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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卧房里靠着窗口站了一会,用一种怀着恨意的嫉妒的视线,牢牢地凝注着那初升太阳幸福的红光。在秋收后的荒原上,已经有早起勤奋的农人,在那里用于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驰着,在经过的草丛里,挥洒着泪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时候抑制住了自己的哀怨,她无心烧早饭;轻轻地伸手在床上搜寻了自己和丈夫的几件换下的衣裳,提着桶穿过中堂,蹒跚地向湖滨走去。

路上的农人们都指手划脚起来了。他们用各种各色的贪婪的视线和粗俗的调情话去包围、袭击那个年轻的妇人。他们有时还故意停止着工作,互相高声有心使她听得出来地、谈论着她们夫妇间的事情:

湖水,碧绿的、清澈的飘流着,起着细细的涟波。在湖岸的石头的两边,已经有好几个同村的妇人在那里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们招呼着,一面尽量地想把那颗跳动的心儿慢慢地平下来,把那些恶毒的、剌心的秽话扔开去。她扯起衣角,揩了一揩额角上的因为奔跑出来细细的汗珠,便弯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声和搥衣木的声音在湖中激荡着。不甘沉默的旁的妇人们,就趁着这一个机会大家无所顾忌地扳谈起来。她们谈着家里日用的柴米油盐,她们谈着漂亮、新鲜、时髦的布料,她们谈论着公婆,谈着孩子,谈着自家的男人和别人家的暖昧的私事……

梅春姐觉得那淤积的心血,是怎样地热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庞。她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视着左右的妇人们。当她看见了妇人们——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视线——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脸太红了的时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按着,几乎按得连人带桶都滚到湖中了。

梅春姐尽管佯装没有听见,可是那些无耻的污浊的话,却总像箭簇似地向她射来,甚至于射到她的心里。她着力地稳定了一下自家的脚步,飞快地冲出那恶浊的旋涡,咬着牙,喘着息,一口气跑到那湖岸的石头跟前蹲下了。

梅春姐夹在她们中间装得非常快活。有时候,她还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几声。她想教人家看不出来她那种被丈夫侵蚀的内心的痛苦。可是那谈锋却像有意要使她为难似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又转到她的丈夫身上来了。

朝露扫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边,太阳从她的背面升上来,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条与柔韧的阴影,长长的,使她显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的两颊上,还透露着一种少妇特有的红晕;弯弯的、细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大家又都哄笑起来。

“谁知道呢?……‘家花没有野花香’啰,也许……”

“说吧,老黄瓜,为什么陈灯笼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当然喽!”一个面孔涂得像燕山花的、有名的荡妇柳大娘,截断了麻子的话,“她为什么不想呢?这样漂亮、年轻!……”

“好东西!……年纪轻轻,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愤愤地、带着一种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个罗裙不扫地,哪个扫帚不沾灰!’嗳,黄瓜妈,莫说梅春姐还这样漂亮!……”

“啐!阎王会勾你的簿的!不要脸的,下流的家伙!你总以为人家都像你这骚货!……”

“啊!原——来!……那就难怪陈癞子啰!”

“你想不想他呢?夜……”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呢?”发问的是一个麻面的中年妇人,十五年来她已经生了十个儿女了。她带着笑脸时,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牵动着。

“为什么呢?你们……”一个老年一点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向大家责骂着:“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吧,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不,有人说,她是在娘家养过什么汉子来的!所以,陈灯笼才不爱她,折磨她……”

“三,三天……”梅春姐轻轻回道。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装快活了,她用了一种很大的、自制的力量,勉强地洗完这一桶衣服,才站起身来。然后又像逃难似的,拚命地穿过那些男人们的下贱的视线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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