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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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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阵

顶到我招待我那几位久别重逢的老友那一天,我一直主要地都是只靠朵萝和咖啡活着的。在我这种苦害单相思的日月里,我的食欲锐减,但是我对于这一点,反倒引以为快,因为我觉得,要是我吃起饭来,仍旧跟平素一样有滋有味,那我就是对朵萝无情、不忠了。我所作的大量散步活动,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并没产生平常应有的效果,因为失望的心情,抵消了新鲜空气的作用。我一生这个时期里所得的实际经验,还引起我一种怀疑,使我认为,在一个老让瘦靴子挤得如受酷刑的人身上,即便饱啖肉类,他是否能真正像平常一样自由享受,很成问题。我认为,总得四肢都舒服畅快,然后胃口才能强壮旺盛,发挥作用。

我这次在家里做这个小小的东道,我并没像上一次那样,作丰宴盛筵的准备。我只预备了两条比目鱼,一小条羊腿,还有一个鸽子排。关于做鱼和肉的话,我刚羞答答地跟克洛浦太太稍微一提,克洛浦太太就公然造起反来,以受害被祸的愤怒态度说,“不成!不成!先生!你不要叫我干这种活儿。因为你分明知道我的为人,应该懂得,只要我干起来不是自己十二分可心情愿的事,我都不肯干!”不过,闹到最后,两下里来了个妥协的办法;克洛浦太太答应了担起这个重担子来,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从那时以后,得有两星期的工夫,都在外面用饭。

食器贮存室里有一个炉支,我每天早晨用它烤我那片咸肉。我们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这个炉支拿来了,跟着大家一齐动手,把米考伯先生的意图付诸实行。他所说的分工是这样:——特莱得把羊肉切成薄片;米考伯先生(他对于这类事,无不十二分精通)就用胡椒面儿、芥末面儿、盐和辣子往肉片上洒。我就在米考伯先生的指导下,把调好了的肉片往炉支上烤,同时用一个叉子,把肉片翻弄,烤好了,再把它们拿开;米考伯太太就在一个小煮锅里煮,而且不住地搅一些蘑菇汁儿。在一些肉片已经烤好了、够我们吃一回的时候,我们就吃起来,仍旧把袖子挽到手腕子以上,同时火上就有另外的肉,又嘶嘶地冒沫儿,又吱吱地发声儿,因此我们就一面把注意力放在盘子里的羊肉片上,一面又把它放在火上烤着的羊肉片上。

米考伯先生于是拥抱了米考伯太太一下,和我死劲握了一握手。他这番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话,让我猜度,一定是那天下午,自来水公司,因为他到期没付水费,把自来水给掐了。

我这回为了请客吃饭,买了一个旧食具自送架,我认为这比再雇那个专应杂差的小伙子好;因为我对这位小伙子有了一种偏见,由于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河滨街上碰见了他,穿着一件背心,非常像我那一件,那一件是那次请客以后就不见了的。那个“小妞儿”倒是又雇来了,但是可有条件,那就是,她只能把盛菜的大盘子送进来,跟着就得退到房间门外那一面儿的楼梯口那儿;因为她在那儿,她那种探头探脑、听声闻气的毛病,就影响不到客人了,她往碟子、盘子上倒退乱踩的动作也实际上做不到了。

我猜想——我从来不敢冒昧地诘问,我只能猜想——克洛浦太太一定是煎完了比目鱼以后,就又老病复发了。因为吃完了鱼,饭局就抛锚了。那块羊腿端上来的时候,里面是红卜剌咧的,外面却灰卜拉唧的。除此而外,上面还撒了一层吃起来牙碜的什么东西,好像是这块肉曾掉到那个制造惊人的厨用炉子的炉灰里似的。但是我们却无从根据肉汤的样子来对这种情况下判断,因为那个“小妞儿”把全部肉汤都在楼梯上撒光了——那些肉汤,我可以在这儿顺便一提,滴成一长溜儿,留在楼梯上,一直等到它自消自灭才罢。鸽子排不算坏,但是那却是虚有其名的排,外层的皮,用脑相学的说法来说,像一个诸事不利的脑袋,满是疙疙瘩瘩的,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简单地说吧,这次的宴会,完全失败了,如果不是我这些客人都那样兴致勃勃,和米考伯先生那样因机制宜的明智提议,稍微使我松快了一下,那我就愁闷至极了。我这是说,由于宴会完全失败而愁闷,至于对朵萝,我永远是愁闷的。

我敢说,史朵夫本人来到这儿,我们倒不至于那样张皇失措,但是在这位体面的下人面前,我们却一下都成了老实人之中最老实的了。米考伯先生哼起小曲来,装作十二分坦然自得的样子,但是却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把急忙掖起的叉子,从褂子的胸部把把儿伸出,好像他自己把叉子捅在自己的胸膛里似的。米考伯太太就把棕色手套戴在手上,做出一副文雅、娇慵的仪态。特莱得用他那两只油手把头发乱抓,弄得头发直挺挺地竖立在脑袋上,他自己就不知所措地看着桌布。至于我自己呢,我坐在主人席上,完全成了一个小娃娃了;几乎连这位体面的异人俊士都不敢冒揣地斜目而视。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跑到我的寓所里给我整顿家务。

我把做一钵盆吃酒的材料都预备好了,准备让米考伯先生来掺兑;把一瓶欧薄荷香水、两支蜂蜡蜡烛、一包杂样绷针,还有一个针插儿,也都预备好了,好让米考伯太太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的时候使用;又把寝室的炉火生起来,也是为了米考伯太太的方便;同时亲手把桌布铺好;我把这些东西都一一弄妥当了,我就心神安闲地静待下文。

我想把他的心思从这个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转移一下,我就对米考伯先生说,今儿这一钵盆吃酒,我是全靠他的本事了,同时把他带到放柠檬的地方。他刚才那样失望的样子,且不必说绝望,一下消失了。我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像米考伯先生那天下午那样,在柠檬皮的香气中、糖的甜味中、烈如火烧的罗姆酒的醇味中、开水的蒸汽中,那样自得其乐。看到他满脸放光,在这样一片气味芬芳的淡云浓雾中瞧着我们,同时又搅、又拌、又尝,又看起来好像他并不是在那儿掺兑盆吃酒,而是在那儿为全家置万世不尽的万金之产一样,真是了不起的光景。至于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由于软帽的缘故,还是由于欧薄荷香水、或者绷针、或者炉火、或者蜂蜡蜡烛的缘故,反正她从我的寝室里出来的时候,比较地说,显得齐整好看多了。即便百灵鸟,也从来没有那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更欢势的。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说,“没有啦,可是,你自己不用点正餐吗?”

