饭,集合等事都应用起喇叭来,喇叭声到处的充溢着,——正当七点的时候,队伍已经从东边的路口向北出动,童子军由大队长带领着,走在行列的前头,红色的军旗在南风里飘扬着,所有的金属物在初升的旭日的迫射中,反射出荣耀而刺目的光芒;悠扬的军乐声荡过广阔的田野,在山谷那边遥远地起着回应。无数的小孩子们也不顾行列的次序,散布在两边的路旁,以能和童子军挨挨身子为荣似的,在童子军的队伍中夹杂着走,后面接着来的原是猪、羊、鹅、鸭以及所有的祭席,但是那些空手的——也不管事也不抬祭席的人们,已经拥上了祭席的前头;祭席有三十多台,后面还有十多担从外面不能看得清楚的物品,以及临时应用的器具等等在接连着,又请了两个“吹班”,沿路一个打小皮鼓,一个吹笛儿,——押尾的就是那三顶蓝布轿子了。坐轿的是林老师和陈浩然,还有陈大鹏那坏脾气的跛子。行列中并且有许多狗也跟着走。

对于那老头子,这些关于蛇和老鼠的吃法的问答,简直是刺耳得很,——没有法子,只好暗暗地断定这些人,如果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后代发达的话,那就再修行十世,恐怕也没有一个会达到他的儿子国宣那样的地位!

如今在座的,一位是隔邻不远的将军山村——在族谱上同一根源的宗兄弟陈大鹏。他跛了一只脚,残废了,做了单身的光棍,本来是一个不入正轨的家伙,但是有着令人畏惧的特点,他的身子结实,面孔清秀,额角高高地,一副眼睛是生得尤其锐敏,而态度却凶恶极了。他的气量很小,胸怀狭窄得简直是在起着摩擦的作用,喜欢无的放矢,几乎时时刻刻把自己陷入了孤军苦斗的局面,战死了,试问到底他遇到的敌人有多少,那恐怕是半个也没有!有时候他似乎自己正也切求着在这严重的战地里解脱下来,歇息一下子,常常变得和颜悦色,低首下心地向人家表白出自己所暗怀着的意见到底是什么,但是结果却把藏在心里的一点刚锐的气魄也干干净净的荡散了,更引起了一种紧张的几乎变成了痉挛的忿恨,因之他的身子一天天的敛收下来,到了四十多岁,比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还要矮些,——不过那“无的”的“矢”还要放,孤军苦斗的局面陷得比前还要深,他也许知道这下子正和紧急的关头相距不远,多一声言笑,多一分晦气,还不如不声不响的好些。所以当那屋子里的人们,看到那邮差对这陈姓的家门表示惊异的神情,一一为着要对那有福分的老头子表示祝贺,正在张大着嘴巴,摇荡着脖子哈哈大笑的当儿,这就要请求大家的原恕了:他一生的确失去了所有的笑的机缘,——不过,这满屋子的莫名其妙的笑声还是澎湃地持续下来;为着不得已要把这不利的场合敷衍一下,他没有什么,只是对大家点点头而已。

在极短的时间中保持着严肃的静默。

发言的是这里罗冈村本村的地保陈百川,他说话的摇头摆脑,妄自尊大的态度,显然是对陈浩然那老头子取着抗拒或者争执的不以为然的气势,不过他已经突然的沉默了,……而另一边,却显得对那老头子的一举一动都体贴入微,当了人家的臣仆似的作着忸忸怩怩的怪样子,低声地对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说:

他这个提议立刻得了大家的赞同,——水溜口虽然和这里相距很近,不过因为那墓地太远,队伍不能不早点出发的缘故,童子军由校长——同时也是童子军的大队长——陈国让带领着,昨天下午就预先到了这里,并且张起营幕来,在村子南面的草埔上宿营。这里那里闪烁着他们勇猛可爱的黄色的影子,到处听见他们的令人快活的喇叭声,每当他们的队长走过的时候,两边都噫噫噢噢的举军礼,——草埔上,一处处张挂着的尖尖的营幕,当夕阳西照,金光满地的当儿,拖着长长的黑影,染着半边美丽而威武的赭褐色。这是罗冈村从古至今未有的奇景,真的要使罗冈村的整个的容貌都变改了呢!

