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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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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起,左蔼就把套间交给来自布雷邦饭店①的侍应部领班去管,领班带来了一帮助手和侍者。一切均由布雷邦饭店提供:夜宵、餐具、水晶玻璃器皿、餐巾和台布、鲜花乃至椅子、凳子。娜娜的碗橱里连十二条餐巾也没有,她演出成功之后,还来不及购置各种用品,但她又不愿在饭店请客,情愿把饭店搬到家里。她觉得这样更加潇洒。她想用夜宵来庆祝她演艺生涯的巨大成功,并成为公众谈论的话题。由于餐厅过小,侍应部领班就把餐桌放在客厅里,桌上摆了二十五副餐具,显得有点拥挤。

①布雷邦饭店位于鱼锅大街,常客为作家、记者和半上流社会女子。

“都准备好了?”娜娜在午夜十二点回来时问道。

那天夜里雇来的一个男仆,把客人们领到小客厅里,这个客厅窄小,里面只放了四把扶手椅,以便能多呆些人。从隔壁的大客厅里传来摆放碗碟和银餐具时发出的声音,而在门的下面则透出一道强光。娜娜进来时,看到克拉莉丝·贝尼斯已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拉法卢瓦兹带来的。

这时,笑声从候见室传来,还有窃窃私语声,以及一阵阵欢快、健谈的说话声,仿佛一个修道院里女子寄宿学校的学生全都跑到这儿来了。拉博代特进来时后面跟着五个女人,用露茜·斯图尔特的刻薄话来说,这是他的寄宿学校里逃出来的女生。其中有佳佳,穿着蓝色丝绒的束腰连衣裙,显得雍容华贵,有卡罗利娜·埃凯,仍穿着镶有尚蒂伊细花花边的黑色罗缎裙子,还有莱娅·德·霍恩,同平时一样穿得怪里怪气,肥胖的丰乳塔唐,是个天真的金发女郎,胸脯像奶妈那样丰满,受到别人嘲笑,而矮小的金发玛丽亚,是个十五岁的女孩,瘦小而又淘气,像个顽童,刚在游乐剧院开始其演艺生涯。拉博代特让这些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带来,她们在车里挤得要命,金发玛丽亚只好坐在别人的腿上,这时她们还在笑当时的情景。但进屋后,她们都抿紧嘴唇,只是握手和行礼,个个显得十分得体。佳佳装得像孩子一样,但规矩得过了头,说话时咬字不准。只有丰乳塔唐无法平静下来,她在路上听说,在娜娜家吃夜宵时,有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侍候客人,就想见见他们。拉博代特把她当作傻瓜,叫她不要乱说。

这时,旺德弗尔伯爵和布朗施·德·西弗里一起来了。女客和主人都行了屈膝礼。娜娜彬彬有礼地把布朗施领到一把扶手椅前,让她坐下。这时,旺德弗尔笑着说,福什里正在下面吵架,因为门房不让露茜·斯图尔特的马车开进来。大家听到露茜在候见室里骂门房粗野。但男仆刚把门打开,她就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自报姓名,握住娜娜的双手,说她一见面就喜欢娜娜,并觉得娜娜有引以为豪的才能。娜娜扮演女主人这个新角色,心里十分高兴,又确实感到受宠若惊,就向客人表示谢意。但是,自从福什里来了之后,她仿佛心事重重。她见有了机会,便立即走到他的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西蒙娜一步走得太快,他的脚给碰到了。他把她推了一下。她仍在微笑,但低下了她那漂亮的脸,活像害怕挨打的牲口,这矮小、丰满的金发女郎,用足力气搀扶着他。在一片惊呼声中,大家急忙赶来。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将一把扶手椅推了过来,博德纳夫就坐了下来,而其他女人又推来另一把扶手椅,让他把脚搁在上面。在场的女演员都来同他抱吻。他低声埋怨,唉声叹气。

然后,她叫唤落在后面的达格内和乔治,他们正在候见室里挂自己的外套。他们俩都是在演员出入的全景巷遇到的,她用出租马车把他们带了回来。由于一个客人也没来,她就叫他们到梳洗室来,而左蔼则在给她梳妆打扮。她没换连衣裙,急忙叫人给她撩起头发,在发髻和胸衣上都插上白玫瑰。梳洗室里摆满了从客厅里搬过来的家具,有独脚小圆桌、长沙发、扶手椅,而且都是四脚朝天。她打扮完毕,裙子钩在家具脚下的一个小轮子上,给撕破了。她气得破口大骂,这种事只有她才碰上。她一怒之下,把裙子脱了,这裙子用白色绸子做成,十分简朴,又薄又软,穿在身上犹如长睡衣一般舒服。她又立刻把它穿上,因为找不到合乎她口味的其他裙子,她差点儿哭了出来,说自己穿得像个捡破烂的。达格内和乔治只好用大头针把破洞补好,左蔼则重新给她梳头。他们三个在她周围忙碌,特别是那个小的,跪在地上,两只手伸到裙子里面。她最终平静下来,达格内对她肯定地说,这时最多午夜十二点一刻,因为她急着演完《金发维纳斯》的第三幕,吃掉了不少台词,跳过了一些唱段。〔1〕

有人叫了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是博德纳夫。他身材高大,满面通红,一条腿挺直,站在门口,倚靠在西蒙娜·卡比罗什的肩膀上。现在他和西蒙娜同居。这女孩受过教育,会弹钢琴,能讲英语,是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郎,身体十分单薄,被粗壮的博德纳夫压得弯腰曲背,但仍面带微笑,显出百依百顺的样子。他感到他们俩受人注目,就摆好姿势,站立片刻。

斯泰内和米尼翁是跟着罗丝进来的。银行家又转了回去,然后拿着扇子来了,在这段时间里,米尼翁友好地抱吻了娜娜,并一定要罗丝也和她抱吻。在剧院里,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吗?然后,她向斯泰内眨了眨眼睛,仿佛在鼓励他这样做,但斯泰内被罗丝明亮的目光看得局促不安,只是吻了吻娜娜的手。

年轻人第一次看到娜娜,对她躬身施礼,恭维了几句,并谈到他的表哥,用过分的礼貌来掩盖内心的拘谨。但娜娜没有听他说话,由于不认识,只同他握了握手,然后迅速朝罗丝·米尼翁走去。她突然变得十分高雅。

娜娜装出没有听懂的样子。她脸带微笑,看着罗丝夫妇和银行家,然后对后者说道:

娜娜已挽着斯泰内的胳膊,看来并没有注意那老人的动作,老人独自走在她的后面。另外,大家也无法排起队来。男士们和女士们像逃难那样一拥而入,还以布尔乔亚的天真来嘲笑这种不拘礼节的行为。大客厅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摆着一张长形餐桌,从厅的一端伸展到另一端,但看来还不够长,因为一个个盘子都相互紧靠。四个插有十支蜡烛的枝形大烛台把餐具照得铮亮,特别是其中一个包金烛台,左右两边有花束装饰。这是饭店里的豪华:瓷餐具上饰有金线,但银餐具没有主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而且已经用旧,并因经常刷洗而失去光泽,水晶玻璃杯则是在任何店里都可以配齐一打的那种货色。这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暴发户乔迁之后,还没有把新居收拾好,就匆匆忙忙地办进宅酒庆贺。厅里缺少一盏分枝吊灯,枝形烛台上的蜡烛很长,烛花几乎没剪,发出暗淡的黄色光线,照在高脚盘、盛满的盘子和大碗上,这些器皿里分别放着水果、花式蛋糕和蜜饯,交替、对称地摆在桌上。

她走了。乔治仍跪在地上,礼服的燕尾在地上擦着。他看到达格内瞧着他,脸不由红了。但是,他们已彼此有了好感。他们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把自己的领带重新系好,在对方的衣服上刷了刷,刷掉从娜娜手上沾来的白色脂粉。

