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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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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暴风疾雨,惊涛骇浪

我现在要写到我平生一个重大的事件了;这个事件那样不可磨灭,那样惊心动魄,那样和前面那些章节里所说的一切,千丝万缕、纵横交错,因此,从我一开始这本记叙的时候,我就看见它,像平原上一座高塔一样,随着我渐进的叙述,形影越扩越大,甚至于在我童年时期许多事件上面,都投下了它那预示凶兆的阴影。

这个事件发生以后过了许多年,我还常常梦见它。我从梦中一惊醒来的时候,它那种种情景,还活灵活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我觉得,仿佛它那惊涛骇浪,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我这一无声息的卧室,仍旧狂肆猖獗。顶到此时此刻,我有的时候还要梦见它,虽然间歇更长,次数不定。只要一遇到狂风,甚至稍一提到海岸,我就联想到它,其强烈之甚,和我的脑子里所能意识到的任何事物一样。我现在要把它清清楚楚地写下来,就像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当时发生的情形一样。我并不是只回忆它,而是看着它进行,因为它又一次在我眼前发生。

那时候,我的身体实际上比我所意识到的还弱,我一直到出太阳的时候才睡着了,所以第二天已经很晚还躺着,而且并没休息过来。我姨婆悄悄来到我的床边,我才醒了。我在睡梦中感觉到她来到我的床边。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有过的经验。

这样,我就在上床以前,坐在我的屋子里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曾见过汉;告诉她,汉曾请我把他的话转达给她(这些话我在这本书里别的地方已经写过了)。我只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了。那番话,即便我有权添枝加叶,也无需那样。因为那番话里所表达的忠贞不渝,宽宏大量,是用不着我或者任何人粉饰渲染的。我把信放在外边,好第二天送出去。我另外写了几个字给坡勾提先生,请他把信交给爱弥丽。天已破晓,我才上床就寝。

这就是那封信,满纸泪痕斑斑。

这场值得纪念的大风——因为那个地方上的人,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是那儿为人所知的一场最大的风——叫所有的人,都聚到一起。我在这一群人当中,找不到汉,就朝着他的房子走去。房门紧闭,没人给我应门。于是我从背阴的胡同和偏僻的小巷,来到他干活的船厂。在那儿我听说,他到洛斯托夫①去了,因为那儿有些船急需修理,得他那种手艺才能胜任;不过明天早上一早儿,他就会回来的。

①海口,在亚摩斯南10英里。

破晓时分,风更越刮越厉害。我在亚摩斯的时候,也听到航海的人,说过像机关枪大炮的风,但是我却向来没见过像今天这样、或近乎今天这样的风。我们到了伊普斯威奇①,已经晚了很多了——因为自从出了伦敦十英里以后,我们每前进一步,都得经过一番奋斗。我们看到市场上聚着一群人,他们害怕烟囱吹倒了,砸着他们,所以夜里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其中有几个,在我们换马的时候,聚在旅店的院子里,告诉我们,说有大条铅瓦,从一所教堂的高塔上,让风硬给揪了下来,刮到一条胡同里,把胡同都堵死了。另几个就告诉我们,说从附近农村来的一些乡下人,看见一棵一棵的大树,连根拔起,横卧地上;整堆整堆的草垛,让风吹开,散布在路上和田里。风势不但丝毫没煞,而且刮得更猛。

①萨福克郡首城,在伦敦东北69英里。亚摩斯距伦敦121英里。

永别了。现在,我的亲爱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离永别了。等到来生来世,如果我能得到宽恕,我或许会重生为孩童,再到你跟前。对你感激不尽,为你祝福不尽。永远永远分别了。

有一天晚上,启程的时间就在眼前了,我单独和坡勾提兄妹待在一起。我们的话题转到汉身上。坡勾提对我们说,汉向她告别的时候多么温柔体贴,他自己的行动又多么沉静安详,多么富有丈夫气概,特别是最近以来这个期间;她觉得那是他忍痛受难最严重的时候。这个软心肠的人儿谈起这个话题来,从来就没觉得腻烦过;她既是常和他在一起,所以说起他一桩桩的事情来,津津有味,而我们听她的时候,其兴趣也不下于她说这些故事那样。

