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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妒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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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吃寡醋姑嫂谈心 奉严旨鸳鸯分别

诗曰:

闺中和气产芝兰,狮吼宁如琴瑟弹。

账木兴歌绥福复,螽斯衍庆合家欢。

于今总是拈酸妇,惜哉曾无疗妒丹。

诟谇时间无乐趣,不如形只影孤单。

这首诗,说人家娶了个贤慧妻子,则琴瑟相调,倡随和乐,从此千祥骈集,戾气尽消。若是娶着一个妒妇,时刻提防丈夫,凡行动举止,都着猜疑,还要诟谇之声,彻于户外,使做丈夫的一刻不能安稳,不如无妻的人,反得逍遥自在。无如古来妇人,百病可医,惟妒难治。若犯了一个“妒”宇,便病人膏肓,随你苏张之舌,也说化他不转。即至威势相加,刀剑恐吓,彼宁甘就死,断乎不肯通融。所以有妒妇的人家,往往至于斩宗绝嗣。我想起来,妇人之妒,惟恐自己丈夫被婢妾分去了欢娱。

那里晓得倒不是舅爷之故,倒是新夫人之故,全在这里上做工夫。不但赠嫁丫鬟不要,一嫁过门,见朱家俊婢也不少,想公婆去世后,丈夫与这些丫头日夜同处,岂能无染?三朝就要发作,亏得送娘与老仆妇再三相阻,方忍耐往了。到小满月后,再忍不住,就与丈夫吵闹,立逼将一众丫鬟尽行卖去。朱纶见妻子美貌,又是新婚,正当恩爱之际,只得听妻子作主卖去。

谁知富贵逼人,那里由得人作主。且说北直乡试卷发礼部磨勘,内有一卷,文理不通,别字甚多,礼部与主试有隙,就将此卷进呈御览。皇上大怒,立刻唤那举子来面试,果是一字不通,就将那举子革职问罪。又想北直系辇毂之下,尚有此弊,各省弊病必多,即发一道严旨?着各省新中举人,立刻到京复试。如有一名不到者,即同关节,革去举人,发刑部严讯治罪。

谁知妇人犯了醋病,老天偏要与他作对,朱纶做亲数年,秦氏总不怀孕。一日,偶有一个老亲来看朱纶,晓得他未曾生子,因说道:“你已做亲几年,没有生产,想你娘子不受胎。

话说浙江绍兴府有两个大乡宦,一个姓朱名忠,曾做过礼部尚书,夫妻俱已去世,只有一子,名唤朱纶。一个姓秦名孝,官拜兵部尚书,夫妻亦都去世,所生一子一女,长子名秦仲,已娶尤丞相之女为媳,忝中两榜,选过部属,因丁外艰,在家守制。女儿名淑贞,年已十四,自幼许字朱纶,生来心性酷妒,小时就吃醋拈酸,见丫鬟有一二分姿色的,便不要他近身,只拣一个奇丑极蠢的小丫鬟,六十岁外的老仆妇在房服役。又谁知嫂嫂尤氏生性各别,出嫁时,赠嫁有四个绝色丫头,到秦家见丫头甚多,又拣四个美貌的在房服役,又外边讨四个。见两个系旧家之女,貌又端庄,就劝丈夫收他为妾。余十个,就请戏师教成一班女戏子。每逢花朝月夕,一家欢饮,就叫这些丫头,或清唱,或串戏,或分立两旁行令劝酒,极尽快乐。

老家人夫妇劝也不听。朱纶见妻子之意甚决,也安心不去会试了。

秦氏见丈夫言听计从,一发骄横,稍有不如意处,便要寻闹,日夜不休。朱纶起初爱他,每事顺从,后来因爱生畏。秦氏又日凶一日,处得丈夫服头服脚,记得嫂嫂之言,一应宾朋宴会,亲戚往还,都不许他去。哥嫂来请他回门,不好回得,还预先要老仆妇回去说,要嫂嫂吩咐众丫鬓,不许到外边张探。当日回去,外边男客,内里女客。小姐一面吃酒,心上心对着外边,如坐针毡,还叫小丫头出去巡察,未有一刻宽心。未到晚,就叫轿同丈夫辞了哥嫂回家。直至哥哥补了礼部员外,带了家眷进京,只得到家一送,还不许丈夫来送。