她说的是太太以前的两位先生,即那个商人和瓦拉几亚人,娜娜已决定把他们撵走,因为她觉得自己肯定大有前途,想要脱胎换骨,就像她说的那样。

她环顾四周,变得神色严肃,仿佛因没有看到一个人而感到惊讶。也许是缺少一个她没有谈到的客人。得等待。几分钟后,客人们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神色庄重,蓄着银色的美髯。最令人奇怪的是无人看到他进来。他想必是从卧室的那扇半开着的门走进小客厅的。厅里静了下来,然后响起窃窃私语声。旺德弗尔伯爵肯定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因为他们俩刚才悄悄地握了握手,但他只是用微笑来回答女士们的问题。于是,卡罗利娜·埃凯低声肯定,说他是英国贵族,第二天要回伦敦去结婚,说她跟他十分熟悉,曾是他的情人。这故事随即在女士们中间流传。只有金发玛丽亚说,她认出此人是德国大使,证据是他经常和她的一位女友睡觉。男士们则用片言只语对他作出评价。一位神态严肃的先生。也许夜宵的费用由他来付。有这个可能。这事看起来像。甭管!只要夜宵丰盛!总之,大家都吃不准。当侍应部领班把大客厅的门打开时,大家早已把那个银髯老人给忘了。

另一些客人也到了。小客厅里挤得无法走动。碗碟和银餐具的声音已听不到,现在,从大客厅里传来的是争吵声,只听到侍应部领班在怒气冲冲地训斥。娜娜认为客人已经到齐,却还没有开饭,觉得奇怪,有点不大耐烦。她派乔治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看到又进来客人,有男有女,感到十分意外。这些人她一点儿也不认识。她有点尴尬,就询问博德纳夫、米尼翁和拉博代特。他们也不认识。她又去问旺德弗尔伯爵,伯爵突然想了起来:这些年轻人,他是在米法伯爵家拉来的。娜娜对他表示感谢。很好,很好。只是会很挤。她就请拉博代特叫人再添七副餐具。他刚出去,侍者又带进来三个客人。不,这次真是滑稽,肯定坐不下了。娜娜开始生起气来,神情傲慢地说这样不行。但她看到又来了两个人,却笑了起来,觉得实在太滑稽了。活该!挤就挤吧。大家都站着,只有佳佳和罗丝·米尼翁坐着,博德纳夫一人独占两把扶手椅。说话声嗡嗡作响,大家低声谈话,还有轻轻地打呵欠的声音。

但他停了下来,骂了一句。

他看到少妇脸色苍白,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就设法对刚才的话进行修正。

他们俩都把背转向对方,都感到生气。正在这时,米尼翁把斯泰内推到娜娜身旁。他见娜娜独自一人呆在那儿,为了让朋友开心,就像骗子那样,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厚着脸皮低声对她说道:

于是,大家都对博德纳夫不能来表示遗憾。博德纳夫不来,夜宵就不会有趣。不过,他不来也没有办法。大家开始谈别的事情,却听到粗大的嗓门响起:

“那就请坐……您要什么?”

“那好。”娜娜怀疑他缺乏诚意,就低声说道。“你欠我这笔账,以后一定要还,我的宝贝。”

“真纠缠不清!”她低声说道。“要是他们再来,您就吓唬他们,说要去报警。”

“看上去像砂糖一样。”乔治低声说道,并像贪吃的孩子那样笑着。

“是的,”罗丝·米尼翁说道,“他的脚被夹在活板门里,严重扭伤……他的脚包扎好后,伸直了搁在一把椅子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您要是听到就知道伤得厉害!”

“斯泰内先生,您待一会儿坐在我的旁边。”

“感到高兴的是我,我向您保证。”罗丝也十分客气地说道。

“您知道,他想得苦死了……只是他怕我老婆。您会保护他的,是吗?”

“怎么!怎么!你们就这样把我给甩了!”

“怎么!你第一个到!”娜娜说道。她演出成功之后,对克拉莉丝十分亲热。

“太太,请入席。”

“在这群傻瓜看来,每次都演得妙极了。”她说道。“你们看到了吗?这种傻乎乎的脸,今晚就有!……左蔼,我的孩子,您等在这儿。别去睡觉,我也许还需要您帮忙……啊呀!时间到了。有人来了。”

“嗯?是得喜欢你们。”他继续说道。“说实在的,我是怕无聊,就对自己说:去吧……”

“啊!随你的便。”他受到这种威胁的伤害,就接着说道。“这种差使,我可不喜欢。你去找拉博代特吧。”

“啊!是的,人已到齐!”她笑着回答道。

“啊!我不知道。”左蔼显出生气的样子,生硬地回答道。“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用管。他们把厨房和整个套间弄得乱七八糟!……这样,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另外,那两个家伙又来了。我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啊!亲爱的太太,您真赏光!……我多么盼望您的光临!”

“哦!是因为他。”克拉莉丝回答道。“他总是担心会迟到……要是听他的,我就来不及把胭脂、口红擦掉,还会戴着假发来呢。”

“哦!您想想,我真失望,”娜娜大声说道,“他无法来和我们聚会。”

“博德纳夫呢?”福什里问道。

“你说说,我的女儿,”博德纳夫问道,“是否可以入席?……人已到齐,是吗?”

“你们知道,”娜娜说道,“大家随便坐……这样更开心。”

“他无法来,今晚他要带伯爵夫人去参加内政部举办的舞会。”

“他妈的!他妈的!……总之,肠胃不错,你们等着瞧。”

“他妈的!”

“他会来吗?”

“不,谢谢……啊!我的扇子放在皮大衣里,忘记拿来了。斯泰内,您去看看右面的口袋。”

“不会,他不愿意。”记者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他事先已编好一套话,用来解释米法伯爵为何拒绝邀请,这时突然被她一问,就如实说了。

她站在桌边的中央。那位陌生的老先生在她右边坐了下来,她仍让斯泰内呆在她的左边。一些客人已经坐了下来。这时,小客厅里传来咒骂声。那是被人遗忘的博德纳夫,他怎么也无法从那两把扶手椅里站起来,就大声喊叫,叫唤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可恶的西蒙娜。女士们都满怀同情之心跑了过去。在卡罗利娜、克拉莉丝、丰乳塔唐和金发玛丽亚的搀扶之下,博德纳夫走了进来。大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安置好。

“桌子中央,坐在娜娜对面!”有人叫道。“博德纳夫,坐在中央!他坐首席!”

于是,那些女士让他坐在中央。但还要一把椅子让他搁脚。两个女人抬起他的腿,小心翼翼地让腿伸直。没关系,他可以侧着身子吃饭。

“他妈的!”他低声埋怨道,“毕竟不灵便了!……啊!你们这些小猫咪,老爸就全靠你们照顾了。”

他右面是罗丝·米尼翁,左面是露茜·斯图尔特。她们说会好好照顾他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已就坐。旺德弗尔伯爵坐在露茜和克拉莉丝中间,福什里坐在罗丝·米尼翁和卡罗利娜·埃凯中间。在另一侧,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急忙坐在佳佳旁边,虽说对面的克拉莉丝叫他过去,而一直同斯泰内形影不离的米尼翁,同斯泰内只隔开布朗施,他左面则是丰乳塔唐,然后是拉博代特。最后,两头坐着一些年轻人和女人,有西蒙娜、莱娅·德·霍恩、金发玛丽亚等,他们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坐在那里的达格内和乔治·于贡越来越要好,他们都笑嘻嘻地瞧着娜娜。

然而,有两个人还站着,大家就开起了玩笑。男人们请这两个人坐在他们腿上。克拉莉丝连胳膊肘也无法动弹,就对旺德弗尔说,她要他喂她吃。而那个博德纳夫,却一人占着两把椅子!坐着的人又挤紧一点,大家才全部坐了下来,但米尼翁叫了起来,说他们挤得像桶装鲱鱼一样。

“伯爵夫人芦笋泥,德利尼亚克清炖肉汤。”侍者端着盛得满满的盘子,在一个个客人后面低声说道。

博德纳夫大声推荐清炖肉汤时,响起了一声叫喊。有人抗议,有人生气。门打开后,进来三个迟到的客人,两男一女。啊!不,这三个人实在多余!然而,娜娜没有离开椅子,她眯着眼睛,想看看是否认识他们。那女的是路易丝·维奥莱纳。但她从未见过那两个男的。

“亲爱的,”旺德弗尔说道,“这位先生是海军军官德·富卡蒙先生,是我请来的朋友。”

富卡蒙毫不拘束地行了礼,并补充道:

“我自作主张,带来一位朋友。”

“啊!很好,很好。”娜娜说道。“请坐……喂,克拉莉丝,你再往后挪一点。你们那边坐得十分宽松……这儿,还可以挤挤……”

大家又挤紧一点,富卡蒙和路易丝在桌边占了个小小的位子,而那个朋友只好坐在远离桌子的地方,要吃东西,就得把手臂从邻座的肩膀上伸过去拿。侍者们撤掉盛汤的盘子,端来块菰烧小兔肉灌肠和面疙瘩拌帕尔马干酪生菜。博德纳夫说,他曾想把普律利埃尔、丰唐和老博斯克带来,全桌顿时哗然。娜娜显出高傲的样子,并冷冷地说,她不会好好接待他们。如果她要同事们来,她会自己去邀请。不,不,不能请蹩脚演员。老博斯克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普律利埃尔过于自命不凡,至于丰唐,他在社交场合大叫大嚷,还要说些蠢话,叫人无法忍受。另外,你们知道,蹩脚演员同这些先生呆在一起,总是不大合适。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米尼翁说道。

这些先生坐在桌旁,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样子十分端庄,他们脸色苍白,面带倦容,显得更为高雅。那位老先生动作缓慢,脸带机灵的微笑,仿佛在主持外交官的会议。旺德弗尔就像在米法伯爵夫人家里一样,对邻座礼数周到。在上午,娜娜还对姑妈说过,她那些男客出类拔萃,都是贵族或富翁,总之,是风流雅士。至于女客,她们都举止文雅。有几位女客,如布朗施、莱娅、路易丝,来时穿得袒胸露肩,只有佳佳也许袒露得有点过分,而在她这样的年龄,也许最好丝毫不露。现在,大家都坐了下来,笑声和玩笑声没了。乔治想到他在奥尔良的平民家里参加过一些晚宴,比这里更加快乐。这里大家几乎不说话,男士们互不认识,就相互打量,女士们安静地坐着,这使乔治感到十分奇怪。他觉得他们“傻乎乎的”,他曾以为他们会立刻相互抱吻。

这时换了菜,端上来的是尚博尔①式的莱茵河鲤鱼和英式狍子里脊。布朗施大声说道:

①尚博尔是卢瓦尔-谢尔省城市,位于科松河畔。

“露茜,亲爱的,我遇到了您的奥利维埃,是在星期日……他长得真高!”

“当然喽!他十八岁了,”露茜回答道,“不过,我不会因此而变得年轻……他昨天回学校去了。”

她儿子奥利维埃,她谈到时十分自豪,是海军学校的学生。于是,大家谈起了孩子。那些女士都动了感情。娜娜说出了她最大的快乐:她的儿子小路易现在放在她姑妈家里,她姑妈每天上午将近十一点时把他带来,她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同长鬈毛狗吕吕一起玩。看到他们俩钻到被窝里去,真叫人笑得要命。想不到小路易已经这样调皮。

“哦!昨天我过得真开心!”罗丝·米尼翁也说了起来。“你们想想,我去寄宿学校找夏尔和亨利,那天晚上非要我把他们带到剧院去……他们跳了起来,拍着小手:‘我们可以看到妈妈演戏喽!我们可以看到妈妈演戏喽!……’哦!真开心!真开心!”

米尼翁露出得意的微笑,眼睛因父爱而变得湿润。

“而在演出时,”他接着说道,“他们真是滑稽,像大人那样一本正经,眼睛盯着罗丝,还问我为什么妈妈要像这样光着大腿……”

全桌的人都笑了起来。米尼翁洋洋得意,因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自豪。他喜欢这两个儿子,惟一操心的事是增加他们的财产,所以像忠心耿耿的管家那样,一丝不苟地管理好罗丝在剧院和别的地方赚到的钱。他以前在一家歌舞咖啡厅当乐队指挥,罗丝在那里唱歌,他们热烈地相爱,并结了婚。今天,他们仍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已商量好:她用自己的才能和美貌,竭尽全力地工作,他则放弃了小提琴手的工作,以便更好地照料她,使她在演艺和女色方面都取得成功。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实惠、更和睦的夫妻了。

“大儿子几岁了?”旺德弗尔问道。

“亨利九岁了。”米尼翁回答道。“哦!他长得像小伙子!”

然后,他跟不喜欢孩子的斯泰内开起了玩笑。他壮着胆,神色平静地对斯泰内说,如果他当了父亲,他就不会这样荒唐地浪费自己的钱财。他一面说,一面从布朗施的肩膀上窥视银行家,看看这家伙是否在和娜娜套近乎。但是,一段时间以来,罗丝和福什里在说话,而且凑得很近,他见了十分恼火。罗丝也许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去干这样的蠢事。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加以干涉。他伸出小指上戴着钻戒的那双漂亮的手,把一块狍子里脊肉吃完。

然而,有关孩子的谈话仍在继续。拉法卢瓦兹坐在佳佳旁边,感到局促不安,就向她询问她女儿的情况,他曾在游艺剧院看到她和她女儿在一起。莉莉身体很好,但还像孩子那样淘气!他得知莉莉年已十九,感到十分意外。佳佳在他眼里变得更加令人尊敬。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把莉莉带来。

“哦!不,不,决不能!”她紧绷着脸说道。“她当时非要从寄宿学校出来,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我真想立刻把她嫁出去……但她太爱我了,我只好把她留在家里,哎!我这样做实在违心。”

她谈起女儿的婚事,眨巴着眼睛,青色的眼皮和焦黄的睫毛随之上下移动。她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没有一点积蓄,仍在干活,接待男客,有的非常年轻,她可以当他们的祖母,看来嫁个好丈夫确实要比这样来得好。她向拉法卢瓦兹转过身子,她那搽满脂粉的肥大而又赤裸的肩膀朝他靠了过来,他顿时满面通红。

“您要知道,”她低声说道,“如果她要走这条路,那可不是我的过错……年轻人真怪!”

这时,餐桌周围人来人往。侍者们热情服务。在换了两道菜之后,正菜端了上来:元帅夫人调味汁小母鸡、酸辣鳎鱼片和鹅肝片。在此以前,侍应部领班叫侍者倒的是默尔索葡萄酒,这时他拿出了尚贝坦红葡萄酒和莱奥维尔葡萄酒。在上菜的轻微嘈杂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就问达格内,这些女士是否都有孩子,后者觉得这个问题提得有意思,就向他作了详细介绍。露茜·斯图尔特的父亲是英裔加油工,在北站工作,她三十九岁,有一张马脸,但十分可爱,患有肺结核,却总是大难不死,她在这些女士中最为潇洒,情人中有三位亲王和一位公爵。卡罗利娜·埃凯出生于波尔多,父亲是小职员,为女儿的事羞愧而死,幸好她母亲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开始时责骂她,但经过一年的考虑,还是和她言归于好,原因是想替她保全一份财产。女儿二十五岁,冷若冰霜,却是此行中身价不变的一大美女,母亲做事井井有条,负责管账,收入和支出都记得一清二楚,住在比女儿高二层楼的住房里,管理着全家的事务,并在她狭窄的住房里设立缝纫工场,制作裙子和内衣。至于布朗施·德·西弗里,其真实姓名为雅克琳·博杜,来自亚眠附近的一个村庄,她非常漂亮,但愚蠢又爱撒谎,自称是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年已三十二岁,由于体貌丰腴,深受俄罗斯人青睐。然后,达格内对其他女士作了简单的介绍:克拉莉丝·贝尼斯是一位太太从滨海圣欧班带回来当女仆的,但那位太太的先生让她进了演艺界;西蒙娜·卡比罗什的父亲是圣安托万区的一个家具商,把她送到一所很大的寄宿学校念书,想让她当小学教师;金发玛丽亚、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德·霍恩都曾流落巴黎街头,而丰乳塔唐在二十岁之前一直在贫瘠的香槟地区放牛。乔治听着他说,瞧着这些女士,对听到的这种直言不讳的介绍,感到既惊讶又兴奋,而在他身后,那些侍者用毕恭毕敬的声音重复道:

“元帅夫人调味汁小母鸡……酸辣鳎鱼片……”