他把手里的信折起来藏好之后,对了,凡事不要多嘴,什么都不必说,因之他只能够切切实实地和他们共同决定了大祭扫的日期,以及应该及早预备的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话,却还是深深地使他叹服着,——从此以后,他的身体会更加康健精神,会更加爽快,那末有什么可以挂虑的呢?他应该一心一意的去多做一点好事,而况世事反复,年情不好,正也希望有钱有势的人们时时发些慈悲,多施一点恩惠!

他于是把儿子的信又展开来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把大祭扫的事也暂时搁开不管,到了紧要的地方,就不自觉地摇头摆脑地念出来:

于是稳顿着站立的势子,倾侧着头,双眼凝望着远远的天边,带着仰慕的调子向老头子发问:

二月十九日,是决定了的到他们一世祖的墓地举行大扫祭的日子。罗冈村以及隔邻将军山姓陈的一共有七十多户,各户看所有的丁口多少,决定参加大祭扫的人数,大约每五人占两人,不过也不怎么严格,多去一两个人,或者在路上顺便把自己的亲戚也带着一同走,是没有人会来干涉的,而且无论老少男女都可以。这样的大祭扫,大约每隔十年才有一次,可以说是一个最快乐的大节日,全族的人要特别在这个大节日热闹一阵,是不足为奇的;为着要使这个大节日在形式上来得堂皇一点,并且利用这堂皇的形式在他们的祖先的墓前表现出这后世子孙所有的荣贵和光耀。梅冷镇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至少也得请他们一两位到来参加,还有隔邻水溜口乡——陈国让(正是陈浩然的大儿子)所主持的国民学校的学生,恰好在最近编成了童子军,童子军的制服、棍子、麻绳、小斧、营幕以及军号、军旗等等都已经购置齐全,一共有一百二十五名左右。陈浩然那老头子当日在筹备这大祭扫的会议上,就曾经对大家提议过:

“这陈国宣先生大约就是你老人家的公子吧?”

“这老人家的眼力实在不坏啊,不用戴眼镜,却看起信来了”!

“要是我得到了一条蛇,那就好了!”地保有意捉弄似的说,“我要把它剥皮,去骨,用几粒米合着它一起烧,如果米变了黑,这蛇就真的有毒了,不然米还是白的呢,那就要快些给它加了一点‘茨实’上去!”

“老鼠是比蛇还要好的货色,不过杀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它的大腿里面有一粒蓝色的胆,如果这胆不摘开,你就最好不要吃它!”

“百川兄,你吃过老鼠没有?”另一个又是坐在他的身边的这样说。

“是,……是!……先生!”

“是的,万万不能迟误,应该立刻就预备好……”

“学堂里的学生军!”

“如果我们能够请童子军也来参加,那是好极了!一路童子军穿着一律的制服,吹着喇叭,扛着大旗,由俺的国让带领着,走在我们这一大群人的前头,那岂不是要把沿路一带的居民都惊住了吗!”

“国,民,革,命,军,……”他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下去:“第,×,军,第,×,师,第,×,旅……”底下还署着“陈国宣”三个墨笔字。

“国宣哥我顶知道了,那一次是什么日子呀?他和我两人在同安居喝酒,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有这么高,一副眼睛委实生得利害,像猴子一样,现在听说他们的军队住在宾隆,是吗?从省城到宾隆,有七日的水路,还要经过上杭,武中;韩江口的水实在是顶急的啦!”

“喔,不错,依你们诸位的意见是怎样的呀?”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兵!兵!……”

“儿以年少从军,荷蒙长官垂爱,于月之二十日,升任中尉书记之职……”喔,你看,他独自个叫了出来:“现在就……又升高啦!”这时候的声音还很低,“人生在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得而患失,本非所有,失而虑得,于我独无,故以为路道之不可不修,而桥梁之不可不造也!”这时侯,声音就非常响亮了,他感动得跳了起来,“唉,这孩子,你看,他说的话是这样好……这样和我的心意一无二样……,”

“从哪里来的呀?”