我在这儿可以顺便说一下,由于我处在克洛浦太太残暴的积威之下,我在她手里受的那些罪,简直是叫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怕过别人像我怕她那样。不论什么事,我都得将就她。如果我稍一犹疑,那她那种发作起来吓死人的毛病就要发作,她那种毛病永远穿筋入骨,埋伏在她身上不定什么地方,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出而袭击她的要害。如果我轻轻地拉了六次铃,都无人答理,于是我使劲拉了一下,而她到底出现了——这是绝对靠不住的——那她就满脸悻悻之色,都喘不上气儿来地一屁股往靠门那儿的椅子上一坐,用手捂着南京布围裙的胸部,一下病得人都不行了,因此我就得快快不怕牺牲我的白兰地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把她请出门去完事。如果我对下午五点钟给我叠床提出反对的意见来——这我直到现在,还是认为,五点钟才叠床,太叫人感到不方便了——只要她朝着她那南京布围裙上伤情痛心的地方一伸手,我就得立刻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抱歉的话。简而言之,任何不伤体面的事,我都可以做,可就是不敢得罪克洛浦太太,她简直是要我的命那样吓人。

我们这种烹调法又新颖,烹调的味道又特鲜美,我们大家一齐手脚都不闲着,一会儿从座位上跑到炉前,去看肉片烤得怎么样,一会儿又坐下,开那从炉支上刚拿下来、热而又热的酥脆肉片,又手忙脚乱,又让火烤得脸都红了,又觉得好玩儿,就在这样使人馋涎欲滴的嘶嘶吱吱声中和肉片喷鼻香的气味中,我们把那块羊腿吃得只剩骨头了。我自己的胃口就像奇迹一样恢复了。我现在写来还感到惭愧,但是我却的确相信,我有一会儿的工夫,把朵萝忘了。使我满意的是:即便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把床榻毯褥都卖了,来预备这一顿宴会,他们也不能吃得更香甜可口。特莱得一面做,一面吃,同时,就几乎没有不尽情大笑的时候,实在说起来,我们就没有一个人不尽情大笑的,而且是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同时一齐大笑。我敢说,从来没有过这样成功的宴会。

我们欢乐到极点,忙忙叨叨地在各自的职分内各司其事,励志力行,要把最后一批肉片做到最美的程度,好使我们这个宴会登峰造极、圆满结束:正在这时候,我觉到有一个生人,来到屋里,抬头一看,只见沉着稳重的利提摩,把帽子摘在手里,站在我面前。

在约定的时间,我那三位客人联袂而来。米考伯先生的衬衫领子比平常更高,他那副单腿儿的单光眼镜就用一根新的丝带子系着;米考伯太太就把她的家常便帽用一张白不剌咧的牛皮纸包着,特莱得一手提着这个包儿,另一只手挽着米考伯太太。他们看到我的寓所,都很赞赏,我把米考伯太太带到梳妆台那儿,她看到我给她做的准备,规模那样大,高兴得不知所以,特意把米考伯先生叫进去看。

同时,他把羊肉从炉支上拿开,沉默无言、郑重其事地布给我们。我们每人都吃了一点,但是我们的口味却都没有了,我们只作出吃了的样子,只是走走过场而已。我们每人都把各自的盘子推开以后,他不动声色地把盘子都拿走,把齐兹端上来。齐兹吃完了,他把齐兹碟子也拿走了,把桌子清理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自动送物架上;又把葡萄酒摆上,跟着,并不用等人吩咐,就出于自动,把自动送物架推到食器贮存室里去了。所有这种种,他都做得循规蹈矩,他从来没抬过头,只老把眼睛盯在所做的事上。然而,即便他的胳膊肘儿,在他回身背着我们的时候,都好像满满含着他那种固定成见的表现,说我非常非常年轻。

他轻轻悄悄地往门那儿走的时候,我万分无奈,想要对他从容自然地说句话——我对这个人说话,从来不能从容自然——我就说:

“那一回,你在亚摩斯待的时间长吗?”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活儿没有,先生?”

“请您原谅我,先生;我想,我不会是先见到他的。”

“要是你先见到他——”我说。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哭了起来,喊着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我,从来一直就没有想不跟你的时候,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想不跟你的时候,米考伯,你可对我说这种话!”

“真个的,先生!”于是他冲着我和特莱得鞠了一躬,算是对我们两个共同鞠的一躬,同时往特莱得身上一瞥。

“没见过,难道你不是从他那儿来的吗?”

“没在这儿。”

“我请您,先生,”他毕恭毕敬地说,“落座,让我来干这个活儿吧。”他这样说了,我就服服帖帖地从手里把叉子给了他,他把叉子拿在手里,在炉支上弯着腰烤起肉来,好像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一样。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忽然庄颜正色起来,说,“我也决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深深地知道,你为神秘难测的命运之神的意志所支配,为我而待字,那时候,很可能你是为一个命中注定、经过长期挣扎、终于落到复杂经济纠葛之中的受难之人而待字的。我明白你影射的是什么,我爱。我对你的影射引以为憾,但是我还是可以忍而受之。”

“我爱,”米考伯先生极为激动地说,“你会原谅我这个伤心人的,我也敢保,我们这位久经考验的老朋友考坡菲也会原谅我这个伤心人的,我这只是一个伤心人发泄的一阵深创剧疼,受了一个势家走狗的欺凌,更加触动,简单地说吧,和管自来水开关的家伙,发生了冲突,更加因景伤情——所以你们对我这种脾气的暴发,应该加以怜悯,而不应该加以责骂。”

“我本来想,他今儿可能到这儿来,先生。那毫无疑问,是我想的不对头,先生。”

“您没见过他吧,先生?”