殊不知管束得紧,使丈夫畏首畏尾,枕席之间,反无一毫情趣。

此旨一下,莫说有关节的,几乎急死,也只得勉强进京;还有那年老不想会试的,家贫没有盘缠的,有病不能远出的,父母年老不忍暂离的,闻了此旨,也只得连夜起身。

此信传到朱家,朱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文理甚好,不怕复试,旦趁此可以会试,进士可望;怕的是仍恐妻子不容,连举子多要送去,还要发刑部审讯,只得将此话与妻子说知。秦氏起初还道丈夫要去会试,假造此话来骗他,后来晓得是真,却又不肯就放他去,直至府县官都来催促,晓得势不能阻,算来只有同去。朱纶道:“娘子同去甚好。只是同了家眷,必须水路去。自下正当河干水浅,还愁冰冻难行,不但复试赶不及,连会试也赶不到。圣旨严紧,必须旱路,连夜赶去方好。娘子同行,仍恐不便。”秦氏见丈夫不要他同行,大怒道:“如此说,宁可革去举人,断不许去!”朱纶吓得又不敢开口。倒亏得老家人在旁,看见主母如此,只得上前禀劝道:

朱纶见妻应允,方敢收拾行李笔砚,择日起身。到省寻寓静坐,果然足迹不敢移步。未几,三场考毕,急急回家。奏氏还再三盘问,好是丈夫被人分去了一般,虚闹了几日方祝过了十余日,只听得一片锣声打将进来,高高贴起报单,朱纶中第三名经元。秦氏也甚欢喜,只是又要到省中去见座师,拜房官,会同年,又费一番疑虑诀察。总是老仆晦气,原交在他身上看守,回来亦不免几日访察、盘问,话不细表。

我家大爷处,更不可往来,家中这些丫头,个个妖妖娆娆,相公若去,断要引诱坏了。你须一一听我吩咐,时时鉴察,处处留心,不要听了相公,与他一路,欺瞒着我。我若访知,连你也不得轻恕!”老仆唯唯受命。起身时,秦氏又将向来最爱的一个玉鸳鸯,分开却是两只,合来却成一个,是他父亲海外封王得来付与他的,今分一个付与丈夫带去,吩咐道:“此物是海外之宝,中国所无,一雌一雄,犹如夫妇一般,分开再无别对的。今分一只与你,带在身边见此鸳鸯,就如见我;一起他念,看此即便收心。倘有所犯,断不与你干休!”

小姐想来,料阻不住,只得三令五申,严戒丈夫一番。又再三嘱咐老仆:“到京寓所,断要寻僧道庵观,有妇女人家断不可寓。倘中了进土,琼林宴上,有妓女劝酒,最要坏人心术。

小姐听说,冷笑一声,道:“我也不与嫂嫂辩,且到后来,看你想我的话好,还是我想你的话好!”自后姑嫂两个,话不投机,也不再说。只小姐见了这许多婢妾,犹如仇敌一般。

只有淑贞小姐心中十分不悦,哥嫂请他,不但不肯赴酌,还时时苦劝嫂嫂道:“一夫一妻,人伦之当,小老婆岂是好有的?且这些油头粉脸,妖妖娆娆的丫头,最要引诱家主,坏人心术,离人骨肉。嫂嫂但知一时取乐,竟不想后来日子!你便真心待他,他却假意奉你,一有不合,必至夫妻反目,妻妾争风。这还是小事。更兼小老婆生出儿女来,家产分了去,一心偏向着生他的娘,谁来顾着你嫡母?我是一派忠言,嫂嫂请自思之,莫到后来追悔,想我的话,就晚了。”尤氏道:“姑娘所说,自是不差,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说牡丹虽好,绿叶扶持。我等幸生富贵之家,岂可不自知机,自图快乐,反要去寻烦恼?你说美妾俊婢,恐引坏了男子的心肠;我说美妾俊婢,正是固结丈夫的恩爱。那男子汉是天边之鸟,生于富贵,更不比得贫贱之家,终日看着妻子过日。或上京赴选,或远任他邦,就家中也有宾朋宴会,也有亲戚往还。家中若拘管得紧,不容女子见面,到外边去,莫说见了美貌女子,视如性命,就见了稍有姿色的,也觉得奇货,势必瞒着家中,或娶为外宅,或包妓宿娼。我又不能随他,何由知道?即或闻知,他在远方,一时不得见面,要与寻闹,也不能够。若告诉外人,外人反道我不贤,这个闷气,可不要活活气死!就在近处,晚上回来,与他嚷闹。他若懦弱的,外边受我约束,肚内恨我如仇,夫妻之情安在?倘遇强横的,老羞变怒,两相吵闹,必至夫妻分开,他便在外寻花问柳,我却在家独守孤灯,这苦对谁分诉?不若多娶婢妾,朝欢暮乐,外边就有美色,也只看得平常,决不贪恋他了。至说怕他生子,更是过虑。我若无子,巴不得他多生几个,我便可免生产之苦,安享嫡母之称。我若有子,长俊的,高官显爵,何在祖上这点家产;若不长俊的,虽独得了万贯家财,原要败去。不若兄弟多些,彼此相帮,多多益善。不见郭子仪七子八婿,满牀牙笏,谁不羡其满门荣贵!这些儿女,也是姬妾所生者多,难道夫人一个人生的么?姑娘劝我不要后边追悔,想你的说话,我倒决不追悔,姑娘后来方信找说话哩!”