“什么?韩江口的水?”老头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高深优美的思维受了骚扰,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喔,你懂得什么?一件事要是让你懂得,那就糟了!我几时看见你的儿子,——哼,不说还好,说起来教我头痛!——你对他一点教育也没有!他也不对我点头,还在背后骂我,说我分给他的钱太少了,那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他买了一只鸟,——又是他自己问我要鸟不要,我叫他把鸟拿来吧!他说,那是多得很;其实他手里那里有什么鸟,还不曾到树林里去捉啦!一到树林里去,不晓得捣坏了多少鸟巢,并且把鸟蛋也带回来,问我要不要买他的鸟蛋,混账,难道我是一个无赖汉,动辄就吃这吃那的吗!那末我分给他六个铜板,买了那只鸟,立刻放了它,我一手就不知放过了多少只了,而他从此以后却更加残暴起来,把前后左右的鸟种都灭尽了,现在还有一只斑鸠,会在屋顶上谷咕谷咕的啼着的吗?我就再也听不见!还有土金的儿子阿庚,唉,这孩子简直坏透了!你道怎么样,——有一天,我看他捉了一只乌龟,故意要带到我的面前来啦!——叫我看,我说,这乌龟的寿命长得很,何苦把它杀掉,劝他卖给我,这样分给了他一个角子,又把那乌龟放掉。不想第二天还没有吃早饭,他突然竟一连带了三只来了!这样我分给他六个角子,每只提高了一倍的价钱,又劝他学学好心,要是我手头有《地母经》,我还要送一本《地母经》给他,教他念念。不想刚刚到了这天的中午,他带来了五只,——我简直没有法子,只好分给他一块的价钱,心里实在不好过,我对他说,这银子要是拿去买衣服穿,这衣服是要自己着起火来的呀!还有阿兴的儿子,他比较有点傻气,什么都捉不到,却捉到了一条蛇,——想想看,要把这条蛇杀死,我又不忍,不然又恐怕留了它害人,这样分给他六个铜板,叫他把蛇带到远远的地方去,——但是下一次,他又有一条蛇捉来了,那是一条顶毒的饭铲蛇……”

——且慢!且慢!他发出粗率而且强暴的声音,似乎说明着现在把这信交出去并不是他的本意。那末又怎么办呢?原来他是要把那封信讨回了来,因为有什么东西忘记了看。

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远的样子,行列前进的方向改变了,不是朝着正北,已经朝着西北角岔开去,沿着那澎湃地奔泻着的溪流——黄沙溪的岸畔走,在那荫翳的林子里,路径是变成狭小了,并且蜿蜒地曲折起来,苦竹儿的绿叶揉拂着头额,脚底下则无怜惜地把那些繁茂地掩没了路石的含羞草践踏得忍辱无声地东翻西倒,——每逢在一个村庄的旁边经过的时候,起初听见了一阵狂烈的狗吠,接着是在秃脱了青草——白天里为牲口所栖息的小树丛下的黄土堆那边,露出了好几个黄的——甚至有比从树枝上落下来的黄叶子更黄的人面孔,羞涩地忸怩地映着那脓白色的双眼,再走近一些,就可以看到好几个患黄疸病,或者疟疾,或者橡皮脚的整日里赋闲在家里的汉子,以及一些金丝颈,大肚皮,露着赤条条身体的男女小孩子们。

童子军还是第一遭跑长路,他们都觉得有点乏力,几乎要偃旗,而鼓则早已息了,现在正在深绿的浓荫下停歇下来,——大队长的面孔本来是青白中泛着壮年人的红色,现在则变成了紫蓝,一讲究起姿势来,他的胸部尽可以张得和雄鸡一样的挺,要是可以随便的放松一下子,则简直要像火油罐的薄薄的白铁皮一样,卡啦的一响,雄鸡般挺着的胸部反过去,背脊像打一个括弧似的弯弯地一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驼子了。现在他在一个四方石的上面坐着,像一条泥虫在抗拒着敌人的时候一样,把长长的身体卷成一堆,一味儿只管咳嗽,也没有心机去呼吸那流荡在溪边与绿树之间的最新鲜的空气。队员们说话谈笑也似乎都不大起劲,只是默默地有的在树丛里小便,有的临着溪边用手帕子洗脸,而那溪水的澎湃奔腾的声音,似乎又一阵比一阵来得高涨,几乎要掩没了这疲乏的行列所有的呼吸和喘息的声音。