“很对不起,先生,他们告诉我,说叫我一直地进来。我们少爷没在这儿吧,先生?”

“并不是照直地从他那儿来的,先生。”

“并不怎么特别长,先生。”

“并不完全是那样,先生。不过我想,他今儿既然不在这儿,那他明儿也许会来这儿的。”

“对不起,您说什么来着?”

“喂,利提摩!”

“史朵夫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上这儿来?”

“史朵夫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上这儿来哪?”

“先生!”

“假设你会的话,”我说,“那我就请你对他说,我很惆怅,他今儿没能到这儿来,因为有他一位老同学在这儿。”

“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我不由自主地问。

“你亲眼看着那条船改装的活儿都完成了?”

“他要从牛津一直到这儿来吗?”

“他的意思是说,都是他,对人家死乞活求,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故弄狡猾地说。“他不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他对你说过,说你在这儿会找到他吗?”

“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你这真可谓奢侈华美。这种生活方式,使我想起当年我还是独身一个,米考伯太太还没经人死乞活求,在月老神①前,誓愿以身相许②的时期。”

①意译,原文为亥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司婚姻之神。

②指婚姻礼文中,新郎、新娘对发的誓言而言。

“亲爱的朋友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在安排得最完善的家庭里,也会发生小小的过节儿的①。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一种感化、影响,弥漫其中,使之神圣,并使之超逸——呃,简而言之,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女性的影响,以性质崇高的身分作主妇,来主持中馈,那么小小过节一定要发生,这是你毋庸置疑的,是你得用哲学家冷静的态度忍受的。我要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很少的美味,就它本身的好处而论,能比辣味烤炙食物更好;如果我们稍微分一下工,那我相信,就可以把这样很好吃的东西做出来;要是在这儿伺候着的这个小妞妞能找一个烤肉的炉支来,那我敢对你保证,刚才这种小小的不幸很容易地就能补救过来。”

①当时的一句谚语。

“不错,先生。我留在那儿,就为的是特意亲眼看着那条船改装完成。”

“不用,我谢谢您啦,不用,先生。”

“这个我知道!”他把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毕恭毕敬地抬了起来。“史朵夫先生自己还没看到这条改装完成的船吧,我想。”

“我实在说不上来,先生。我认为——不过我实在说不上来!先生。我跟您告假啦,先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这个躬是把所有在场的人统通包括在内的,跟着出门去了。他这一走,我的客人好像都呼吸得自由多了,但是我自己那种松通劲儿却更大,因为,除了我在这个人面前,永远有一种非常不中用的感觉,使我局促拘束而外,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老感到扪心自愧,对他的少主人不信任起来,因而有一种压不下去的不安和恐惧,只怕他会看出这种情况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然而我却老觉得,好像这个人正发现我的什么秘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正这样琢磨,同时还琢磨,我见了史朵夫,要怎么羞愧悔恨,那时候米考伯先生把我从这种沉思冥想中唤醒;原来他对这位已经去了的利提摩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他是一个顶体面的人,一个十二分可喜可敬的仆人。我可以附带地说一句,米考伯先生对于利提摩鞠的那一个罗圈躬,尽情领受了其中他自己所有的那一份儿,作出了十二分屈尊就教的样子接受了。

“但是盆吃酒,亲爱的考坡菲,”他一面尝着酒,一面说,“像时光一样,是不饶人的。啊,这会儿,这酒的味儿正是最美的时候。“我爱,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米考伯太太也说,酒的味儿再好也没有了。

“那么,如果我的朋友考坡菲许我不必拘于世俗,让我随便一些,那我就要为纪念我和我的朋友考坡菲还都比较年轻的时候,在世路上并肩作战的旧时昔日,先干一杯。关于我自己和考坡菲,我可以用我们在此以前曾经唱过的字句,说,

俺们俩曾踏遍了崖头和坡地的径蹊,

一同满把把素净的卜卜丁折在手里。①

①这一句是《昔时往日》一诗里的两行。该诗已见前注。“卜卜丁”,原文gowan,为雏菊的苏格兰方言,译文“卜卜丁”,为蒲公英之俗称或方言。

——我这是用修辞比喻法说的——折了不止一两次;我并不确实知道,”米考伯先生用他那抑扬流利的老调,带出无法形容、咬文嚼字的神气说,“卜卜丁究为何物,不过,我可确实知道,考坡菲和我,常常把这种花儿,折在手里,只要是有那可能。”

米考伯先生,说到现在这一会儿,把他那杯里的盆吃酒,满满“折”在嘴里。我们大家都把酒折在嘴里;特莱得显而易见,正出神儿,不明白,在多么久以前,米考伯先生和我曾在世路的挣扎中作过伙伴。

“呃喝!”米考伯先生说,一面咳嗽了一下,打扫他的咽喉,一面叫盆吃酒和炉火烘得全身热乎乎的,“我的亲爱的,再来一杯吧?”

米考伯太太说,少来一点吧,可决不能多啦,但是我们大家都不答应,因此就来了满满的一杯。

“既然我们这儿的人,都是极为知心的自己人,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盆吃酒,一面说,“特莱得先生也是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员,因此我非常地想要知道知道,你们对于米考伯先生的前程都怎么个看法。因为粮食这桩买卖,”米考伯太太有条不紊地说,“像我不止一次对米考伯先生说过的那样,也许可以算得是体面人干的,但是无利可图。两周的工夫,只能进两先令九便士那么点儿扣佣,不管我们的心气儿多么低,都不能算作是有利可图。”

我们大家对于这一点完全同意。

“这样说来,”米考伯太太自负见事精辟,同时自认,如果米考伯先生也许有时走得稍微有些歪了的时候,她以妇女所有的那种智慧,使米考伯先生走得正过来;她就用这种态度接着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问我自己这个问题啦:假设做买卖粮食这个事由儿不可靠,那么什么可靠哪?做煤炭的买卖可靠吗?一点也不可靠,我们在那一方面也尝试过,那是我娘家的人启发我们的,但是我们可看了出来,那番尝试完全是望风捕影。”