“亲爱的,”达格内经验丰富,要乔治照他说的去做,“您不要吃鱼,现在吃毫无意思……您要光喝莱奥维尔葡萄酒,这酒后劲不大。”

枝形大烛台、端来端去的菜肴以及整张桌子都散发出热气,桌边的三十八个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侍者们一心伺候,在地毯上奔跑,地毯上沾了油迹。然而,夜宵吃得并不开心。这些女士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肉剩下一半。只有丰乳塔唐什么都吃,吃起来狼吞虎咽。在这深更半夜之时,饥饿是神经质的,失调的肠胃十分挑剔。那位老先生坐在娜娜旁边,端来的菜他什么都不要,只吃了一调羹汤。他默默无言地坐在他的空盘子前面,看着大家。有人在悄悄地打着呵欠。有时,一些人眼皮合上,一些人脸色发灰,用旺德弗尔的话来说,这时候总会累得要命。这种夜宵要开心,就不能循规蹈矩。如果办得庄重、高雅,那还不如到上流社会去吃饭,在那里倒不会这样无聊。要不是博德纳夫一直在大叫大嚷,大家可能都已睡着。博德纳夫这个畜生把腿伸得笔直,样子活像苏丹,让坐在他左右两边的露茜和罗丝伺候他吃饭。她们一心一意地照顾他,十分周到,不让他的杯子和盘子空着,但他仍大发牢骚。

“谁来给我切肉?……我够不着,桌子离我远在天边。”

西蒙娜不时站起身来,站在他的背后,替他切肉和面包。所有的女人都关心他吃的东西。她们把侍者叫来,把他嘴里塞得喘不过气来。西蒙娜替他擦了嘴,罗丝和露茜则给他换盘子,他觉得伺候得十分周到,终于显出满意的样子:

“啊!你做得对,我的女儿……一个女人,就该这样。”

这时,大家仿佛有点醒了,就开始谈了起来。大家吃完了桔子汁冰糕。上的热菜是块菰烧里脊肉,冷菜是珠鸡肉冻。娜娜见客人个个无精打采,感到生气,就开始大声说了起来。

“你们要知道,苏格兰亲王①已经订了一个台侧包厢,准备在参观博览会期间来看《金发维纳斯》。”

①即威尔士亲王,曾两次参观博览会,据1867年5月11日和16日的《费加罗报》,他在巴黎期间曾购买大量首饰和水晶玻璃制品。

“我希望所有的亲王都来看戏。”博德纳夫嘴里塞满食物,说道。

“星期天波斯亲王要来。”露茜·斯图尔特说道。

于是,罗丝·米尼翁谈起了波斯国王的钻石。国王身穿长袍,上面全是钻石,真是妙不可言,犹如闪闪发光的明星,价格高达几百万。这些女士脸色发白,眼睛里闪耀着贪婪的光辉,伸长脖子,一一说出将要光临的其他帝王。她们都在梦想国王会心血来潮,和她们共度良宵,付给她们一笔巨款。

“您说说,亲爱的,”卡罗利娜·埃凯俯身向旺德弗尔问道,“俄国沙皇有多大年纪?”

“哦!看不出他有多大。”伯爵笑着回答道。“我告诉您,没法打他的主意。”

娜娜装出受到伤害的样子。这话看来说得过于生硬,大家用低语声表示不满。但布朗施详细介绍了意大利国王的情况,她有一次曾在米兰见到过这位国王。国王长得不算漂亮,但什么女人都能弄到手。福什里肯定地说维克托·伊曼纽尔①不会来,使她感到十分扫兴。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对奥地利皇帝情有独钟。突然,大家听到娇小的金发玛丽亚在说:

①即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1820—1878),撒丁国王(1849—1861),统一意大利,1861年为意大利统一后第一位国王,1870年从罗马逐出法国军队,定都罗马,实行君主制宪。

“普鲁士国王,是个干瘪的老头!……我去年在巴登,看到他总是和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啊!俾斯麦。”西蒙娜插嘴道。“我见到过他……是个迷人的男子。”

“我昨天就是这样说的,”旺德弗尔大声说道,“但他们不相信我的话。”

就像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那样,大家谈起了俾斯麦伯爵,并谈了很长时间。旺德弗尔把昨天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一时间,大家仿佛回到了米法的客厅,只是女士换了人。同样,大家把话题转到了音乐。后来,富卡蒙脱口说出巴黎在谈论的当修女的那件事,娜娜听了很感兴趣,一定要了解德·富热雷小姐的详细情况。哦!可怜的姑娘,这样等于是守活寡!但是,这是神的召唤!餐桌旁的女士都触动很大。乔治第二次听人谈起此事,感到厌烦,就向达格内打听娜娜的生活习惯,这时谈话又像命中注定那样重新谈起俾斯麦伯爵。丰乳塔唐凑到拉博代特耳边,询问这个俾斯麦是何许人,因为她不知道。于是,拉博代特不动声色地向她叙述骇人听闻的故事:这个俾斯麦吃的是生肉;他在巢穴附近遇到女人,就把她背回去;这样,他四十岁就已有了三十二个孩子。

“四十岁有三十二个孩子!”丰乳塔唐信以为真,十分惊讶,就大声说道。“他看上去一定比他的年龄要衰老得多。”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时她才知道自己被人耍弄。

“你们才傻!你们在开玩笑,我可不知道!”

然而,佳佳仍在想博览会的事。她像所有这些女士一样,心里高兴,跃跃欲试。这是黄金季节,外省人和外国人都朝巴黎蜂拥而来①。要是生意兴隆,博览会后她就可以隐退朱维齐②,住在她早就想买下的一幢小屋里。

①博览会有42217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参展商,吸引了几百万名参观者。

②即奥尔日河畔朱维齐,埃松省市镇,离巴黎20公里。

“有什么办法呢?”她对拉法卢瓦兹说道。“至今一事无成……要是还有人喜欢,多好!”

佳佳变得温情脉脉,因为她感到年轻人的膝盖靠到了她的膝盖上。他满脸通红。她一面吐字不清地说话,一面盯着他看了一眼。这位先生年轻,又不是重要人物,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样挑剔。拉法卢瓦兹得到了她的地址。

“您瞧瞧,”旺德弗尔对克拉莉丝低声说道,“我觉得佳佳在勾引您的埃克托尔。”

“我一点也不在乎!”女演员回答道。“这小子是个傻瓜……我已三次把他赶出大门……我嘛,您是知道的,只要小伙子迷上了老太婆,我就感到恶心。”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用头朝布朗施微微一摆,因为晚餐开始以来,布朗施一直昂首挺胸地侧着身子,坐的姿势让人看了很不顺眼,她这样是要让同她隔开三个座位的那个高雅的老先生看到她赤裸的肩膀。

“有人也要把您给甩了,亲爱的。”她接着说道。

旺德弗尔露出狡黠的微笑,并做了个毫不在乎的手势。当然,他不会不让这可怜的布朗施如愿以偿。这时,他更感兴趣的是斯泰内在全桌人面前的表演。大家都知道银行家的风流韵事。这个令人生畏的德国犹太人,在生意场上得心应手,用双手铸造出百万金币,但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会变成傻瓜一个。女人他都想要,只要在舞台上出现一个女明星,他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得花多少钱。有人列举了他花钱的金额。他占有那些姑娘的强烈欲望,曾使他两度破产。正如旺德弗尔所说,姑娘们洗劫他的银箱,是为维护道德而进行的报复。他用朗德省①盐场的股票做了一笔大交易,恢复了在交易所的统治地位。一个半月以来,米尼翁夫妇抓住盐场的股票不放。但已经有人在打赌,说最后吃掉这块肥肉的不是米尼翁夫妇,说娜娜已张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斯泰内再次坠入情网,而且深陷其中。他呆在娜娜身边,犹如神魂颠倒一般,吃东西没有胃口,耷拉着嘴唇,脸上仿佛印上大理石的斑纹。她只要开出一个价就行了。她并不着急,而是逗着他玩,把格格的笑声灌进他那汗毛浓密的耳朵里,看到他厚厚的脸皮在哆嗦,感到十分好玩。要是那没教养的米法伯爵真像约瑟②那样不识抬举的话,完全有时间再来收拾斯泰内这家伙。