我饭也吃不下,坐也坐不稳,对任何事都定不下神儿去。我内心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和外界的暴风雨相呼应,把我记忆里深隐的东西翻腾出来,在其中引起一团骚乱。然而,尽管在我的脑子里有种种匆匆忙忙、纷纷乱乱的思想,随着轰声如雷的海呼浪啸而来,而这场狂暴的风雨和我对汉的悬念,却永远占着思想的前列。

我这顿正餐几乎并没沾唇就撤走了。我想喝一两杯酒,好提提精神。但那也是徒然。我坐在炉前,沉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但却并没失去知觉,因为我既能听见外边的喧豗,也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一种刚刚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怖,却把这两种感觉都掩盖了;我醒过来之后——或者不如说,我抖掉了把我拘在椅子上的昏沉麻木以后,我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叫一种毫无缘由、莫名其妙的恐惧传遍。

我躺了好几个小时,听风声和涛声;一会儿仿佛听见海上有人尖声喊叫;一会儿又仿佛清楚地听见有人放信号炮;一会儿又仿佛听到镇上有房子倒塌。我起来了好几次,往外面打量;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支我还点着的暗淡蜡烛,在窗玻璃上反映出它自己的影子,只有我自己憔悴焦灼的面目,从一片黑洞洞的幽冥中,往屋里对着我瞧。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个冷冷清清的寝室以后,那儿显得既阴沉,又黑暗;不过我当时太疲倦了,于是重新上床,坠入——好像从高塔之上落到悬崖之下一样——沉沉的梦乡。我仿佛觉得,有很长的时间,虽然我梦见我身在别的地方,而且经历过一场一场不同的梦境,但是大风却一直不停,在我的梦中呼啸。到后来,我那点薄弱的现实之感也完全消失了,我梦见我和两个好朋友(但他们是谁我可说不清楚)在炮声隆隆中,一起围攻一座城镇。

我的精神极其颓唐,感到十分孤寂,因为汉不在而忐忑不安,远远过于情势所应引起的。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对我发生了严重的影响,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却说不上来;同时,长时间身受狂飙烈风的猛吹狂震,也把我弄得头脑混乱。我的思想和记忆,都成了一堆乱麻,使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应有的前后关系,一概模糊。因此我认为,如果我去到镇上,遇到一个我分明知道一定是在伦敦的人,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在这些方面,我的脑子莫名其妙地不能集中思想,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但是我这个脑子却又想得很多,想起来这个地方很自然地使我想起来的那些事,而那些事还特别地鲜明生动。在这样的情况下,茶房说的那个关于船的凄惨消息,并没经我怎么有意往那方面想,就立刻和我对汉担的心联系在一起。我一点不错,一直害怕,惟恐汉会从洛斯托夫走海路回来,而失事遭难。这种疑惧越来越大,于是我决定在用正餐以前,再去船厂一趟,问问造船工人,是否他认为,汉想要从海路回来,有万一的可能;如果他说出一丁点有可能的理由来,那我就往洛斯托夫去一趟,亲自把他带回来,免得他走海路。

我来回溜达,想看一本旧地名词典,听各种惊心动魄的声音,看炉火里一张一张的面孔,一出一出的景物,一个一个的形象。到了后来,墙上那架不受扰乱的挂钟稳定沉着的滴答声音,恼得我实在难忍,于是我决定上床睡觉。

我把你那些话,都紧紧放在心上。我要把那些话永远记住,直到我死。那些话都是尖尖的芒刺,但是却又那样给人安慰。我已经默念那番话而祈祷过了。哦,我祈祷了多少回了。我看出来你是什么样子、舅舅是什么样子,我也就能想象出来上帝是什么样子了,而且也就能对他呼告乞求了。