米考伯先生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把两手插在口袋里,斜着眼睛看着我们,直点脑袋,意思是说,事情的真相说得再没有那么清楚的了。

“既然粮食和煤炭的事由儿,”米考伯太太更加有条不紊地说,“都同样地不切实际,那么,考坡菲先生,我就自然而然地要往社会上到处看一看,同时说,凭米考伯先生那份才能,究竟什么他做起来才能有成就?我看的结果是:我得把当掮客这个事由儿完全撇开,因为当掮客这个事由儿是靠不住的。对于像米考伯先生那样特殊性格的人最合适的事由儿,总得是拿得稳的事由儿,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特莱得和我自己,都深受感动,嘟囔着说,在米考伯先生身上,这种伟大的发现,毫无疑问,是真实情况,总得这样说,才能不负他的为人。

“我不瞒你说,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好久好久就一直认为,酿酒那一个行道,米考伯先生做起来,特别合适。请看一看巴克雷和坡钦厂吧!请看一看楚门·汉伯与波屯厂吧!就是能打进像那样一类的广阔基础中,米考伯先生才确实敢保可以显露头角,这是根据我知道的情况而说的。而且这种生意,据我听人说,是可以大—大—发财的。但是——如果米考伯先生打不进那类公司里去——他曾申请过,哪怕给他一名小小的职员当一当,他们都没回他信——既是这样,那么,净谈这种办法有什么用处?没有用处。我可以这样冒昧地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那副风度——”

“哼哼!真个的吗,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插嘴说。

“我爱,请你别打岔,”米考伯太太把戴着棕色手套的手往米考伯先生手上一按,说。“我可以冒昧地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那副风度,特别适于做银行的事儿。我都可以自己对自己说,如果我在银行里有一笔存款,以米考伯先生那副风度,来代表那家银行,那我一看就会决定相信那家银行,并且扩大和它的联系。但是如果各家银行都不肯利用米考伯先生这份才能,或者以傲慢无礼的态度接受米考伯先生自告奋勇,要给他们效劳的意图,那我们对这种想法还瞎说乱道,有什么用处?没有用处。如果说,自己开一家银行,那我就知道,我娘家的人中间,如果有的肯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就可以做起这样买卖来。如果他们不肯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他们是不肯的——那我们谈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因此,我仍旧还是跟以前一样,说来说去,认为我们仍旧是依然故我,一步也施展不开。”

我摇了摇脑袋,说,“不错,一步也施展不开。”特莱得也摇了摇脑袋,说,“一步也施展不开。”

“我从这番话里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来哪?”米考伯太太仍旧用把话说得清楚明白的态度接着说。“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什么是我无可奈何,非有不可的结论哪?如果我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们得活下去,我这样说,能说我说得不对吗?”

我回答说,“绝对不能说不对!”特莱得也说,“绝对不能说不对!”我后来还单独以哲人的态度找补了一句,说,一个人,不是活下去,就得死了算。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回答我们说。“一丁点儿也不错,正是这样。而事实是,亲爱的考坡菲先生,如果没有什么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不久就出现,我们就活不下去。现在,我自己深深地相信,这也是我近来对米考伯先生不止一次指出过的,不论什么事儿,你都不能指望它会自己出现。我们总得多多少少地帮它一下,它才会出现。我也许错了,但是那可是我的想法。”

特莱得和我自己,都把这番话大大地称赞了一番。

“很好,”米考伯太太说,“那么我作什么样的建议哪?这儿是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种的资格,具有绝大的才能——”

“真个的吗!我爱!”米考伯先生说。

“我请你,我爱,让我把话说完了。这儿是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种的资格,具有很大的才能——我得说,具有天才,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做妻子的偏见——”

特莱得和我自己都嘟囔着说,“不是偏见。”

“而这儿这个米考伯先生可没有一个合适的地位或者职业。这应该由谁来负责哪?显而易见应该由社会来负责。这样一来,那我就要把这样一种羞辱可耻的事态弄得人人皆知,大胆无畏地向社会挑战,叫它改正这种事态。据我看来,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加了把劲儿说,“米考伯先生应当做的,就是向社会下挑战书,同时简单扼要地说,我看一看谁敢应战。谁要是敢,就让他立刻走出来。”

我冒昧地问米考伯太太,这件事得用什么办法去实现哪?

“用登广告的办法,”米考伯太太说,“在所有的报纸上登广告。我看起来好像是为了别冤枉了他自己,别冤枉了他家里的人,我甚至于得往远里说,别冤枉了社会(一向社会都对他忽视了),米考伯先生需要做的是:在所有的报纸上登广告,明明白白地说自己怎样怎样,有什么什么资格,最后这样说,现在,给我有利可图的地位,用我吧,回信(邮资预付)①寄凯姆顿区邮局,维·米。”

①19世纪,英国首创邮局时,邮资由收信人付,故此处特说明“邮资预付”,即由寄信人付。

“米考伯太太这种意见,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把他那衬衫领子在下颏前面对起来,斜着眼看着我,“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我上一次有幸见到你那一回,我提的那个跃进。”

“登广告可未免费钱哪,”我半信半疑地说。

“确实不错!”米考伯太太仍旧保持她那种有条不紊的神气说。“你这话完全对,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用完全相同的话跟米考伯先生说过。就是因为这个特别的原因,我才认为,米考伯先生应该(如果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别冤枉了自己,别冤枉了他家里的人,别冤枉了社会)筹一笔款——采用立定期还款手据的办法。”

米考伯先生,把背脊靠在椅子上,摆弄着不带腿儿的眼镜,两眼往上看着天花板;不过,我认为,同时也瞅着特莱得,特莱得就正瞅着炉火。

“如果我娘家的人,没有人肯发善心,拿出钱来给那个手据保证——我相信,他们生意场中,有一个说法,能更好地表达我要说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仍旧把两眼瞅着天花板,嘴里提了两个字,“贴现”,作为启发。