①1857年1月19日法国皇帝颁布法令,使当时贫困的朗德省得以开发。

②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约瑟是雅各和妻子拉结所生的儿子,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他的兄弟们由于嫉妒把他卖给以实玛利人。他被以实玛利人带到埃及,到埃及后又被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买去。波提乏的妻子勾引约瑟,没能达到目的,便反诬约瑟,于是约瑟被关起来。后来因为他给酒政、膳长和法老解梦,法老立他为埃及宰相。

“莱奥维尔酒还是尚贝坦酒?”一个侍者把头伸到娜娜和斯泰内之间,低声问道。这时,斯泰内正悄悄地在和少妇说话。

“嗯?什么?”他一下子没听清楚,就结结巴巴地说道。“随便倒什么酒,我无所谓。”

旺德弗尔用胳膊肘儿轻轻地推了推露茜·斯图尔特。这女人一旦来了劲,就会出口伤人,而且心思歹毒。今天晚上,米尼翁把她给激怒了。

“您知道,他是牵线搭桥的。”她对伯爵说道。“他想故技重演,再次玩弄小荣基埃的花招……您可记得,荣基埃当时和罗丝搞上了,同时又看上了长脚洛尔……米尼翁帮助荣基埃得到了洛尔,然后同他手挽着手,把他带到罗丝身边,仿佛他干这件荒唐事,是得到妻子同意的……但这一次,事情会砸锅。娜娜可不会把别人借给她的男人物归原主。”

“他怎么啦?这个米尼翁,干吗板着面孔看着自己的老婆?”旺德弗尔问道。

他侧身观看,只见罗丝对福什里极为亲热。他这才知道他旁边的女人为什么十分生气。他笑着继续说道:

“真见鬼!您是不是吃醋了?”

“吃醋!”露茜气呼呼地说道。“啊,好!如果罗丝想要莱昂,我会心甘情愿让给她。他就是这么块料!……每星期送一束鲜花,而且还说不定!……您看,亲爱的,剧院里的姑娘,全是一个样。罗丝看了莱昂写的关于娜娜的文章,气得哭了一场,这事我知道。这样,您就明白了,她也需要一篇文章,而现在她已有人写了……我嘛,我会把莱昂赶出门外,您等着瞧!”

她看到侍者拿着两瓶酒站在她身后,就停了下来,对侍者说道:

“莱奥维尔酒。”

然后,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我不想大喊大叫,我可不是这号人……但她毕竟是个高傲的婊子。我要是她丈夫,就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哦!这决不会给她带来幸福。她不了解我的福什里,此人也是个品行不端的先生,他跟女人吊膀子,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都是混蛋!”

旺德弗尔竭力让她冷静下来。博德纳夫得不到罗丝和露茜的照顾,就发起了脾气,大叫大嚷,说她们要让老爸饿死、渴死。大家听了反倒乐了。夜宵继续进行,但已没有人在吃东西,盘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蓬巴杜菠萝脆皮馅饼都给糟蹋了。但是,从开始用餐起一直在喝的香槟酒,使醉醺醺的宾客逐渐兴奋起来。最终大家的举止都变得不那么文雅。女士们把胳膊肘儿支在桌子上,面前是狼藉的杯盘,男士们要呼吸舒畅,就把椅子挪到后面。于是,黑色礼服夹在浅色的胸衣之间,侧转的裸露肩膀发出丝绸般的光泽。厅里太热了,烧短的蜡烛在餐桌上方发出越来越黄的光线。有时,金黄色的颈背往前一弯,鬈发犹如金雨一般洒落下来,发扣上的钻石发出火一般的光芒,照亮了高高的发髻。欢乐生辉,眼睛里露出微笑,洁白的牙齿隐约可见,香槟酒杯里映照出燃烧的蜡烛。有人大声说笑,有人指手划脚,有人提出的问题无人回答,有人从厅里的一头朝另一头叫唤。但是,发出嘈杂声最多的是那些侍者,他们以为自己是在饭店的走廊里,就推推搡搡,在端上冰淇淋和餐后点心时用喉音大声喊叫。

“孩子们,”博德纳夫叫道,“你们知道,我们明天有演出……要注意!香槟酒别喝得太多!”

“我嘛,”富卡蒙说道,“世界五大洲的酒,我全都喝过……哦!有稀奇古怪的酒,有喝了会当场丧命的烧酒……嘿!我喝了一点,没事儿。我是喝不醉的。我试过,可就是不醉。”

他脸色非常苍白,又十分冷漠,仰靠在椅背上,仍在喝酒。

“不管怎样,”路易丝·维奥莱纳低声说道,“你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后半夜要我来照顾你,岂不可笑。”

露茜·斯图尔特喝得醉醺醺的,面颊像肺病患者那样绯红,而罗丝·米尼翁则两眼湿润,脸色变得温和。丰乳塔唐吃得太多,感到头晕,暗暗地在笑自己愚蠢。布朗施、卡罗利娜、西蒙娜、玛丽亚等人同时在说话,讲述自己的事情,讲她们同马车夫的争吵,讲郊游的计划,讲情夫被人抢走后又回来的曲折故事。但是,坐在乔治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想要亲亲莱娅·德·霍恩,却挨了一记耳光,还听到她气呼呼地说:“喂,您!放开我!”乔治喝得醉醺醺的,看到娜娜后非常兴奋,反复思考后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像小狗那样爬到桌子底下,趴在她的脚边,但他还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钻进去。没有人会看到他,他会乖乖地呆在下面。这时,在莱娅的要求下,达格内告诉那小伙子要规矩点,而乔治突然感到十分伤心,仿佛刚才是在责备他。真愚蠢,真难受,再也没有开心的事儿。但达格内开起了玩笑,逼他喝下一大杯水,同时问他,如果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会怎么办,因为他喝了三杯香槟酒就会醉倒在地。

“你们要知道,”富卡蒙又开了口,“哈瓦那人用一种野浆果酿造烧酒,喝这种酒的感觉就像吞火一般……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一升多。我喝了一点也没事儿……更加难以置信的是,还有一天,在科罗曼德尔海岸①,当地的土著给我们喝了不知是什么酒,像是加了胡椒的劣质烧酒,我喝了也没事儿……我是喝不醉的。”

①科罗曼德尔海岸是印度东南部沿海地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坐在对面的拉法卢瓦兹的脸使他感到不舒服。他冷笑着,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拉法卢瓦兹觉得头晕,身体不断动来动去,并和佳佳靠在一起。但他突然感到不安:他的手帕被人拿走了。他嚷着要讨还手帕,而且像醉汉那样固执。他询问邻座的客人,弯下腰在椅子底下和别人的脚底下寻找。佳佳竭力让他平静下来。

“真傻。”他低声说道。“手帕角上绣着我姓名的起首字母和我的花冠状图案……我丢了会影响自己的名声。”

“啊!法拉穆瓦兹、拉马富瓦兹、马法卢瓦兹先生!”富卡蒙叫道。他觉得把这个青年的姓氏改动一个字母后颠来倒去十分有趣。

但拉法卢瓦兹听了勃然大怒。他结结巴巴地谈起自己的祖先,还威胁说要把长颈大肚玻璃瓶扔到富卡蒙的头上。旺德弗尔伯爵只好出面干预,对他肯定地说富卡蒙是个十分滑稽的人。大家也都笑了起来。瞪着双眼的青年这才消了气,并重新坐了下来。他表哥提高嗓门,命令他吃东西,他就像孩子一样听话,乖乖地吃了起来。佳佳又让他和自己靠在一起。只是他不时把阴郁、焦虑的目光投向每个客人:他仍在寻找自己的手帕。

富卡蒙灵机一动,开始攻击坐在餐桌另一边的拉博代特。路易丝·维奥莱纳竭力想让他闭上嘴,因为据她说,他每次这样戏弄别人,最后总是她倒霉。

他想出了一个玩笑,把拉博代特称为“太太”,他想必对此十分得意,就反反复复地说了几遍,而拉博代特则平静地耸耸肩,每次听到后只是说:

“您别说了,亲爱的,这没意思。”

但是,富卡蒙仍然在说,并莫名其妙地辱骂他,他就不再回答,而是对旺德弗尔伯爵说话。

“先生,请您叫您的朋友别再说了……我不想发火。”