我姨婆和我自己那时候正从亥盖特那两所小房儿搬出来了,因为我自己打算出国,她就准备回多佛她的老房子那儿。我们在考芬园那儿的公寓里暂时存身。那天晚上谈过话之后,我正要回到那儿去,一路上琢磨我上次在亚摩斯,汉和我,我们二人之间,所说的一切。我原来打算好了,要在船上和爱弥丽的舅舅告别的时候,给她一封信。我现在对于这种办法又犹疑起来,后来一想,最好还是现在就给她写信。我认为,她得到我的信以后,或许会愿意通过我,向她那个不幸的情人传几句告别的话。我应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

我在从前住过的那个客店安置下了以后,去到外面,看海上的情况,一路沿着大街摇摇晃晃走去,满街都是沙子、海草和飞溅的海浪泡沫,一路上生怕房上的石板和瓦片掉下来,遇到拐角有风口的地方,碰见人就抓他一把。我走近海滩的时候,不但看到打鱼的人,而且看到镇上一半的人,都在那儿,躲在墙壁房舍的后面;又有些人,就有时冲风冒雨,往远处的海上看,而在走着“之”字要回原处的时候,老让风吹得离开了要走的路。

我回答说,叫他上来,于是他很快就露面了。

我回了旅馆,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打算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那时已经下午五点了。我在咖啡室的壁炉旁坐了还不到五分钟,茶房就来了,以通火为名,跟我聊天儿。他告诉我,说就在几英里地以外,有两条运煤的船,连船上所有的人手,全都沉了;还有另外几条船,眼看着在停泊场拼命折腾,在危难中用尽力量,避免触滩。他说,要是今天晚上也像昨天晚上那样,那我们就得祷告上帝保佑他们,保佑所有那些可怜的水手了!

我喘息稍定,向大海望去,只见大海本身那样惊心动魄,在狂风迷目、沙石飞空、巨响吓人的骚乱之中看着,让我胆战目眩。突兀耸起的水墙浪壁,滚滚向岸而来,涌到最高之点,跌落下来,成为飞溅的浪花,看上去仿佛连其中最小的一浪,都能把全镇淹没。向后倒退的浪,吼声沉闷,往外扫去,就好像要在沙滩上挖出一些深洞来,仿佛它们就是特为要把这个地球挖空了而才来的一样。白顶的巨浪轰然翻卷,还没达到岸边,就把自己撞得粉碎,其中的每一片碎浪,仿佛都带着怒气十足的力量,冲到一起,又形成了另一个怪物。滚滚的高山变成了低谷;滚滚的低谷(不时有一只孤零零的海燕,从低谷中掠过)又涌起而成了高山。重涛叠浪,砰訇打来,使沙滩都为之震撼颤动;每一片大水,喧豗混乱,滚滚奔腾,自成形状,自占地位,却又刚一成形状,刚一占地位,又立即改变形状,退出地位,而把另外一浪驱走,把它的地位占据;天边上看起来像另一个海岸那片浪涛,连同它的楼阁台榭、屋宇房舍,都时起时伏,忽高忽低;乌云又快又厚地压来。我仿佛看到,整个自然界,都正在翻覆折腾,崩溃分裂。

我匆匆订好正餐,再去船厂。我去得一点也不算太早,因为造船工人手里提着灯笼,正要锁厂院的大门。我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大笑起来,说不用害怕,不管什么人,精神正常的也好,不正常的也好,都不会在这样的大风天开船出海,像汉·坡勾提那样天生来就是使船的,更不会了。

我们走到伦敦外面头一站,我问车夫,“你没觉得今天的天色非常特别吗?我想不起来我曾看见过像这样的天色。”

我们奋力前行,由于越来越靠近大海,而从海上来的大风,又一直往岸上刮,所以风力更越来越可怕。我们离看到海还很早的时候,浪沫就已经飞到我们的唇边,咸雨就已经淋到我们的身上了。河水①溢出,漫到好些好些英里邻接亚摩斯的低平地带,一片一片、一湾一湾,都在自己的岸边上冲击,以它自己所有的力量,像浪潮拍岸那样向我们打来。我们走到大海在望的时候,一阵一阵从滚滚浪潮的低谷上面,看见天边上巨浪滔滔,错落参差,好像是另一个海岸,上面有楼阁台榭、屋宇房舍。我们终于到达了镇上的时候,人们都斜着身子,随风飘扬着头发,跑到门口看我们,都非常诧异,想不到会有驿车,经过这样夜晚来到。

①亚摩斯南面以亚尔河和维芬尼河为较大,西面则为著名的诺福克海汊咸沼区。

我从床上跳起来,问,“什么船出事了?”