那些原来和童子军掺杂在一起走的小孩子和闲人们,除了小孩子还在接拢着之外,有许多已经落后了,现在正在断断续续的赶了上来,抬祭席的和扛轿子的恐怕还离得更远,因为小路径是逶迤地在树林里流窜着走,一拐了弯,就是登上别处的高坡上去了望也望不见。这的确因为童子军过于不懂得爱惜精力,一开步就乘风破浪,浩浩荡荡的走,以致把后面的行列扯得七零八落,若断若续,而他们自己正也有些不好过,像山涧里的流水似的,涨得快也退得快,不过他们毕竟是一群元气充足,精神活泼的小孩子,只要歇息了一会一切又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了。他们自动的归了队,弄得那把身体卷曲着打瞌睡的大队长也不好意思不跟着站起来,把手里在路上随便拾得的绿枝子一挥,省得了叫一声“开步走”,因为溪里的水声太高,奏起军乐来也不会有什么精彩,所以喇叭暂时决定不吹,铜鼓暂时不打,只将两把军旗子扛着走就是,但是这在那些从林子里爬出来的山民们看来,已经是多够味儿的情景啊!

行列现在从一处高高的斜坡上奔驰下来了,童子军在这辽远的长途中尽了他们最后的一分勇猛,向着他们的目的地飞奔直进,——这里东、北、西三方都有些高低不等的小山阜在环围着,沿着山麓一带,打一个半弧形,是一线藓苔般的黝绿的树林,间或有一些烂疮口似的赤烂烂的小屋子在参合着,无声息地像一片荒凉的坟场。小山阜的后面,小鹿耳的巍峨高耸的群峰在排列着,天上则蔚蓝一片,看不见一点微云,至于南面,虽然有些比较高起的田亩或小树林在作着阻梗,但是站在这里,朝南而望,总可以说是居高临下,连那远远的滨海一带的山峦也可以隐约地望见,——有一条小小的流泉,不晓得发源于什么处所,从北面玲玲瑯瑯地跳跃而来,在田亩的旁边通过的时候,特别发散了一阵阴冷的寒气,把田里的泥浆冻成了一些冰水,使插植着的禾苗,在脚胫上生起了红色的茸毛来,以至慢慢的枯死。葫芦草看看得了机会,在田径上抖擞着精神,毫不客气地,把壮健的横根伸展到田里去,而且普遍地布满了,到处的挺起了利剑般的尖叶子,犹如战胜军在所获的土地上强横地插起来的旗帜,——那小小的流泉到了这里就再也不明白它的去向,看来也确实有些险毒,从远远的地方特地跑到这里来,把所有的禾田肆意地残害了之后,就隐潜了自己的行踪,不再令人知道了。而这些禾苗的主人们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为他们的被难者伸雪一声?恐怕正也成了自顾不暇的“白虾”——听说这里山野一带的瘴气非常厉害,忽而全家数口子都死得干干净净,外面的人准会去过问,也不是只有天知道!和这些被残害了的禾苗相连接,有一幅稍为高起的草原,长着又高又繁茂的红脚草,草皮里满撒着泥泞未干的蚯蚓的泥卷,——有一架从久远的年代遗留下来,重修了又重修的白坟子,在这草原的南边的一端,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不声不响地躲着,这就是他们陈姓的祖宗的长眠地了。

陈浩然那老头子从轿子里爬出来了,前面的轿伕把轿篙子放下来,后面的那个却拼命地把轿篙子顶得很高,使轿身向前面倾斜着,似乎是把那老头子倒了出来的一样。接着是林昆湖老师,再后就是陈大鹏那跛子了。老头子刚刚跨出了轿篙子,正想要找一个人来询问一声什么,却突然碰见了地保陈百川,于是什么也不想询问了,只叫陈百川到他所坐的轿子里把罗经盘拿出来,——陈百川,老头子,林老师,陈大鹏跛子,以及驼着背,再也不能把胸部挺起来的大队长。当然老头子和林老师则常常居在正中,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簇拥着,到前后左右去勘察去了。许久之后,才聚集在那白坟子背脊的正中上面,——老头子安一安罗经盘,匆促地还没有把指南针弄对子午,就忽然发现了大不了的什么似的,随后从人堆里指出一个人来,对他命令着说:

“——你把那边的锄子拿来吧!”