他曾两次与人决斗,并到处受到欢迎和接待。可在这时,大家却对富卡蒙群起而攻之。全桌的人都乐了起来,觉得他十分风趣,但不能因此而把宵夜搞砸。旺德弗尔秀气的脸变成了古铜色,他要求富卡蒙恢复拉博代特的性别。米尼翁、斯泰内、博德纳夫等男士十分起劲,也出来进行干预,他们大叫大嚷,要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下去。只有坐在娜娜身边的那位被人遗忘的老先生,仍然神态高傲,脸上露出疲乏而又无声的微笑,用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吃餐后点心时的这种混乱。

“我的小猫咪,我们在这儿喝咖啡,好吗?”博德纳夫说道。“在这儿很舒服。”

娜娜并没有立即回答。自从夜宵开始以来,她感到仿佛不在自己家里。这些客人喧宾夺主,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他们叫唤侍者,大声说话,随心所欲,犹如在饭店里那样。她自己也忘了女主人的身份,只顾照料胖子斯泰内,弄得胖子差点儿中风死在她的身旁。她听他说话,但仍摇头拒绝,并发出她这个丰盈的金发女郎挑逗的笑声。她喝了香槟酒,脸若玫瑰,嘴唇湿润,眼睛发亮。她肩膀妩媚地一扭,头转过来时脖子性感地微微鼓起,银行家见了就会提高价钱。他看到她耳朵旁边有个地方肉质细嫩,犹如绸缎,感到心花怒放。不时有人跟娜娜说话,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宾客,就做出热情的样子,以表明她善于招待客人。夜宵快结束时,她已喝得酩酊大醉,她感到懊恼的是,她一喝香槟就醉。这时,一个想法使她十分恼怒。这些女士在她家里举止粗俗,是想给她脸上抹黑。哦!她看得一清二楚!露茜眨了眨眼睛,是要怂恿富卡蒙去攻击拉博代特,而罗丝、卡罗利娜和其他女人则对这两位先生火上加油。现在,吵闹声震耳欲聋,这仿佛在告诉大家,在娜娜家吃夜宵,可以为所欲为。好吧!让他们瞧瞧。她虽然喝得酩酊大醉,却仍然显得最为潇洒和文雅。

“我的小猫咪,”博德纳夫再次说道,“你叫人把咖啡端到这儿来……我的腿不好,喜欢这样。”

但娜娜突然站起身来,在惊得发呆的斯泰内和老先生的耳边低语道:

“活该,这就是请狐朋狗友的教训。”

然后,她用手朝餐厅的门一指,大声说道:

“你们听着,谁要喝咖啡,那里有。”

大家离开了餐桌,推推搡搡地朝餐厅走去,没有发现娜娜在生气。过了一会儿,大厅里只剩下博德纳夫一人,只见他用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面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现在她们吃饱了,就把老爸给甩了。在他后面,那些侍者已经在侍应部领班的大声吆喝下撤掉餐具。他们忙忙碌碌,推来推去,把餐桌搬走,就像换掉幻梦剧的布景那样,只要置景师哨声一响,布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女士和先生在喝完咖啡之后,还要回到客厅里来。

“真没想到!这里倒凉快点。”佳佳走进餐厅,微微哆嗦了一下,就这样说道。

餐厅的窗子仍然开着。两盏灯照亮了桌子,桌上摆着倒好的咖啡和甜烧酒。餐厅里没放椅子,大家站着喝完咖啡,而侍者们在隔壁大厅里发出的嘈杂声更加响亮。娜娜消失了。但没有人因她不在而感到不安。少了她大家照样可以应付过来,各人自斟自饮,没有小调羹,就到碗橱的抽屉里去找。已形成好几堆人,这些人在吃夜宵时被分隔开来,现在又聚在一起,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和微笑,并简单扼要地交流了各自的情况。

“奥古斯特,”罗丝·米尼翁说道,“我们这几天要请福什里先生来吃午饭,对吗?”

这时,米尼翁正在玩弄他挂表的链条,听到这话,对记者严厉地看了一眼。罗丝疯了。他是个好管家,对于这种开销,他自会妥善安排,要他写一篇文章,可以请,但然后得把他拒之门外。但是,他对妻子的牛脾气十分清楚,在必要时会像慈父那样允许她干一件傻事,所以这时就装出和蔼的样子回答道:

“当然喽,我会十分高兴……那您明天来吧,福什里先生。”

露茜·斯图尔特正在同斯泰内和布朗施说话,听到了这一邀请。她提高嗓门,对银行家说道:

“她们全都疯了。其中一个把我的狗给偷走了……啊!亲爱的,您甩了她,难道是我的过错?”

罗丝把头转了过来。她小口喝着咖啡,眼睛盯着斯泰内看,脸色十分苍白。她那因被抛弃而压在心中的怒火,出现在她的目光之中。她比米尼翁看得清楚:想再次玩弄对付荣基埃的把戏是愚蠢的,这种把戏玩第二次就不灵了。活该!她会把福什里弄到手,从夜宵开始以来她就迷上了他,米尼翁要是不高兴,这就是给他的教训。

“您想打架?”旺德弗尔走了过来,对露茜·斯图尔特问道。

“不,您别担心。只是想让她安分点,不然的话,我就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说完,她蛮横地朝福什里招了招手:

“我的宝贝,你的拖鞋还在我家里。明天我叫人送到你门房那儿。”

他想要开个玩笑,可她像王后那样傲慢地走开了。克拉莉丝背靠着墙,正安安静静地喝着樱桃酒,听到这话后耸了耸肩。这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惹出的事!两个女人同各自的情夫呆在一起,第一个念头不就是管住自己的情夫?这可是个规律。就拿克拉莉丝为例,只要她想干,为了埃克托尔,她可以把佳佳的眼睛给挖出来。啊!呸!她犯不着这样。她见拉法卢瓦兹走过,只是对他说道:

“你听着,你喜欢的女人都早熟!她们还没有熟透,你需要的是熟得快要烂掉的货色。”

拉法卢瓦兹显得十分恼火。他仍然焦急不安。他看到克拉莉丝在挖苦他,就对她产生了怀疑。

“别开玩笑了。”他低声说道。“你拿了我的手帕,把手帕还给我。”

“他用他的手帕来烦我们,够了!”她叫道。“喂,傻瓜,我干吗要拿你的手帕?”

“喏!”他怀疑地说道,“把它寄到我家里,败坏我的名声。”

这时,富卡蒙在喝甜烧酒。他看着拉博代特,仍在冷笑,拉博代特则呆在女士们中间喝咖啡。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一个马贩子的儿子,有人说是一位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口袋里总是有二十五个路易,这小伙子是妓女们的仆人,却从不同女人睡觉。

“从不同女人睡觉!从不同女人睡觉!”他反复说道,发起火来。“不,你们看着,我得给他一个巴掌。”

他拿着一小杯查尔特勒酒①一饮而尽。这查尔特勒酒,他喝了一点也没事儿。他说这可不行,并用牙齿把大拇指的指甲咬得咯咯作响。但是,当他朝拉博代特走去时,他脸色突然发白,啪的一下倒在碗橱前面。他醉得不省人事。路易丝·维奥莱纳感到难受。她已经说过,这样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她得照顾他,直至天亮。佳佳叫路易丝放心,她用经验丰富的女人目光仔细观察了这位军官,声称不会有什么问题,并说这位先生会像这样安安稳稳地睡上十二至十五个小时。富卡蒙被人抬走。

①查尔特勒酒是查尔特勒修会修士所酿制的一种绿色或黄色甜烧酒。

“啊!娜娜到哪里去了?”旺德弗尔问道。

是的,她在离开餐桌之后,确实已销声匿迹。大家这才想起了她,都嚷着要她回来。斯泰内一时间担心起来。就向旺德弗尔询问那位同时消失的老先生。伯爵叫他放心,说自己刚把老人送走,那是个外国人,其姓名无须说出,又十分富裕,支付了夜宵的全部费用。后来,大家又把娜娜给忘了,旺德弗尔看到达格内从一扇门里伸出头来,示意叫他过去。到了卧室,他看到女主人直挺挺地坐着,嘴唇发白,而达格内和乔治站在那里,神色沮丧地瞧着她。

“您怎么啦?”他惊讶地问道。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又问了一遍。

“我嘛,”她最终叫道,“我不希望别人不把我当一回事儿!”