“把那个手据贴现,”米考伯太太说,“那么,我的意见是,米考伯先生应该到旧城①里去,把这个手据拿到金融市场上,不管能换多少钱,尽力出脱掉。如果金融市场上那些人,非要米考伯先生作巨大的牺牲不可,那是他们有良心没良心的问题。我把这笔钱坚决地看作是一笔投资。我劝米考伯先生,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完全照着我的话办,把它看作是一种保准有利可图的投资,并且要下定决心,作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①旧城:为伦敦城最初的范围,现只占伦敦的一小部分,有其自己的市长,为伦敦的金融中心。

我觉得(不过我现在敢说一定,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是米考伯太太那一方面对自己牺牲,对米考伯先生忠诚;我也嘟囔着把我这种意见表示了。特莱得老是惟我的马首是瞻的,嘟囔了同样的意见,不过眼睛还是瞅着炉火。

“我不想,”米考伯太太一面把盆吃酒都喝完了,一面把围巾往两肩上一紧,准备要退到我的卧室里去,“我不想把话拖长了,净说米考伯先生的财务问题。在你家里的炉旁,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又是在特莱得先生的面前,他虽然不像你那样,是我们的老朋友,但是他可也很可以说,和我们不分彼此,所以,我就不由得要把我劝米考伯先生采取的办法,对你们说一下,让你们也知道知道。我觉得,火候已经到了,是米考伯先生应该努力奋发的时候了——我还要找补一句——是米考伯先生挺身而起,维护自己的时候了;我认为,我刚说的办法,就是他要达到目的的手段。我很明白,我不过是一个女流之辈,在讨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一般都认为,一个男子的判断更能胜任,不过我还是不应该忘记了,在我还跟着爸爸和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我爸爸经常说,‘尽管爱玛的身子骨很弱,但是她对于事物精辟的见解,可不弱于任何人。’我爸爸对我太宠爱了,这是我很明白的,但是他可有相当的知人之明,这是我不管我以做女儿的身分来说,也不管以看事物的道理来说,都不容我不承认的。”

米考伯太太说完了这番话以后,坚决地谢绝了我们恳请她留在这儿,使宴会生辉,等到盆吃酒轮流喝完了,她就退到我的卧室里去了。我真正觉得,她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夫人——她这样人,可以当罗马的名门闺媛①而无愧,在国家和人民有了危急的时候,能挺身而出,作巾帼英雄。

①罗马传说,罗马勇将科里奥兰纳斯,获罪被放,逃入敖勒斯奇国,率其兵攻罗马,直至城下。罗马数请和,不许。罗马妇女乃访得其母与其妻,群至营前游行,其母并责以大义,科深为所动,遂退兵。这儿所说,应即指这一类的罗马妇女而言。

在这样热烈的感情中,我对米考伯先生庆祝,说他得到这样一位贤内助。特莱得也同样对米考伯先生庆祝。米考伯先生就依次向我们伸出手来,跟着就把小手绢儿往脸上一捂,手绢上的鼻烟儿,我认为,比他知道的可就多得多了。于是他重新拿起盆吃酒来,神采飞扬,无以复加。

他这时候,谈锋颇健,妙绪泉涌。他对我们说,我们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又得到新生命;在经济困难的压迫之下,添丁增口,加倍地受到欢迎。他说,米考伯太太近来对于这一点,曾怀疑过,但是他把她的怀疑扫除,使她恢复信心。至于她娘家那些人,他们真不配生这样的儿女,他们的思想感情,他是完全不理会的,让他们——我这儿是引用他自己说的话——见鬼去吧!

于是米考伯先生对特莱得致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赞扬之词。说特莱得真称得起是一个角色,他那种稳重沉着,他(米考伯先生)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也有,但是,他却能加以欣羡,这是他得谢天谢地的。他感情激动地提到那位他还不知姓名的年轻女士,说特莱得对她加以情爱,她就以她自己的情爱,外带祝福,加于特莱得,这是以情爱报情爱。米考伯先生举杯为她祝福,我也举杯为她祝福。特莱得就对我们两个一一致谢,说,“我真心诚恳地感激你们。同时,你们可以绝对相信我这句话,她是顶叫人疼爱的女孩子!”说的时候,那份单纯质朴,那样忠厚老实,竟使我对他更产生了好感。

特莱得说完了这番话以后,米考伯先生又抢先乘机,提到我的情之所钟,极尽体贴细微、礼貌周到之能事。他说,除非他的朋友考坡菲郑重否认,那他就得说,他的印象是:他的朋友考坡菲一定已有所爱而又为人所爱。我自己有一阵儿,浑身发热,一个劲地不受用,有一大阵儿,满脸通红,满嘴结结巴巴,矢口不承认有这样事,后来才终于手里举着酒杯,说,“那么好吧,我对你们提出朵来,你们为她干杯好啦!”我这一说,米考伯先生那样精神大振,那样心花大放,竟端着一杯盆吃酒,跑到我的卧室里,为的是好叫米考伯太太也干一杯,为朵祝福。米考伯太太就热情洋溢地干了一杯,从屋里尖声高喊,“着哇!着哇!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可乐坏啦。着哇!”同时用手敲墙壁,以代鼓掌。

我们的谈锋于是转到世情俗务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对我们说,他发现,在凯姆顿区住,实在不合适,如果广告生效,能让他找到可人心意的事由儿,头一样事他想办的,就是搬家。他谈到牛津街西头有一排高台房,正对着海得公园。他早就看上了这所房子了,但是他却不想马上就搬进去,因为那样房子,总得仆从众多,才够排场的。他又说,大概总得有一个时期,他能住一套上层楼房,俯临一片体面的商业地区——比如说,皮卡狄利——这样,就可以让米考伯太太更心情舒畅一些;再往外扩展出一个凸形窗户来,或者在屋顶另起一层楼,或者做像这一类小小的翻修添盖,那他们就可以有那么几年,住得舒服一些、体面一些了。他彰明昭著地宣称,不论他将来有什么机会等待着他,也不论他将来住的房子是在什么地方,有一样事我们可以完全信任,那就是,他家里不论多会,总要给特莱得预备一个房间,总要给我预备一份刀叉。我们对他这样义气,表示了感谢。他就请我们原谅他这样谈起世情俗务,柴盐琐屑,这对一个像他这样要在生活处置方面完全焕然一新的人,是很自然的,所以他也请我不要对他这一点见怪。

