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校长也不知道?”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大概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外边是谁?”周老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白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的壁报上准要宣布。”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