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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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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回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这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拚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

蓉子踮着脚尖。像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像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 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边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它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调子,像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

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复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

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叹息似的说: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像流到天边去似的。

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脑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body 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

“还有呢?”她猛的笑了。

“还有呢?”

“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

“蓉子。”

“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排泄了那些滓吧!”

“我没爱着你吗?”

“恨我吗?”

“怎么啦?”

“怎么啦?”

“怎么啦?”

“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危险啊!危险啊!”

“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板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别时常出去!”

“刚才那男子吧?”

“傻子呢!”

“你回去吧。”

“你也变了傻子哪!”

“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

“不,蓉子。”

“不是朱古力糖吗?”

“……”

“……”

“Alexy。”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

“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

“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悉悉地,独自个儿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滋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

“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头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

“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

“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

“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

“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

“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Alexy Say no,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为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 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系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有着一个猫的脑袋,蛇的身子……

礼拜一上纪念周,我站在礼堂的顶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来了,也站在顶后面,没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摆着张挨打的脸,求恕地望着她。那双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经攀过我的领子的。回过头来瞧了我的脸,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学们看着我,问我,又跑过去看她,问她,许多人瞧着我,纪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课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边。这位戴了眼镜,耸着左肩的讲师,是以研究产业革命著名的,那天刚讲到这一章。铅笔在纸上的磨擦用讲师喷唾沫的速度节奏地进行着。我只在纸上——“骗人的嘴啊:骗人的嘴啊……”写着。

她笑啦。

“蓉子!”

红嘴唇像闭着的蚌蛤。我在纸片上写着:“说谎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谎话呢!可以再使我听一听你的可爱的谎话吗?”递给她。

“下了课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记着她的札记,不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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