米考伯太太,又在墙上敲了几下,问一问茶已经预备好了没有,才把我们友好密谈中这一方面的话头打断。她替我们可心如愿地把茶预备好了,并且每次我递茶杯和黄油面包,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都要悄悄地问我,朵的皮肤是深色的还是淡色的,身量是高的还是矮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这让我听来,只觉得心花怒放。吃完了茶点,我们在炉前谈了各种话题,米考伯太太还饱我们的耳福,给我们唱了两个大家喜听乐闻的民歌,唱的嗓子尖细低弱,音调不扬(我记得使我想到,在音乐中就像席上平常的啤酒①泡沫不起一样):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白皙军曹》②,另一个是《小塔夫林》③。米考伯太太还跟她爸爸和她妈妈一块儿过的时候,是以会唱这两个歌儿出名的。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说他头一回在她双亲膝前见到她,听她唱头一个歌儿,她就引起了他出乎寻常的注意,等到她唱《小塔夫林》的时候,他就一心无他,非要赢得那个女人不可,如不能赢得,那就在求赢得中死去。

①席上平常的啤酒:暗指“flat beer”而言,即已不起沫的啤酒,和前面所说嗓子的“flat”双关。此处译为“不起”和“不扬”以求双关。

②这是勃勾艾恩将军(1722—1793)所作的一个歌,由英国音乐家毕绍浦(1786—1855)作谱。

③这是英国歌剧乐谱家斯陶锐斯(1763—1795)的歌剧《三与魅鬼》里的一个歌。开始说:如果我命中有发财的那一日,能作得一个有钱的新娘子。

米考伯太太起身把便帽摘下来,放在灰色的牛皮纸包里,把软帽戴上,已经是十点和十一点之间了。米考伯先生趁着特莱得穿大衣那一会儿的工夫,把一封信悄悄地塞到我手里,同时悄悄地对我说,请我有空的时候看一看。我拿着蜡烛,在楼梯上口,给他们照着下楼梯,先是米考伯先生带着米考伯太太走下,后来是特莱得拿着包便帽的包儿跟在后面,我也趁着他跟在后面还没下去这个机会,把他在楼梯顶上留住了一会儿。

“特莱得,”我说,“米考伯先生这个人,可怜的家伙,出于本性,并没有害人之心,不过,我要是你,我可不肯把任何东西借给他。”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特莱得微笑着回答我说,“我一无所有,能借什么给他哪?”

“那么,难道你没名没姓吗?”

“哦!你管那个叫作是可以借给他的东西啊?”特莱得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回答我说。

“一点也不错,正是。”

“哦!”特莱得说。“是啦,不错。我真得谢谢你,考坡菲,不过——我恐怕我早已经把那个借给他了。”

“是在他说的那个可作投资的手据上借给了他的吗?”我问。

“不是,”特莱得说,“不是在那个上面借给他的。那个手据我今儿才头一次听他说起。我想来着,我觉得,他十有八九,要在我们回家的路上,跟我借我的名字,用在那个上面。我已经借给他的是用在另外一件契约上的。”

“我只希望,在那个契约上别出毛病才好,”我说。

“我也希望别出毛病才好,”特莱得说。“我还认为,那不至于出毛病,因为,就是前几天,他刚告诉我,说那笔款子他已经筹备好了。米考伯先生就是这样说的,‘筹备好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米考伯先生朝着上面我们一同站的地方瞧了一眼,因此我只能有把我的警告再重一遍的时间。特莱得对我表示了谢意,下楼去了。但是我看到他那样忠厚老实的样子,手里提着便帽往楼下走去,用手挽着米考伯太太,我却深深地替他担忧,惟恐他要让人家连头带脚,整个地拖到金融市场上去。

我回到炉旁,琢磨米考伯先生的为人,和他过去跟我那段关系,觉得又可哭又可笑。正在这样沉思冥想的时候,我听到一种轻快的脚步声,往楼上走来。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米考伯太太撂了什么东西,特莱得回来替她找呢;但是脚步走近前来的时候,我就听出来那是谁的了,我觉得我的心大跳起来,我的脸大红起来,因为那个脚步声是史朵夫的。

我从来没把爱格妮的话忘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在心头供养她的那个神圣之域的时候——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从头一次见她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把她放在那儿。但是史朵夫一进屋里,站在我面前,把手伸给了我,跟着原先罩在他身上那片黑魆魆的阴影,就一下变而为光明,我就觉得惶惑、惭愧起来,因为我对我那样全心全意爱慕钦佩的人曾怀疑过。但是我对爱格妮的爱慕仍旧和往常一样,我仍旧认为,她同样是我的生命中慈悲、亲爱、对我护持的吉星善神。我只责备我自己,而并没责备她,我只说冤枉史朵夫的是我自己,我要对他引咎补过,只要我知道什么可以使我引咎补过,怎样可以使我引咎补过。

“怎么,雏菊,我的小兄弟,成了哑巴啦!”史朵夫大笑着说,先把我的手热烈地握住,跟着又把它轻快地甩开。“你这个西巴里斯人①!是不是你又大开宴会,让我抓住了哪!我相信,博士公堂这些家伙是伦敦城里顶会开心作乐的人,把我们那些朴素无华的牛津人比得一无是处了!”他那光辉照人的双目往屋里欢乐地四外一看,同时在正对着我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去,那就是刚才米考伯太太坐的,跟着又把炉火通了一通,让炉火着得旺了起来。

①西巴里斯,古希腊人在意大利的殖民地之一,其人以生活奢侈华靡著。

“我刚一看到你的时候,”我说,同时对他把我所能感到的全部热情都表现了,来欢迎他,“太出乎意料了,所以连跟你打招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史朵夫。”

“啊,害眼的人看到了我,病就会好的①,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史朵夫回答我说,“看到你雏菊,盛开焕发,有病也会好起来的。你怎么样啊,你这个酒神的信徒?”