我事先本来也料到这一层,但是却到底还是身不由己,跑到那儿去问,我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又回了客店。如果这样一场风还能再往大里刮,那我认为,它正在往大里刮。那时大风狂号怒吼,门窗吱吱嘎嘎,烟囱呼呼噜噜,我所托身的那所房子显得摇摇晃晃,海上波涌水立,骚乱喧豗,这一切都比午前更加可怕。再加上当时到处漆黑一片,使这场暴风雨更添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气氛,有的确实存在,有的出于想象。

我也凑在这一群人之中,看见有女人呼天号地地哭;她们的丈夫,坐着捕青鱼或者采牡蛎的船出海去了。你要是说,这些船在能逃到任何安全地处以前,很可能已经沉溺淹没了,是绝对有理由的。白发苍苍的老水手,夹在人丛中间,摇着头,打量一气大海,又打量一气天空,互相咕哝;船东们都又紧张,又担心;孩子们就挤作一团,使劲盯着大人的脸;甚至连勇敢沉着的水手,也都心慌意乱,焦灼忧虑,从背风避雨的地方,架起望远镜来,对着海看,仿佛观察敌人似的。

我一直留在那儿,我敢说,有两个小时之久。有一次,我把客店院子的大门开开了,朝着空荡荡的街上望去。砂石、海草、水星、浪沫,不断扫过;我要关门的时候,没有法子,只得请别人帮忙,才把它关上,顶着风把它拴牢。

大炮隆隆怒吼,那样震耳欲聋,连续不断,因而我想要听的某种声音,竟听不到,一直到我尽力挣扎,醒了过来。那时已经大天亮了——八九点钟了;现在不再是连天的炮火,而是狂风暴雨继续怒吼了。有人敲我的门,一边敲一边叫。

夜色渐深,云堆合而为一,乌压压地布满整个的天空,那时非常地黑,风就越刮越猛。风势一直不断升级,后来我们的马简直不能顶风前进了。在夜色昏沉的时候(当时正是九月末,夜已经不短了),有好几次,拉套的马都回转身来,或是屹立不动。我们一路真提心吊胆,唯恐驿车让风给刮翻了。一阵一阵横飞平掠的大雨,乘风而来,雨点都像飞刀流星剑一样。每逢遇到有挡风的树或者背风的墙,我们都恨不得停下来才好,因为我们实在是筋疲力尽,无法继续挣扎下去了。

在这样的夜晚,听说客店里几个伙计商定,要一起守夜坐到早晨,是件令人安心壮胆的事。我精神疲倦,睡思颇浓,上了床榻;但是我一躺下,睡思倦意,却好像由于魔术邪法,全都去得无影无踪。我变得十分警醒,每种感官都异常敏锐。

因为移民出国的船张帆启碇的时刻很快地越来越近了,我那慈爱的老看妈上伦敦来了(我们乍一见面的时候,她为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一直陪着她自己、她哥哥和米考伯一家(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一块儿);但是我却始终没见到爱弥丽。

后来,我惶惶不安,已到极点,于是我匆匆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在大厨房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片的咸肉和一串串的葱头在房椽上吊着;守夜的人们什么姿势都有,围着一张桌子坐在一块儿;他们特意把这张桌子挪得远远离开大烟囱而在靠近门的地方放着。一个漂亮的侍女,用围裙塞着耳朵,把眼睛盯着门口,在我进来的时候尖声一喊,以为我是个鬼;但是别的人却都比她镇静,看见我来了,又添了一个新伙伴,觉得高兴。一个男伙计接着他们刚才谈论的话碴问我,是不是我认为,运煤船上已经淹死了的那些水手,会在暴风雨中显魂。

