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三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庙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显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繁琐的事务，就像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着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当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了：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着了她的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黄停顿了一下，用了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了，眼睛便更加显得像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稀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梅春姐小心地、就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的，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统统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统统不能解决。她用了一种孩子们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地说道：

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统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家的情愿！……是吗，黄啦？……”

太阳刚刚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的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的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出她们，就得啦！……”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是啦！我的心爱的姐，你怎么这些时才想清的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统统都是这样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的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地羞惭地说。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对，黄啦！你的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下决心地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统统解决下来，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

“姐啦！你的意思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虚心地犹豫着！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的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情统统这样的简单吗？”

“今天好！”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亲爱的说话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