①这句话也见于斯威夫特的《场面话集》里的《对话集》。苏格兰语为“a sight for sair een”。

“我很好,”我说,“我今儿晚上可一点也不像酒神的信徒,虽然我得承认,我请了三位客人到我寓里来吃饭来着。”

“他们三位,我在街上都碰见了,都大声夸你的好处哪,”史朵夫回答我说。“你那位穿马裤的朋友是什么人?”

我尽我所能,用三言两语把我认为是米考伯先生的好处都说了。他听了我对那位绅士这样含混不清的考语,尽情大笑,同时说,他这个人值得认识认识,他得认识认识这个人。

“咱们另外那一位朋友,你猜是谁?”我转向他问。

“我猜不出来,”史朵夫说。“我希望,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呆汉吧?我认为,看着可有点像个呆汉。”

“他是特莱得啊!”我欢乐得意地说。

“谁?”史朵夫满不在意地问。

“难道你不记得特莱得啦吗?在撒伦学舍的时候,咱们那个同屋特莱得?”

“哦,那个家伙呀!”史朵夫说,一面用捅条敲打炉火上面一块煤块。“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心软爱哭吗?你到底在哪儿把他划拉来啦?”

我回答他的时候,把特莱得尽力赞扬了一番,因为我觉得,史朵夫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史朵夫把脑袋轻轻一点,微微笑了一笑,说他也很想见一见这个老同学,因为他从前一直是个好玩的怪人。他就这样把关于特莱得的话撇开了,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给他吃的东西。在这段短短对话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要是他不兴高采烈、如狂似野那样说话的时候,他都坐在那儿,悠悠闲闲地用捅条敲打煤块。我注意到,在我从橱里往外拿那块剩鸽子排和干别的事的时候,他都在那儿敲打那块煤块。

“我说,雏菊,你这儿的晚餐,都可以招待国王啦!”他喊着说,他这句话是从静默中冲口而出的,同时在桌子前面坐下。“我一定辜负不了你这顿盛筵,因为我是从亚摩斯来的。”

“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从牛津来的哪,”我回答他说。

“不是从牛津来的,”史朵夫说,“我在海上漂荡来着——比在牛津好玩多啦。”

“利提摩今儿上这儿来找你来着,”我说,“所以我还以为你在牛津哪;不过,我那会儿一想,他确实并没说你在牛津。”

“我本来以为利提摩人还伶俐,其实是个大笨蛋,偏偏跑到这儿来找我,”史朵夫说,一面欢乐地倒了一杯葡萄酒,说为我干杯。“至于说了解他,雏菊,你要是能办到,那你比我们这些人无论谁都更聪明。”

“你这话一点不假,”我说,同时把椅子挪到桌子前面。“那么你这是在亚摩斯待过的了,史朵夫!”因为我对于他在那儿的一切情况都很想知道一下。“你在那儿待得很久吗?”

“不久,”他回答我说。“在那儿胡闹了有一个星期左右。”

“他们那儿那些人都好吗?小爱弥丽当然还没结婚吧?”

“还没有。就要结婚啦,我相信——在几个星期以内,再不就是在几个月以内,这个那个的,我也说不上来。我跟他们不常见面儿。我说,”他把本来老没停止用的刀叉放下,用手在口袋里乱摸起来,“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谁给我的信?”

“还能有谁,你那个老看妈呀,”他回答我说;同时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纸片来。“捷·史朵夫大少爷,欠悦来居的账单,不是这个。别着急,一会儿就找着了。那个叫老什么的,看样子病得不轻,那封信就说的是那件事,我想。”

“你说的是巴奇斯吧?”

“不错!”同时仍旧在他那几个口袋里摸,摸着了,就看是什么。“我恐怕巴奇斯就要玩儿完啦。我在那儿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药匠先生——再不就是个郎中吧,反正不管怎么,是干那一行的吧——就是他给您接驾出世的。据我看,他对于病人的情况特别熟悉;不过他的意见,总括起来也只是说,这位车夫最后这一趟旅程跑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你在那面那把椅子上我挂的那件大衣的胸前口袋用手摸一摸,我想在那儿可以找到那封信。是在那儿吧?”

“在这儿啦!”我说。

“那就是啦!”

那封信是坡勾提写的,字写得比平素更难认,也很简短。信上告诉我她丈夫病重无望的情况,同时影影绰绰地提到,说他比以前更“有些手紧”了,因此,想要给他弄点什么,叫他舒服一些,更困难了。她一点也没提到她自己怎么疲劳,怎么昼夜不懈地看护,她只往高里夸他。那封信只是用简单明白、毫无矫饰、朴素真实的虔诚写的,最后是她对“我这个永远亲爱疼热的人致敬”——这是指着我说的。

我把信上的话连猜带蒙地看,史朵夫就一直地又吃又喝。

“这当然很不幸,”我看完了信的时候,他说。“但是天天太阳都得落,每一分钟都有人死。这是无论谁都躲不过去的,所以咱们也不必因为这个而大惊小怪。要是因为那个大公无私的脚步,不定在哪儿,到所有的人门上敲①,咱们就不能毫不放松,坚持下去,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都要从咱们手里溜之大吉了。咱们不能怕!往前奔吧!前途平坦,当然很好,前途崎岖,就得冒险拼命,但是可得永远一直往前奔!越过一切障碍险阻往前奔,在比赛中取得胜利。”

①这句似暗用罗马诗人贺拉斯的《歌咏诗集》第1卷第4节第13—14行:“面色暗淡的死神,大公无私地来到穷人的草庐和王侯的城堡,同样地敲,往门上敲。”

“在什么比赛中取得胜利哪?”我说。

“你已经开始参加的比赛中啊!”他说,“往前奔!”