原来浮云飞扬,乱趋狂走,奇堆怪垒,纷集沓合,全体看来,浓如黑墨;仅仅这儿那儿,有像湿柴所冒的烟那种颜色,乱涂狂抹;乌云垒聚,那样高厚,令人想到,乌云下面,直到地上最深的低谷谷底,深远之度都远所不及。狂乱失度的月亮,在乱云堆中瞎窜乱投,仿佛她在自然规律离经反常的可怕现象下,走得迷路,吓得丧胆。那天一整天里,一直都有风,这阵儿风大起来,呼啸之高,迥异寻常。一个小时以后,风更大大升级。云越阴越密,风更使劲地刮。

你的口信,已经转到。哦,你那份好意,你那种令人舒怀展眉的仁爱,我应该怎样写法,才能表达出我感激你的意思来呢!

他虽然竭力劝阻我,但是我还是看了出来,他和我是一样的想法。假如说,我这种打算需要别人加以肯定,那他那种态度就会起到这种效果。他经我求他帮忙以后,亲自到驿车票房,给我订好了驿车上的车厢座位。傍晚,我坐着那趟车起了身,重踏上我在多次沧桑中走过的路。

他很伤心地点了点头。我把那封信打开,如下念道:

“琢磨什么,卫少爷?”

“特洛,亲爱的,”我睁开眼的时候她说,“我本来想不惊动你。坡勾提先生来了,是不是叫他上来哪?”

“毫无问题可以,”我说——“但是我可正琢磨——”

“有船出事了,就在跟前儿!”

“我正琢磨,”我说,“我想再到亚摩斯去一趟。在开船以前我往亚摩斯去一个来回,时间不但足够,而且还有富余。他那样孤单,我心里老想着他。我现在把她这封亲笔信交到他手里,同时,在分别的时刻,你能告诉她,说他已经收到她的信了,我想这对于他们两个都有好处。我严肃郑重地接受了他的托付,这个亲爱的好人,不论怎么给他尽心去办,都不算过分。往亚摩斯去一趟,对我说来,并不算什么。我的心老安不下去,活动活动还好点,我今天晚上就去亚摩斯。”

“我可以不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这样写没有碍处,你肯帮忙转交哪,卫少爷?”我把信看完了以后,坡勾提先生对我说。

“我也没看见过——没看见过跟这个一样的天色,”他回答道。“起风了,先生。我看海上很快就会出事的。”

“卫少爷,”我们握过手以后他说,“我把你的信交给爱弥丽了,先生。她写了这封信,要我请你先看看,要是你觉得没有什么碍处,就劳驾请你给转一下。”

“你看过了没有?”我问。

“什么事?”我大声问。

“一条二桅帆船,从西班牙来的,再不就是从葡萄牙来的,船上装着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就赶快起来,先生!海滩上的人都认为,它随时都会撞得粉碎。”

这个惊慌的声音顺着楼梯嚷上去;我要多快就多快,胡乱把衣服穿上,跑上了大街。

好些人已经跑在我前面,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朝着海滩跑。我也朝着那儿跑,赶过了好些人,很快就来到狂乱凶暴的大海面前。

顶到那时候,风势可能稍稍弱了一点儿,但是这个弱了一点可以觉得出来的程度,也就像我刚才梦里听到的那种上千尊大炮的轰声中,有五六尊停放而减弱了一样。风虽如此,海却由于又有整整一夜的骚乱翻腾,比我昨天最后看见的,更使人不胜恐怖。只见海上所表现的每一种景象,都呈现了腾涌起涨的声势;将近涯岸、尚未泮涣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下一个,犹如千军万马,一眼望不到头,漫天匝地,滚滚向岸而来,真正可怕到极点。