你父母只你一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不娶一妾,早生儿子,接续箕裘要紧。”秦氏适走出来听见,朱纶还未答应,里边先已大闹起来,吓得那老亲飞跑而去。秦氏足足闹了三日三夜,说道:“男子聚在一处,再无好话说。”自后不但不许丈夫见女人之面,连男子也不许他见,拘禁房中,一步不容稍离,连乡试都不肯放他去。亏老家人夫妇再三相劝,说:“省中去此不远,功名大事,岂可错过?且相公素守小姐法度,决不有犯。来往不过二十余天,在场中倒有十几日,也无暇去寻花问柳。”秦氏听了方肯应允。又嘱托老家人跟随,寸步不可相离,容相公在外闲走。

且说过了两月,各举子都要上京会试,秦氏想嫂嫂曾说?

且说朱纶,见妆奁之盛,妻子又美,甚是欢悦,却又心中疑惑,道:“闻秦家美婢甚多,怎不将几个看得的赠嫁,却将这一老一小两个怪物来?若说哥嫂不颐妹子,怎的妆奁却又甚好,且折丫鬟银二白两,并不象薄待妹子的?”心上踌蹰不决。

且丈夫被妻子约束,不知外边美色有多少趣味,日夜想念,决无真心向内。无奈妇人痴愚,总迷而不悟,十分之中,贤德者不上一二分,反有八九分嫉妒成性。惜无疗妒奇方,为天下男子少伸须眉之气也。吾尝见世间妇人,有始贤而终变为妒者矣,从未有始之妒而忽翻为贤者。有之,自于越秦氏淑贞始,然亦从死生患难中,受恩深处,方才悔悟回心。且听在下慢慢敷陈出来,以为妒妇之鉴。

不觉过了两年,小姐年十六,朱纶年十七,央媒来说,迎娶过门。妆奁极其丰盛,哥嫂要拨四个丫鬟赠嫁,小姐不肯要,哥嫂没奈何,只得另外折丫鬟银二百两,随身就是那极蠢的小丫头,极老的一个仆妇。

上京赴选,远任他邦,那里防闲得许多?听凭他,又断然不可,左思右想,道:“会试不比乡试,路途又远,日子又长。男子心肠最活,倘一放纵,要收他转来,就难了。况今已中举人,拼得多守几年,少不得原有官做,必要中进士何用?况进士未必拿得定,算来功名事小,情义为重。”决意不肯放他去会试。

“圣旨严急,不到的不但革去举人,原还要押解刑部严讯,此去终不能免。小姐同行,却非水路不可,水路直来不及。若从旱路去,一路风霜劳苦,早起晚宿,男人尚且苦楚,何况小姐深闺娇养,足迹未曾出户,如何受得此苦!相公所言,实是一片真心,并非不要小姐同去。若虑相公有甚差错,交与老奴身上,包管兢兢守法。小姐若要进京,慢慢叫船到来,岂不两便!”

朱纶亦唯唯受命,随拜别妻子,同了老家人急急上路。不数日,过了镇江,渡过江去,直到王家营,雇了牲口,要连夜赶进京中。不想到山东路上一座高山脚下,主仆正向前行走,只听得一支响箭飞来,射中老仆马脚,跌入山窝之内。朱纶回头一看,见老仆跌入山窝,远远望见后面有强人飞马追来,吓得心慌,也不能顾行李、老仆,将马连加几鞭,飞跑逃命。幸强人赶到,见了老仆的马匹、行李,急急送上山中,纠集群盗,一齐来赶朱纶。正是:出门才躲雷霆令,路途重逢霹雳声。不知朱纶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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