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子

石羊先生

石羊先生谓郁离子曰：“子不知予之忧乎？”郁离子曰：“何为其不知也？”曰：“何以知之？”曰：“周人有好姣服者，有不足于其心，则忸泥①而不置，必易而后慊②，一日，有所之，袂涅③而弗知也，扬扬而趋，乐甚。其友半途而指之涅，则惋而嗟，摄而搔之，涅去而迹在，其心妯妯④然，五步而六视，不成行而复。郑子阳好其妻。其妻美而额靥⑤，蔽之以翟⑥，三年未之见。一夕褫其⑦其翟，见焉，则怏然⑧不乐，申旦而不寐。其妻虽以翟蔽之，终不好矣。故阴谷之木，生于嵌岩之下，终年不见日月之光而不怨者，不知天之有日月也。梧邱之野，人种稻以为食，岁储旧而待新，新未尝不敢其旧。旦日之亩，视其禾皆颖而且栗⑨，喜而归曰：‘新可期矣！’则皆发其旧，与其人饱之。旧其尽而新未熟，不胜其觖望⑩，与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视，蹊其亩而禾愈青。是非禾之返青也，望之者切也。荆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以为虎已食之矣，弗求矣。人有见而告之曰：‘尔子在，盍速求之？’弗信。采薪者以归，子之，他日遇而争之，其子弗识矣。赵王之太子病，召医缓，医缓至曰：‘病革⑾矣，非万金之药弗可。’问之，曰：‘是必得代之赭⑿，荆之玉，岣嵝之沙，禹同青蛉之曾青⒀，昆仑之紫白英，合浦之珠蜀之犀，三韩之宝龟，医无闾⒁之珣、玕、琪⒂，合汞铅而炼之，一年而和，二年而成，三年而粟生，则取而埋诸土中，又三年而服之，斯可以起矣！’淳于公闻而笑之曰：‘诚哉，所谓医缓矣！’庄子之齐，见饿人而哀之，饿者从而求食。庄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饿者吁曰：‘吾见过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七不食，其能哀我乎？’”豢龙先生谓石羊子曰：‘往予溯于⒃江十日，而风恒从西来，及还而沿又十日，而风恒从东来，从者恚而泣。’予唏⒄之曰：‘天有风主，为予汝乎？何为泣也？’

【注解】

①忸泥（niuni）：羞惭的样子。

②慊（qie）：满足；惬意。

③袂（mei）涅（nie）：袂，衣袖。涅，染黑。

④妯妯（chouchou）：忧动：不平静。

⑤额靥（ye）：前额上的微窝。

⑥翟（di）：雉羽。

⑦褫（chi）：剥去。

⑧怏（yang）然：不满的神情。

⑨栗（li）：结实。

⑩觖（jie）望：因不满意而怨恨。

⑪革（ju）：通“亟“。

⑫赭（zhe）：红土。

⑬曾青：铜矿砂。

⑭医（yi）无间：山名。

⑮珣（xun）、玕（gan）、琪（qi）：珣，玉石：玕，美石：琪，美玉。

⑯溯（su）：逆流而上。

⑰唏（xi）：叹息。

【译文】

过了些日子，那个人遇见了儿子，就和砍柴的争了起来，结果他的儿子不认他了。赵王的太子生病，召医缓治疗，医缓到来说：‘病危急了，非得用许多贵重的药不可。’问他用什么药，他说：‘这病必须得用代地的红土，荆地的玉石，岣嵝的沙子，禹同青蛉的铜矿砂，昆仑的紫白英，合浦的珍珠，蜀地的犀角，三朝的宝龟，医无闾的珣、玕、琪，合汞铅而冶炼它，一年就和，二年就成，三年就粟生，再把它埋在土中，再过三年就服用它，这样病就可以治好了。’哼于公听了就笑着对他说：‘确实啊，你真是所说的医缓啊！’庄子到齐国，看见饥饿的人就怜悯他，饥饿的人就跟随他要吃的。庄子说：‘我已经七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的人长叹说：‘我看见从我面前走过的人多了，但没有一个怜悯我的，怜悯我的只有你老夫子。假使你不是七天没吃饭，那又怎么能可怜我呢？’豢龙先生对石羊子说：“从前我曾经在江中逆流而上行了十天，而风总是从西而刮来，等到回来沿江顺流而下又行了十天，而风又总是从东面刮来，跟从的人气忿而哭泣。我为他叹息说：‘天有风主，是专门为你我的吗？为什么要哭呢？’

石羊先生对郁离子说：“你不知道我的忧虑吧？”郁离子说“为什么不知道呢？”石羊先生说：“怎么知道的呢？”郁离子说：“周朝有个好穿新衣的人，倘若有的衣服不称心，他就忸怩而不放心，必须改换后才满意。一天，他出门去，衣袖被染黑而他却不知道，扬扬得意而去，高兴极了。他的朋友半路上看见了就告诉他衣服上的污点，他就因惋惜而连连叹气，拉起衣袖用手指指甲轻轻地刮那污点，污点去掉了但斑迹还在，他的心里很不平衡，走五步就看六下，没有去成就回家了。郑子阳喜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美貌但前额上却有个浅窝，就用雉羽把浅窝遮起来，三年没有看见它。一天晚上剥去雉羽，看见了浅窝，他就露出不满的神情，一夜未能安睡。他的妻子即使再用雉羽把前额的浅窝遮起来，也仍旧认为不好看了。所以阴谷树木，生长在深隐的洞穴里，终年不见日月的光辉，却不抱怨的原因，就是它不知道天上还有日月啊。梧邱的田野，有个人以种稻谷为生，每年储存旧的而等待新的，新的未曾收就不敢吃尽旧的。早晨到田野里，看那稻都已抽穗并快要结实了，高兴地回到家说：“新稻谷可有希望了！”就把旧稻谷全部取出，分给他的家人饱吃起来。旧的将吃完了而新的还未成熟，他心里很不满意并抱怨起来，同他的老婆孩子每天来回往复地到田里去看，走在田埂上却看见那稻更加青绿。这并不是稻返青，而是他盼望稻子成熟的心太急切了。荆地有个人，因逃避老虎而舍弃了他的儿子，认为老虎已经把他的儿子吃了，就不去寻找了。有人看见了他的儿子，就告诉他说：“你的儿子还在，为什么不快去找他？”那人不相信。有个砍柴的把他儿子带了回来，把那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

【评语】

法国作家雨果说：“比大地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人生在世，更应有崇高的理想和宽阔的胸怀；待人接物应不拘小节。为区区小事而耿耿于怀、扼腕长叹或忧心忡忡、向隅而泣，只能平添烦恼，徒自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