在风涛喧豗、难以听到其他声音的情况下,在麇集的人丛里,在无法形容的骚乱中,在我喘不出气来、尽力和天气搏斗的挣扎中,我心慌意乱,至于极点,因而我往海上想看一看那条失事的船,竟除了滚滚大浪的雪白浪头,看不到任何东西。一个半身赤膊的船夫,紧靠着我站着,用光着的胳膊(胳膊上刺着一个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往左边指去。这样,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一支桅杆从离甲板六七英尺高的地方折断了,耷拉在船帮上,和乱糟糟的帆、索缠在一起。随着这条船的翻滚颠簸——这条船带着一种极难想象的猛劲,一刻不停地翻滚颠簸——所有这些乱糟糟的东西都使劲往船帮上打,似乎想把船帮打瘪了一样。即便到了那时候,船上的人还是努力想把这一团破碎损坏的部分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帮正对着我们,所以在它向我们这面一侧歪的时候,我就能清清楚楚地老远看到,船上的人,拿着斧子,忙作一团,其中有一个,十分活跃,留着长鬈发,在那些人之中特别引人注目。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岸上发出一片喊声,高出风吼海啸之上。原来一个大浪,打在翻滚的破船上面,把甲板上的一切,一扫而光,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船舷,一堆一堆像玩具似的东西,统统冲到沸腾的激浪之中去了。

二桅却还直立未断,上边带着些破帆布片儿、断绳子头儿,都拼命来回扑打。刚才那个船夫,在我的耳边哑着嗓子说,那条船触了一次滩,浮上来,又触了一次滩。我还明白,他又添了一句,说,这条船正在拦腰中裂。我也一下就能想到这一点,因为像那条船那样猛烈地又滚又撞,一个人工制造出来的东西是无法长时间受得了的。他说着的时候,又听见一片怜悯的呼喊,从海滩上发出;原来有四个人,随着破船从海里浮上来了,紧紧箍住尚未折断那根桅杆上的绳子。最上面的,是那个十分活跃、留着鬈发的人。

船上有一口钟。这条船正在那儿像发疯的野兽似地拼命挣扎,乱滚乱撞;一会儿全船横着歪向海岸这边,让我们看到它整个空空侧起的甲板,一会儿它又发疯似地跳起来,向海那面歪过去,我们就除了龙骨之外,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就在这条破船这样翻滚冲撞的时候,那口钟叮当作响,那就是它给那几个可怜的人敲的丧钟,它的声音,乘风向我们传送过来。又一次我们看不见船了,随后它又浮了上来。又有两个人不见了。岸上那些人的痛苦更加厉害。男人们低声呻吟,紧扣双手;女人们尖声喊叫,背过脸去。另有一些人,就沿着沙滩发疯似地跑来跑去,向无救可得的地方呼救。我发觉我自己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胡乱央求我认识的一伙水手,叫他们想办法,别让那两个身在难中的人,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丧命。

他们惶乱焦急地告诉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听懂他们的,因为,我当时所能听见的,本来就不多,而且即便不多的那点能听见的,也是我几乎不能平心静气地弄明白的——说一个小时以前,救生船就已经配置好了勇敢无畏的人手了,但是却任什么也做不了;同时,又没有人肯豁出命去,带着绳子,洑过水去,叫破船和岸上取得联络。因此就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正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人群中又激动地骚乱起来。我于是看到人们往两旁一分,汉拨开众人,从人丛中一直来到前面。

我跑到他跟前——据我所了解的,本来是对他再次吁请救援。但是,尽管我叫那样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弄得精神错乱,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决心、和他朝着海上望去的那种眼神——就跟爱弥丽逃走以后那天早晨,我记得的他那种眼神,完全一模一样——仍旧唤醒了我,使我深切感觉到他的危险。我用双手抱着他往后拽他,我央求刚才和我谈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不要存心让人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海滩一步!

岸上又发出一片呼喊;我们往那条破船看去,只见那块残酷的破帆,一阵一阵狠扑猛打,把靠下边那个人也打到海里去了,而绕着唯一留在桅杆上那个十分活跃的人,耀武扬威地在空里乱飞乱舞。

在当时那种场面下,在稳健沉着、视死如归那个人的决心下——那个人一直就是,只要一招手,就有半数人跟着他走——如果我对那个人哀求,叫他不要去,那我还不如对大风哀求,叫它不要刮,比较还有希望。“卫少爷,”他意气风发,双手握着我的手说,“要是我活到时候了,那脱也脱不过去。要是还没活到时候,那我就再等等。上帝在上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哥们儿,给我做好了准备,我就去了!”

