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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渐渐地吹大了。船身波动起来。就象小孩子睡摇篮那样地完全没有了把握。当老耗子上去之后,我便将那盏小桐油灯取下来放在舱板上,并且一面用背脊挡着风的来路,提防着将它拂灭了。

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翻身,将面庞仰向着我,她似乎想对我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只将嘴巴微微地颤了一下,现了一现那两个动人的酒靥,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底那蒙胧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几次,长睫毛闪动着就象蝴蝶底翅膀似的,可是她终于只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见我。

这孩子似乎说得非常兴奋了,很多的话,都从她底小嘴里不断地滚了出来,而且每一句都说得十分的清楚,流利。尤其是对于她底母亲过去的那些人底记忆,就比有眼睛的孩子还说得真确些。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并且她底小脸上底表情,也有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引诱的魔力。只要她飞一飞睫毛,现一现酒靥,就使人觉得格外地同情和可爱了。

船身又经过一下剧烈的,不依浪涛底规则的颠簸之后,老耗子便拉着一个女的钻进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面孔的妇人。她底相貌大致和莲伢儿差不多,却没有秀气。也是小嘴巴,但是黑黑的,水汪汪的,妖冶的眼睛。皮肤比莲伢儿底还要黑一点,眉毛也现得粗一点,并且一只左耳朵是缺了的。老耗子首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哈,然后便颇为得意地摸着胡子,向我介绍道:这就是他的情妇——莲伢儿的母亲——秀兰,……并且说:他们老早就预备了,欲将一个生得很好看的,名字叫做秋菊的小姑娘介绍给我。但是他们今天去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那孩子大概是到哪一个荒洲上去割芦苇去了。……老耗子尽量地把这事情说得非常正经,神秘,而且富有引诱力。甚至于说的时候,他自己笑都不笑一下。……到末了,还由他底情妇用手势补充道:

湖上底风势越吹越大了。浪涛气势汹汹地,大声地号吼着,将小船抛击得就象打斤斗似的,几乎欲覆灭了。我底背脊原向着外面的,这时候便渐渐地感到了衣裳的单薄,而大大地打起寒战来。我只能把小灯移一移,把身子也缩进到中舱里面去。我和这孩子相距只有一尺多远了。正当我要用一种别样的言词去对她安慰和比喻世界是怎样一个东西底时候,突然地,从对面,从那码头底角角上,响来了老耗子底那被逆风吹得发抖了的怪叫声:

我问她底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她久久没有回答。一提到眼睛,这孩子底小脸上就苦痛起来了。并且立刻沉入到一种深思的境地,象在回想着她那完全记不清了的,怎样瞎眼睛底经过似的。半天了,她才愤愤地叹了口气说:

我的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了。我虽然事先也曾料到并且防到了他们这一着,但是毕竟还是“没有经过世故”底原故,使他们终于开成一个大大的玩笑了。(幸喜那个叫做秋菊的女孩子还没有给他们找到。)这时候,老耗子突然地撕破了他那正经的面具,笑得打起滚来。那女人也笑了,并且一面笑,一面伏到老耗子底身上,尽量地做出了淫猥的举动。

我完全受不住了,假如是在岸上,我相信我一定要和老耗子打起来的。但是目前我不得不忍耐。我只用鼻子哼了一口气,拚命地越过他们底身子,钻到船头上了。

她将自己底眼睛妖媚地笑着,并且接着唱起一个最下流的,秽亵的小调来。

他们仍旧在笑着,当我再顺着风势跳到黑暗的码头上底时候,那声音还可以清晰地听得出来。只有那盲目的女孩子没有忘记她应该和我告别,就从舱口上抛出了一句遥遥的,亲热的呼叫:

一说到恶鬼,她底脸色,就又更加气愤起来。

“都是妈妈不好!……生出来三个月,就把我弄瞎啦!清光瞎呢。……我叫她拿把小刀割我一只耳朵去,换只看得见的眼睛给我,她就不肯。她顶怕痛,这鬼婆子!……我跟她说——嗳嗳,借一只眼睛我看一天世界吧!……她就打我——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通统是恶鬼!……”

“王伯伯常常来吗?”我插入她底话中问道。

“李伯伯是谁呀?”

“有的。”我谎骗她说。“你欢喜小笛子吗?明天我给你带一枝来好了。……你底妈妈平常也不带你上去玩玩吗?……”

“我底妈妈回来了。”莲伢儿急忙地向我告诉道。

“我姓李……你十一岁吗?”

“我告诉你好啦!”

“怕呀!……我们这里常常有恶鬼!……我真怕呢,叔叔!……下面那只渡船上底贾胡子,就是一只恶鬼。他真不要脸!他常常不做声地摸到我们这里来。有一回他将我底一床被窝摸去了,唉,真不要脸!我打他,他也不做声的!……还有,洋船棚子里底烂橘子,也是一只恶鬼。他常常做鬼叫来唬我!……不过他有一枝吹得蛮好听的小笛子,叔叔,你有小笛子吗?……”

“娄娄娄,叔叔!这伢儿这样高,这样长的辫子,这样大的眼睛……”

“她骗我,叔叔。……象贾胡子和烂橘子那样的恶鬼,我真不怕哩!”

“嗳嗳,……她总是带别人上去的——没有良心的家伙!……”她抱怨地,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眼睛,我就真不求她带了,象烂橘子一样的,跑呀,跑呀!……嗳嗳,叔叔,小笛子我不会吹呢?”

“嗳——这鬼婆子!”莲伢儿应着。“她就象野猫一样哩,一点良心都没得的!……嗳嗳,叔叔——你贵姓呀?”

“唔!……”她底小嘴巴翘起了,生气似的。“他常常来。他一来就拖妈妈上去吃酒。……有时候也在船上吃!……我底妈妈真丑死了,吃了酒就要哭的——哭得伤心伤意!王伯伯总是唱,他唱得我一句都不懂!他有时候就用拳脚打妈妈!……只有那个李伯伯顶好啦!他又不打妈妈,他又欢喜我!……”

“告诉我?……”她快活地现出了她那一对动人的酒靥,叫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吗?叔叔!……我底妈妈真不好,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有一回,我叫她告诉我唱一个调子,她把我打了一顿。……还有,王伯伯也不好,他也不告诉我。他还叫妈妈打我,不把饭我吃!

“叔叔!李……叔……叔,……明天……来啊!……小……笛……子呀!……”

“你跑了吗,小虫子?……”

“你底妈妈常常上岸去吗?”我开始问她了。

“你一个人在船上不怕吗?”

“不,十二岁啦!”她用小指头对我约着。但是她约错了,她伸出底指头,不是十二岁,而仍旧是十一岁。

“一个老倌子,摸摸有蛮多胡子的。他也姓李,他是一个好人。……还有,张伯伯也有胡子,也是一个好人。……黄叔叔和陈叔叔都没得胡子。陈叔叔也喜欢我,他说话象小姑娘一样细,……黄叔叔也顶喜欢打妈妈——打耳刮子!……另外还有一些人,妈说他们是兵,会杀人的!我真怕哩!……只有一个挑水的老倌子,妈可以打他,骂他!……妈妈说他没得钱——顶讨厌!嗳嗳,他买糖我吃,他会笑。他喜欢我!妈妈这样顶不好——只要钱,只吃酒。她底朋友顶少有一百个,这一个去,那一个又来……”

我下意识地在大风中站了一下,本想回应那孩子一句的,但是一想到那一对家伙的可恶和又必须得避免那左右排列着的,同样的小船底麻烦的时候,我便拔步向黑暗中飞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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