这边的林老师看看老头子不十分管得了那罗经盘的样子,把罗经盘接了过来,对准着一看,嘴里念着“癸山丁兼子午”,大队长因为觉得有点无聊,只好拔了一条红脚草在手里玩弄着。陈大鹏精警地映着那薄薄的敏慧的眼皮,看看林老师手里的罗经盘,又看看大队长手里的红脚草,视线于是停在大队长的半青紫的脸上,作着暧昧不明——然而绝对善意的微笑,仿佛趁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儿,自己的身上多吃了一点亏也好,只要肯让他从那严重的战阵里解脱下来,那末什么都可以无条件答应的一样。而陈百川则因为土地爷那边的红脚草,不知怎样,忽然着了火,自己脱离出去,到土地爷那边去救火去了,又因为草原上每一个角落里都站满了人:老头子、林老师、陈大鹏、陈百川、大队长、陈国让等等这几位顶要紧的人物,究竟有常常互相簇拥着或者站在一起没有,那简直也就无从判别了。

这样沉郁地混沌了好一会之后,这才慢慢的从中找出了一点端倪,纷乱杂沓的人们似乎现在就已经找定了一个适当的立足地点,再也不像刚才的乱碰乱撞,三十余台的祭席摆上了祭台的前面,祭祀就开始了。

陈浩然做主祭,他的第二儿子国垂诵读祭文,林老师则在旁唱礼:

“起——鼓——”

冬冬冬冬……小皮鼓轻佻地打了好几下。

“动——乐——”

“底都打底都打”……又吹了好几声潇洒的笛儿。

“华——引——”

“硼!——硼!——”把凶暴的火炮也燃起来了。

在这严肃的空气中,许多人被强迫着死板板地在听,死板板地在做,连那林老师唱礼的声音也死板板地,仿佛不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的一样。

在祭席的两旁紧紧地拥挤着的人们,突然地起了一种骚动,严肃静默的空气里这边那边,迸出了一些急激简短,并且因为恐怕扰乱秩序的缘故而扼制得很低很低的声音。但是乱子的根源似乎并不在这里,总之,这里所起的变化是迅急得很,那急激简短的声音一下子静下来了,却并不是说乱子已经终止。因为接着而起的是一种繁杂的简直无从臆测的更可虑的声音,这声音并且在这边那边的蔓延起来,像一条诡谲的蛇,在最难窥破的地底里不停地流窜着。

“今天实在热闹得很,恐怕已经有两千人左右了。”

“你做梦!我们就是把罗冈村和将军山两村的人合在一起也没有多少!”

“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多,……我就有点不相信,这里,那边,呵,这一幅草埔都装满了,两里内的小山上也站满了人,……怎么样——那边的童子军在喊?……”

“不得了,不得了!童子军和那里的一堆人作起战来了!”

“快些,到那边去看一看呀!”

“去看一看……”

祭台那边的严肃的空气,经过了这些无从扼制的声浪一次两次的侵蚀,至少褪了色,恐怕还要紧紧的收缩起来,最终是给那高涨的声浪来了一个总的否定,好几位绅士们正如蚂蚁受了水的包围,现在连最后所据守的这一点干地也终于落陷了。那嘈杂的高涨得可怕的声浪把他们冲激起来,要使他们也不能自主地随着那高高的浪头到处漂浮……

“这是什么乱子呀?”老头子匆匆地把祭祀的节目结束下来,急得皱起了眉头。

“我看一看去!”地保陈百川自告奋勇。

他于是摆动着双手,在那厚厚的人堆里打开了一条路,他的耳朵又精警,双眼又晶明,还不曾冲出重围,就已经把一切的情况清楚地加以判定——

原来是,俗语说人变地变!不知那一处所发生了饥馑的灾荒,现在是漫山遍野地爬出了这么多的凶狠狠的灾民,他们半点也不知羞耻,瞪着贪馋的锐眼,张开着嘴巴,滴着涎沫,还带着布袋箩箍之类,胆敢向着这神圣庄严的祭礼企图掠夺,实行包围,……

“你们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把这些土匪们……”

地保陈百川用脚跟沉重地踹着泥土,涨着面孔,在那里狂暴地直跳起来。

“捉呀!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土匪们!”

“把这些土匪们!土匪们!”

“捉呀!……”

像在麦田里起了一阵飓风似的,密密地挤着的人头,各都为一种愚蠢的直觉所指使,发疯了似的乱碰乱撞,又毫无自主地东歪西倒起来,几乎自相践踏了。

“把这些土匪们……”

“土匪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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