人们扒拉我——但却并非无情无意地——把我扒拉到相当远的地方,就在那儿,有些人把我围起来,不让我走开;我糊里糊涂地听他们劝我,说,他不管有没有别人帮助,都决意非去不可;说,如果我去打搅那些为他作预防准备的人,我就会妨碍他的安全。我不记得,我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们都怎样对答我的;我只看见,海滩上忙作一团,人们把放在那儿的绞盘上圈的绳子带着跑,钻进一圈人里面,就是这圈人把他围了起来,把我的眼光挡住了。于是,我看见他,一个人单独站在那儿,穿着水手裤褂;一根绳子不知是把在他的手里,还是拢在他的手腕子上;另一根就缠在他的身上;几个最强壮精干的大汉,站在不远的地方,把着缠在他身上那根绳子的一头。他自己把这根绳子松松地盘在海滩上他的脚旁。

那条破船,即便在我这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都可以看出来,正在崩裂分散。我看到,它正拦腰裂成两半,而孤零零地抱在桅杆上那个人那一条命,已经危于千钧一发。但是他仍然紧紧抱着桅杆不放。他戴着一顶样式特别的红帽子——不像水手戴的那种,而是颜色更鲜明的,给他暂时把死亡截住了的那几块越来越少的木板,又往上翻,又往外翘;预示他就要死的丧钟叮当地响;这时候,我们都看见他挥动他那顶帽子,我就看见他挥动他那顶帽子,我觉得我简直地要疯,因为那种动作,让我想起来,那个人原来是我过去一度亲密的朋友。

汉孑然而立,目注大海,身后是屏声敛气的寂静,眼前是震耳欲聋的风浪。于是,来了一个巨大的回头浪,他向后往拉着缠在他身上的绳子那几个人看了一眼,跟在回头浪后面,一头扎到海里,跟着就和浪搏斗起来:他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浪沫的中间,于是又让浪向岸带回。他们就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受了伤了。我从我站的地方,看见他脸上有血,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把那个放在心上。他好像匆匆地对那几个人作了些指点,让他们把他放得更松一些——我从他挥动胳膊的动作上看,也许是那样——于是又像刚才一样,投到海里去了。

这时他朝着破船冲去,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峥嵘的白色浪沫下面看不见了;一会儿被送向岸边,一会儿又被送向船边,一直艰苦而又勇猛地搏斗。这一段距离,本来不算什么,但是狂风和怒涛却使这种搏斗成为生死斗争。后来,他终于拢近破船了。他离船近极了,只要他再使劲泅一下,就能抓到船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像半面小山的绿色大浪,从破船外面,冲着岸卷过来,他仿佛竭尽全力猛一蹿,蹿到了浪里,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我向他们往岸上拖他的地点跑去,只看到一些零星碎屑,在水里打漩涡,好像海浪打碎了的只不过是个酒桶。每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慌之色。他们把他恰恰拖到我的脚边——不省人事——一灵已泯。他们把他抬到最近处的房子里;现在没有人阻拦我了,我一直在他身边忙碌,同时一切让他恢复知觉的办法都用到了;但是他已经让大浪硬给打死了,他那颗侠义高尚的心,永远停止搏动了。

我坐在床旁边,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而且一切办法都已用过了,正在这时,一个渔夫,在爱弥丽和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以及那时以后,一直认识我的,在门口打着喳喳儿叫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眼泪,他那脸上的颜色和他那哆嗦着的嘴唇,都煞白煞白,“你能到那边去一下吗?”

刚才在我的脑子里,曾出现我和那人旧日同游共嬉的景象,现在在他脸上也出现了他想起那种景象的样子来。我当时惊慌失措,口呆目瞪,靠在他伸出来扶着我的一只胳膊上,问他:

“是不是有尸首冲到岸上来啦?”

他说,“是。”

“是我认识的吗?”我问。

他什么也没回答。

但是,他却把我领到海滩。而就在海滩上他和我,两个小孩子,一块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海滩上昨夜狂风刮倒了的老船一些细小碎片四面散布的地方——就在海滩上他那个破坏了的家的残址剩痕中间——我看见他枕着胳膊躺在那儿,正像我在学校里常常看见他躺着的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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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暴风疾雨,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