于是,她把到了嘴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是的,是的,她并不是傻瓜,她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在吃夜宵时不把她当一回事儿,还说出了下流的话,以表示看不起她。这帮婊子,根本就无法和她比!往往是她把麻烦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结果却受到别人的责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些下流无耻的家伙赶出门外。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

“啊,姑娘,你喝醉了。”旺德弗尔说时用“你”来称呼她。“你不要感情用事。”

不,她不想听他的话,她要呆在这儿。

“我喝醉了,有这个可能。但我希望别人尊重我。”

达格内和乔治劝她回到客厅里去,已劝了一刻钟的时间,但她就是不听。她有股犟劲儿,让她的客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她瞧不起他们,不想回去和他们呆在一起。决不,决不!即使把她碎尸万段,她也不离开自己的房间。

“我应该有所戒备。”她接着说道。“是罗丝这个雌老虎搞的鬼。我今晚等待的那个正派女人,一定是罗丝不让她来的。”

她说的是罗贝尔夫人。旺德弗尔向她保证,说罗贝尔夫人是自己拒绝邀请的。他听着,提出异议,脸上没有笑容,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知道如何去对待这种状况的女人。他想抓住她的双手,让她站起身来,并把她拉出去,但她拼命挣扎,越发气愤。唉,他怎么也无法使她相信,福什里并没有阻止米法伯爵来吃夜宵。这个福什里,真是蛇蝎,是一条毒蛇,这男人竟会对一个女人穷凶极恶,毁掉她的幸福。她心里明白,米法伯爵已钟情于她。她本来是可以得到他的。

“他,亲爱的,决不会!”旺德弗尔有点忘乎所以,笑着大声说道。

“为什么?”她酒醉有点清醒,就一本正经地问道。

“因为他受到神父们的控制,要是他用手指碰您一下,他第二天就得去忏悔……您要听我的忠告:别让另一个男人溜掉。”

一时间,她默不作声,反复思考。然后,她站起身来,去洗自己的眼睛。但是,当他要把她拉到餐厅去时,她仍然拼命叫着不肯去。旺德弗尔不再勉强,带着微笑离开了房间。伯爵刚出去,她就动了感情,扑到达格内的怀里,反复说道:

“啊!我的咪咪,只有你一人……我爱你,是的!我非常爱你!……要是我们能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了。天哪!女人是多么不幸!”

乔治看到他们抱在一起,脸涨得通红,她见了就把乔治也抱在怀里。咪咪不会对一个孩子吃醋。她希望保罗和乔治永远情投意合,因为三个人这样呆在一起,知道彼此相爱,将会十分快乐。这时,他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在房间里打呼噜。他们寻找后发现是博德纳夫,他喝了咖啡之后,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他睡在两把椅子上面,头枕在床边,脚直挺挺地伸着。娜娜看到他张开嘴巴,打一个呼噜鼻子就动一下,觉得非常滑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她走出房间,后面跟着达格内和乔治,然后穿过餐厅,进入客厅,笑得越来越响。

“哦!亲爱的,”她说着几乎要扑到罗丝怀里,“您是想不到的,来看看吧。”

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她去了。她亲热地拉住她们的手,用手拉着她们,高兴得出自真心,使她们都放心地笑了起来。这群女人走了过去,屏住呼吸,围着大模大样地躺在那儿的博德纳夫,呆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她们这才哄堂大笑。她们中有人叫大家安静,只听到远处传来博德纳夫的呼噜声。

这时已将近凌晨四点。在餐厅里,牌桌刚刚摆好,旺德弗尔、斯泰内、米尼翁和拉博代特已围坐在桌旁。露茜和卡罗利娜站在后面下注,而布朗施十分困倦,觉得这个夜晚过得并不满意,她每隔五分钟就问旺德弗尔是否快要走了,在客厅里,有人想要跳舞。达格内坐在娜娜说的像“五斗橱”那样的钢琴前面,因为娜娜不要“雇来的钢琴演奏者”弹琴,咪咪根据大家的要求,弹奏圆舞曲和波尔卡舞曲。但跳舞跳得无精打采,这些昏昏欲睡的女士就坐在沙发上闲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十一个青年成群结队而来,在候见室里放声大笑,推推搡搡地来到客厅门口。他们来自内务部舞会,身穿晚礼服,系着白领带,挂着一排大家没见到过的十字勋章,娜娜见到他们闹哄哄地进来,十分生气,就把呆在厨房里的那些侍者叫来,命令他们把这些先生轰出门外,她发誓说从未见到过他们,福什里、拉博代特、达格内以及所有的男人都挺身而出,叫他们要尊重这家女主人。粗话、脏话响了起来,手臂、拳头伸了出来。一时间,大家担心会大打出手。这时,一个样子像病夫的金发小个子再三说道:

“啊!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饭店①的红大厅里……您好好想想!您邀请了我们。”

①彼得斯饭店是一家豪华饭店,1860年开设在王子巷,老板是在美国发迹后回国的厨师彼得·弗莱斯。

那天晚上,在彼得斯饭店?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首先,是哪天晚上?金发小个子说出是几号,并说是星期三,她这才想起那个星期三曾在彼得斯饭店吃夜宵,但她没有邀请过任何人,这点她几乎可以肯定。

“但是,我的宝贝,可能你邀请过他们。”拉博代特开始感到怀疑,就低声说道。“你当时也许有点醉了。”

于是,娜娜笑了起来。有这个可能,但她已想不起来。总之,既然这些先生已经来了,就让他们进来。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新来的客人中有许多人在客厅里见到了自己的朋友。原本要大打出手,结果是握手言和。模样像病夫的金发小个子,有着法兰西名门望族的姓氏。另外,他们说还有其他人要来。果然,大门不时打开,进来一些男士,他们身穿制服,戴着白手套。这些人也是来自内务部的舞会。福什里开玩笑地问他们,部长是否会大驾光临。但娜娜听了感到恼火,就回答说,部长去的人家,肯定没有她家好。她没有明说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即希望看到米法伯爵同这批人一起进来。他有可能改变主意。她一面和罗丝说话,一面观察着大门。

钟敲五点。已没有人跳舞。只有打牌的人还在玩。拉博代特已让出自己的座位,女士们又回到了客厅。这时,灯油烧完在烧灯芯,映红了球形灯罩,在模糊不清的灯光下,长时间的熬夜使人昏昏欲睡。女士们感到莫名的伤感,想要说说自己的身世。布朗施·德·西弗里谈到她那位当将军的祖父,而克拉莉丝则编造故事,说一位去猎野猪的公爵在她叔父家里勾引了她。她们俩背靠背地坐着,在听到对方说的事时都耸了耸肩,心里在想怎么会吹这样的牛皮。而露茜·斯图尔特则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出身,乐意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当时她父亲是北站的加油工人,每星期天都给她吃卷边苹果酱馅饼。

“哦!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吧!”金发小玛丽亚突然叫道。“在我家对面住着一位先生,是个俄国人,总之是个非常有钱的人。昨天,我收到一篮水果,是一篮水果!有很大的桃子,这样大的葡萄,还有这个季节很少见到的水果……水果中间放着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那是俄国人……当然喽,我全都退了回去。对那些水果,我倒有点心疼!”