我现在还记得,他把他那秀发覆额的圆颅微微往后仰起看着我,手里擎着酒杯,暂时停顿了一下,那时候我曾注意到,他脸上虽然还带着海风吹拂的清新之色,并且发出红色,但是那上面却有一种痕迹,仿佛表示他曾常常热烈地从事过什么活动,那是从我上次和他分别了以后才出现的,他这种热烈,还是只要一旦勃兴,就热烈地在他的内心里激荡。我心里本来想要对他这种一有所好,就不顾一切、拼命追求的习性——就像乘风扬帆、破浪驶舟这一类事——劝谏一番,正在沉吟、想说还没说的时候,我的心思一下又转到我们正谈论的题目上,于是我劝谏的话就没出口,我就谈起眼前的题目来。

“要是你有兴致听一听的话,史朵夫,”我说,“那我就要告诉你——”

“我这个兴致还是非常地高,你想要我做的,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做,”他回答我说,同时又从饭桌前挪到壁炉旁。

“那么,我要跟你说啦,史朵夫,我想要到乡下去走一趟,去看一看我那位老看妈。我这并不是说,我这一去,能对她有什么好处,或者能给她任何真正有用的帮助;不过她跟我的关系那样深厚密切,我这一去,可以对她发生的一种影响,就跟我把前面那两件事都真做到了一样。她一定把我这一去看得非常地可心惬意,这就可以给她很大的安慰、使她觉得有了很大的依靠。我敢保,对于一个像她跟我这样的一个朋友,去走一趟,绝不算费了什么气力。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要是我,你能舍不得一天的工夫,去走一趟吗?”

他脸上是一片若有所思的神气,他坐在那儿琢磨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说,“呃!你去一趟好啦。这于她绝没有碍处。”

“你刚刚从那儿回来,”我说,“我要是要你跟我一块儿,当然是办不到的了?”

“一点也不错,”他回答我说。“我今儿晚上要回亥盖特。有很长的时间我没看见我母亲了,我实在问心有愧——因为她既然那样疼她这个不肖之子,那她也该有人疼她才是。得了吧!别净瞎扯这些无谓的话啦吧!——你打算明儿就去,是不是?”他把两手伸直了,用每一只手把着我每一个膀子,说。

“不错,我是那样打算的。”

“那么,好吧,你等到过了明儿再去吧。我本来想要叫你到我们那儿待几天的。我到这儿来,是特意来请您的大驾,光临舍下的。您可明天就要往亚摩斯去!”

“这儿那儿地,像你这样,老是高飞远走,胡跑乱颤,也不知道哪儿好,只有你才有资格,说别人高飞远走,忽来忽去。”

他有一会儿的工夫,只拿眼看着我,却不发一言。过了那一会儿他才回答了我的话,同时仍旧用手把住了我,并且还摇晃我。

“这么办吧,你过一天再去吧,你明天先到我们那儿,尽你所能跟我们待上一天好啦。不然的话,谁料得到咱们什么时候还能再碰到一块儿哪?就这样吧。再过一天吧。我要你作我和萝莎·达特之间的挡箭牌。我要你把我们两个隔开。”

“要是没有我在你们中间把你们隔开,你们就要你亲我爱,不得开交了,是不是?”

“不错,就要爱得不得开交,还许就要恨得不得开交,”史朵夫大笑,说道。“反正是爱是恨,那就甭管啦。就这么办吧。你过一天再去好啦!”

我也答应了他再过一天,于是他穿上大衣,点起一支雪茄,迈步要往家里去。我看到他打算步行回家,也穿上大衣(不过却没点雪茄,因为那一阵儿,我抽雪茄已经过足了瘾了)跟他一块儿走到了乡间的大道上。那时候,在夜里,那条大道看来是死沉沉、冷清清的。他一路之上,都是神采飞扬;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看着他那样矫健轻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就想到他说的话,越过一切障碍险阻往前奔,在比赛中取得胜利!我只希求,他是在一场有价值的比赛中奔驰,这是我头一回替他这样希求。

我正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解衣上床的时候,米考伯先生的信从口袋里倒撞而出,落在地上。这才使我想到他那封信,跟着我就把信上的火漆印破开,看到下面的话。那封信上的时日是正餐前一点零半个钟头。我不大记得,我以前是否提过:米考伯先生一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来到,就用一些法律辞藻,他好像认为,那样一来,他的难关就渡过了,纠葛就清理了似的。

老友阁下——因我不敢再呼你为吾亲爱之考坡菲矣,

我所应为阁下告者,即此信之签名人已一蹶不起矣。今日阁下本可注意到此人曾以微弱闪烁之努力,对阁下掩饰,不欲使阁下预知其人灾祸之将临,虽然如此,希望已沉入地平以下,此信之签署者已一蹶不起矣。

现此传达下忱之文件,系在监我之人(我不能称之为伴我之人)看守下着笔者,此人当时已邻沉醉之乡,为股票经纪所雇用。此人已在因欠交房租而执行扣押之法令下,将此居依法查封矣。其查封清单项目中,非仅包括下方签署人——成年居住此处之租户——全部动产及所有什物,且兼及此处之寓客、内庙光荣会社成员之一、托玛斯·特莱得先生之一切动产及什物。

此愁苦之杯本已流溢,如更有一沥残酒,已置于下方签署人之唇边,以增其痛苦者(此为引用万世不朽名作家①之言),则以下事实是也。其事为何?即下面签署人,受前所提及之托玛斯·特莱得先生友谊之情,承担偿还为数23镑4先令9又1/2便士之债务,已经过期而该款并未筹得是也。此外尚有一事,亦足增加烦恼:即下方签署人无法避之赡养责任,依事理之常而言,将因一更无力自存者之出世而增加,此遭灾受祸者可望于自现在起,不尽六个太阴月②之期(此举成数而言)开始其苦恼之生命矣。

①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第1幕第1场第11行说:大公无私的“公道正义,已用手把我们贮有毒物的杯,置于我们的唇边了”。

②即以月球环行地球一周计算者。

所叙既已尽,仅余赘言剩语,以结束此函,即尘与灰已永洒于头上者①,其人即维尔金·米考伯。

①“尘与灰”表示卑鄙下贱,以灰或尘洒于头上,表示忏悔或耻辱,都屡见《旧约》。

可怜的特莱得!我顶到这个时候,对于米考伯先生已经深知,所以可以预言,他足以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但是我一夜无眠,想到特莱得,非常替他难过,想到那位副牧师的女儿,十个女儿中的一个,住在戴芬郡,那样一位令人疼爱的女孩子,都可以为特莱得等到六十岁(这是不吉的预兆),等到你能说多少年就是多少年——我想到她,也非常替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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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