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莉

三十八

苔莉去了后，克欧很疲倦的昏沉沉地睡下去了。他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像听见表兄国淳说话的声音，忙坐起来。他感着背部异常的冰冷，伸手去摸一摸时衬衣湿透了大半部。他再伸手去摸自己的背部，满背都涂着有粘性的汗。他望望对面的床上，苔莉脸色苍白得像死人般的浴在白色电光下睡着了。

哪里有国淳？完全是自己疑神疑鬼的。他在床上坐了一忽，觉得房里异常的郁热，头脑像快要碎裂般的痛起来。他轻轻地起来下了床，取了一件干净衬衣换上，跑出骑楼上来乘凉。他望见满海面的灯火，又听见汽笛声东呼西应的。骑楼下的马路上往来的行人比日间稀少得多了，但还有电车——没有几个搭客的电车疾驶过来，也疾驶过去。夜深了的电车的轮音更轰震得厉害。

苔莉总敌不住克欧的执意，就当晚十点钟抱着霞儿和克欧搭乘了驶往N城的小轮船。

第二天晚上克欧要求苔莉搭小轮船到N城去。但苔莉有点不情愿。

小轮船溯江而上。夜深人静了，他们听见水流和船身相击的音响了。江风不时由窗口吹进来。克欧坐起来，睡在他旁边的她的鬓发不住地颤动。他把头伸出窗外去，望见前面的两面高山，江面愈狭了，水流之音愈高。顶上密密地敷着一重黑云。看不见一粒的星光，他叹了口气。

克欧望一望里面厅壁上的挂钟，还没到十二点钟。

克欧想自己是站在地狱门前的人了，还有什么欢乐呢。所谓两人的欢娱也不过一种消愁的和酒一样的兴奋剂吧了。但他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

克欧在骑楼的扶栏前坐了一会，精神稍为清醒了些。他翻转身来一看，骑楼的那一隅有一个小茶房迎着海风坐在一张藤椅上打瞌睡。他是轮值着伺候附近几间房子的客人的。

克欧只有苦笑，不再说什么话。他感着自己的身心都异常的疲倦。今天的天气凉快些，但他的背部还微微地发腻汗。

“霞儿的爸爸既然这样的没有责任心，我们也索性在这里多乐几天吧。”

“茶房！”克欧把小茶房惊醒来。

“真的只有这一晚了。”他们在这小轮船里也共租了一个小舱房。但他们终觉得痛苦多而欢娱少了。他们都预知道事后只有痛苦和空虚，但他们仍觉得机会——日见减少的机会空过了很可惜。

“由N城来的小轮船到了没有？”

“没有到吧。”小茶房不得要领的回答克欧。

“没有什么担心。不过……”

“是的，我要回N城去看看。总之我不至于对你不住就好了。可以么？”他很坚决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在这K埠勾留了。久住在这里要引起他们的怀疑。”

“恐怕是身体不健康的缘故。两三个月没有来了，那个东西！说有了小孩子，又不十分像有小孩子。霞儿还在胎里时就不是这个样子。”她说了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恐怕不是的。有了身孕时，你怎么样？很担心吧！”她笑着揶揄他。

“怎么你知道我头痛呢？”她仰起头来看着他微笑。“那真的不得了，痛起来时脑袋要碎裂般的！霞儿没有生下来时也常常头痛或头晕，不过没有近时这样的厉害。”她说后再频频地叹息。

“怎么你总是这样不高兴的？”他拥着她时问她。

“困倦了时，腰部就酸痛起来。下腹部也有时隐隐地作痛，脐部以下。”

“你还是想快点回到N城去见未婚妻吧！”苔莉更进迫一步的嘲笑他。

“你身体上还有什么征候没有？”

“你像患了妇人病。怕子宫部起了什么障碍吧。”

“他们是谁？”她直觉着克欧所担心的不止国淳一个人。

“什么事？”小茶房忙睁开他的倦眼。他老不高兴的，站也不站起来。

“不过什么？你们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图自己的享乐，对小孩子的生育和教养是一点不负责任的。”她再叹息，叹息了后继以流泪。

“不是有了小孩子吧！”他像很担心般的。

“不头痛么？”

“……”苔莉只点点头。

——她患了歇斯底里病，我也患了神经衰弱症及初期的痨病了。我们都为爱欲牺牲了健康。不健全的精神和身体的所有者在社会上再无感知人生乐趣的可能，一切现象都可以悲观。她想独占我的身心，我又想和刘小姐结婚；这都是溺在叫做“人生”的海中快要溺死的人的最后的挣扎吧了！

——像我这个堕落了的病夫还有资格和纯洁的处女结婚吗？不要再害人了吧。克欧回忆自己的过去生活并追想到自己的将来，他觉得自己是前程绝望了的人！害了苔莉，不该再害刘小姐了。他思及自己的罪过，险些在苔莉面前流泪了。

——像这样的黑暗就是我的前途的暗示吧。克欧感着万斛的哀愁，若不是站在苔莉面前，他要痛快地痛哭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