这些女士抿着嘴唇,相互打量。金发玛丽亚小小年纪,居然不知羞耻。不知羞耻,这样的事才会被她这种荡妇遇到!她们之间谁都瞧不起谁。她们特别嫉妒露茜,对她勾搭上三个亲王非常气愤。自从露茜每天上午骑马在树林①兜风,并出足风头之后,她们都开始骑马,而且十分来劲。

①指巴黎西部的布洛涅树林。

天快要亮了。娜娜失去了希望,不再朝大门张望。大家都极为无聊。罗丝·米尼翁不肯唱《拖鞋歌》,她蜷缩在长沙发上,同福什里低声说话,她是在等米尼翁,米尼翁已从旺德弗尔那里赢了五十来个金路易。一位肥胖的先生,佩戴着勋章,神态严肃,刚用阿尔萨斯方言朗诵了《亚伯拉罕献祭①》。当上帝咒骂时,他就说:“我妈的!”②以撒则总是回答:“是的,爸爸!”只是由于无人理解,这段话才显得怪怪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高兴起来,才能在狂热的气氛中结束这个夜晚。拉博代特灵机一动,在拉法卢瓦兹耳边告发了那些女人,后者就在每个女人身边转悠,看看她们是否把他的手帕藏在袒胸的衣领里。后来,那些年轻人看到碗橱里还有几瓶香槟酒,就又喝了起来。他们互相叫唤,互相刺激,但在客厅之中,大家都已醉得无精打采,样子傻乎乎的,看了叫人难受,但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于是,那金发小个子,就是有着法兰西名门望族姓氏的那位,由于想不出新的花样,也说不出有趣的话语,在情急之下想出个主意:他拿起他那瓶香槟酒,把酒全都倒在钢琴里。大家捧腹大笑。

①亚伯拉罕是《圣经》中犹太人的始祖。据《旧约·创世记》记载,他原名亚伯兰,娶妻撒莱。75岁时蒙上帝恩召,率部族迁居迦南。99岁时按上帝之命改名亚伯拉罕,妻子改名撒拉。100岁时与90岁的撒拉生子以撒。上帝为考验其真诚,命将以撒献作燔祭,亚伯拉罕遵命照办,临下刀时被天使阻止。后上帝送一只公羊替以撒作燔祭,并因亚伯拉罕忠诚而为他祝福。

②原文为“Sacré nom de moi”,是文字游戏,因为法语中“他妈的!”为“Sacré nom de Dieu”。

“瞧!”丰乳塔唐见此情景,惊奇地问道,“他干吗要把香槟酒倒在钢琴里?”

“怎么!姑娘,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拉博代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钢琴里倒香槟酒最好。倒了琴声悦耳。”

“啊!”丰乳塔唐信以为真,低声说道。

但看到大家全都笑了,她就生气。她怎么知道!别人老是糊弄她。

情况显然变得糟糕。这一夜看来就要乱七八糟地结束。在一个角落里,金发玛丽亚同莱娅·德·霍恩吵了起来,因为玛丽亚责备她跟一些没什么钱的男人睡觉。她们竟然说出了粗话,还攻击说对方的脸难看。露茜的脸倒是长得难看,她叫她们住口。脸好看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身材漂亮。在稍远处的一张长沙发上,一个大使馆随员搂住西蒙娜的腰,想要吻她的脖子,但西蒙娜这时已疲惫不堪,心情又不好,就把他一把推开,每次都说“真讨厌!”,并用扇子使劲敲他的脸。她们都不想让男人碰她们。这些男人难道把她们当做妓女?但是,佳佳把拉法卢瓦兹抓住不放,几乎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而克拉莉丝则被夹在两位先生中间走了,她被胳肢得发出神经质的笑声。钢琴旁边,那些又疯又傻的人仍在戏耍,他们推来推去,都想把瓶里喝剩的香槟酒倒在钢琴里面。这既简单又有趣。

“来!老兄,喝一口吧……哦!这钢琴渴了!……注意!还有一瓶。一滴也不要浪费。”

娜娜背对着钢琴,没有看到他们。她看来只好接受坐在她旁边的胖子斯泰内。真倒霉!这是米法的错,是他不愿意来。她身上那条白绸做的裙子,又薄又皱,犹如长睡衣,加上她有点醉了,脸色发白,眼圈发黑,样子就像品行端正的姑娘,平静地委身于人。她发髻上和胸衣上的玫瑰,花瓣已经脱落,只剩下花梗一根。这时,斯泰内急忙把手从她裙子里缩回来,因为刚才手碰到了乔治别的大头针。手上流出了几滴血。有一滴落到裙子上,把它染红。

“现在,是用血来签字。”娜娜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渐渐亮了。曚昽而又凄清的光线从窗子进入室内。于是,客人开始离去,犹如艰难而又烦恼的溃退。卡罗利娜·埃凯觉得这一夜已白白浪费,感到十分恼火,说如果不想看到扫兴的事儿,现在就该走了。罗丝撅着嘴,仿佛她女人的名声已给败坏。跟这些婊子在一起,情况总是这样,她们不知道举止要文雅,一同别人接触,就使人感到厌烦。米尼翁让旺德弗尔输得精光,然后就同妻子一起走了,临走前再次请福什里于第二天前来作客,但对斯泰内却不闻不问。于是,露茜拒绝让记者送她回家,并高声叫他滚到蹩脚女演员那儿去。听到这话,罗丝转过头去,低声骂了几句“臭婊子!”来回敬她。但是,米尼翁对女人的争吵见多识广,显出长者的风度,这时把她推出门外,请她别再吵了。在他们后面,露茜独自走下楼梯,样子像是王后。接着是拉法卢瓦兹,佳佳只好把他带走,因为他心里难受,像孩子那样抽抽噎噎,一面叫着克拉莉丝,而克拉莉丝早已同她的两位先生溜之大吉。西蒙娜也已走了。现在只剩下塔唐、莱娅和玛丽亚,拉博代特出于好意,愿意送她们回家。

“可我一点也不想睡。”娜娜反复说道。“得找些事来干。”

她透过玻璃窗观看天空,只见天色灰白,乌云密布。这时是早上六点。对面,在奥斯曼大街的另一边,仍然沉睡着的一幢幢房屋在晨曦中现出潮湿的屋顶,而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一群清洁工走过,木鞋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面对巴黎苏醒时这种凄凉的景象,她动了少女的情感,向往着农村、纯朴的爱情以及某种温柔和洁白的东西。

“哦!您不知道?”她回到斯泰内身边时说道,“您带我到布洛涅树林去,我们去喝羊奶。”

她像孩子那样高兴,就拍起手来。银行家心里感到无聊,梦想着别的事情,自然是愿意去的。她不等银行家回答,就跑去拿了件皮大衣披在身上。在客厅里,只剩下斯泰内和那帮年轻人。他们把杯子里的酒全倒在钢琴里,说要走了,这时,他们中有个人得意洋洋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在餐厅里找到的最后一瓶酒。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道。“一瓶查尔特勒酒!……啊,它要喝查尔特勒酒,喝了会精神振作……现在,孩子们,我们走吧。我们是傻瓜。”

在梳洗室里,娜娜不得不把在椅子上睡着的左蔼叫醒。煤气灯亮着。左蔼打了个寒战,帮助太太戴好帽子,穿上皮大衣。

“总之,成了,我按你的意思把事情办了。”她心情舒畅,就用“你”来称呼,她因作出一个决定而感到宽慰。“你说得对,找银行家跟找别的男人一样。”

女仆还没有睡醒,感到不快。她低声埋怨,说太太在第一天晚上就应该作出决定。她跟着太太走进卧室,问这两个人该怎么办。博德纳夫仍在打呼噜。乔治悄悄地来到这里,把脑袋枕在枕头上,最后睡着了,发出小天使般的轻微呼吸声。娜娜说就让他们睡在这儿。但她见达格内进来,重又动了感情。他一直在厨房里注视着她,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啊,我的咪咪,你要理智点。”她说着把他抱在怀里,并做出各种温柔体贴的样子吻他。“什么也没有变,你知道你仍然是我喜爱的咪咪……是吗?必须这样……我向你发誓,我们会更加亲热。你明天来,我们约好时间……快,抱抱我,用你对我的爱……哦!再紧点,再紧点!”

然后,她挣脱出来,去找斯泰内,她想到要去喝羊奶,感到十分高兴。在空荡荡的套间里,旺德弗尔伯爵独自和那个曾朗诵《亚伯拉罕献祭》、身上佩戴勋章的男士呆在一起,他们俩一动不动地坐在牌桌旁,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没有看到天色已经大亮,而布朗施则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想要睡一会儿。

“啊!布朗施还在!”娜娜叫道。“我们去喝羊奶,亲爱的……您一起去吧,呆会儿再到这里来找旺德弗尔。”

布朗施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这一下,银行家通红的脸气得发白,因为他在想,把这个胖姑娘带去,会坏了他的好事。但这两个女人已经把他抓住,并反复说道:

“您要知道,我们要喝当着我们的面挤出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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