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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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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坠入情网

一直到爱格妮离开伦敦那一天,我再没见到乌利亚·希坡,我到驿车车务处去跟爱格妮告别、给她送行,才见到他,因为他也在那儿,要坐同一辆车回坎特伯雷。我看到他穿着那件又瘦又窄、腰短肩高的桑椹色大衣,带着一把像小帐篷的大伞,高踞驿车车顶后部座位的边儿上,而爱格妮呢,当然坐在车里面,这还使我多少觉得有点受用;在爱格妮看着我的时候,我为了尽力对他表示友好,都受了那样的罪,我得到这点小小的受用,原也应该。在驿车的窗户那儿,也像在宴会的席上,他老在我们跟前打转,没有一时的间歇,就像一只大个的秃头雕①一样,把我对爱格妮说的每一个字都咽了下去,也把爱格妮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咽了下去。

①这种鸟主要吃死动物的肉,且贪而无厌。

他在炉旁把他那番心腹话对我泄露了以后,使我感到忐忑不安,因而我经常想到爱格妮对我说的关于合伙那番话。“我只是按照我希望是对的那样办。我感觉到,为爸爸的心神安定起见,就必须做这样一种牺牲,所以我劝爸爸就这样做好啦。”为了她父亲的缘故,她对任何牺牲,都会以同样感觉忍受,以同样感觉自持;这种使人苦恼的预感,从那时以后,一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知道她都怎样疼她父亲。我知道,她都怎样出于天性要尽孝道。我从她自己嘴里听到,她承认自己是不知不觉地使她父亲走上歧途的原因,所以她对他负有深恩,她热烈地想要报答。我看到她和那个可厌至极、身穿桑椹色大衣的赤发鬼①那样不同,我就觉得极度不安,因为我感觉到,就在他们二人之间那种不同里——她那一方面就是灵魂深处都是纯洁的自我牺牲,而他呢,就卑鄙龌龊,下流无耻——就在这种不同里,潜伏着最大的危险。所有这种种情况,毫无疑问,他知道得十二分透彻,而且在他那狡猾阴险的心里,都仔仔细细地考虑过。

①英国有个国王叫红威廉(1056—1110),即威廉第二,或云以其发红,或云以其脸红,此处直以“Rofus”(拉丁文,意为“红”)呼乌利亚,应指红发而言。

那天早晨,天气清朗,晨光初曦。我当时想,我得到花栏上覆的散步长径上去溜达溜达,用琢磨她的仪容形象,来把我的迷恋肆意恣纵一番。我走过门厅的时候,碰到了她养活的那条小狗,狗的名字叫吉卜——就是吉卜赛的简称。我用轻怜疼惜的态度来和它接近,因为我连她的狗都爱。但是它却把一口牙全都龇出来,钻到一把椅子底下,特意为的要狺狺而詈。我即便稍微一表示要和它亲近亲近,它都完全不听那一套。

那天一整晚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听到我心头上供养的皇后,用法文唱迷人的民歌,歌里的大意总的说来是:不管天塌地陷,反正我们得不断跳舞,嗒啦啦,嗒啦啦。伴奏的是一件因人生辉的乐器,像个吉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我心痴意迷,飘飘如在云端。只知道我连点心都不顾得吃。只知道,我特别打心里厌恶起盆吃酒来。只知道枚得孙小姐把她监护起来,带她离去,那时候她对我微微一笑,把她那酥软纤柔的小手儿伸给我。只知道我在镜子里看到我自己,完全是一副痴呆、疯傻的样子。只知道,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只觉得逢人欲啼,早晨起床的时候,几乎要失心迷性。

那一天来到了,那时候,连我那绒毯提包都成了拿工资的录事们敬仰的对象。至于诺乌德,对于他们,则是神圣莫测的洞天府地。有一个录事告诉我,说他听人说,斯潘娄先生吃饭用的,完全是金盘银杯、名窑细瓷;另一位就跟我说,他的香槟酒,随时可由桶里放,像饭桌上普通喝的啤酒那样。那位戴假发的老录事(他叫提费先生),在他当录事的工作中,有好几次因为有事到过那儿,并且每次还都深深进到早餐小厅。他把那个小厅说得挺富丽豪华,并且说,他在那儿喝过东印度黄雪里酒,那个酒的身份那样名贵,喝着都让人直眨巴眼。①

①比较萨克雷的《名利场》第28章:“……把一杯啤酒喝光,同时把眼一眨巴,表示她喜欢这种饮料。”狄更斯在《荒凉山庄》第53章里也说:“优美的老东印度黄雪里酒,喝完了使人舔嘴咂舌。”

那一天在主教法庭里,我们有一个延期续审的案件——是关于一个面包师在教区税民会上反对交纳修路捐逐出教会的案件——因为,按照我自己所作的估计,证词口供之多,恰有《鲁滨孙漂流记》两倍之长,因此我们结束这个案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不过,我们判决,把他逐出教会六星期,罚了他无数的罚款;然后,那个面包师的代诉人、法官、和原、被告两造的辩护士(他们都是关系亲密的)一同出了城;斯潘娄先生和我,就一同坐着双马四轮敞车,驱车而去。

这是一段题外的话。我决非敢碰博士公堂因而使国家塌台的人,我用缄默无言来服服帖帖地表示,我对于这位年长位尊、经多见广的人所有的意见,都听命惟谨。我们于是又谈到《生客》和戏剧,谈到那两匹马,谈着谈着,就来到了斯潘娄先生的大栅栏门门前了。

这回轮到我把头一俯。

说话的人并不是朵萝。不是朵萝,而是朵萝的贴身伴侣枚得孙小姐!

枚得孙小姐把眼一闭,表示蔑视的样子把脑袋一俯,跟着慢慢地把眼睁开,接着说:

枚得孙小姐又把眼睛一闭,把脑袋一俯。跟着,只用她那又冰又硬的指头尖儿,在我的手背上碰了一下,就走开了,一面走,一面摆弄她那手腕子上和脖子上的小铐镣。那些铐镣,就和我最后见她那一次,好像是一副,完全老样没变。这些铐镣,和枚得孙小姐的性格联系起来看,使我想到狱门上的铐镣①,让所有看到这种东西的人,从外面就可想到里面能有些什么。

①《博兹特写集》中《刑事法庭》里说,“负债狱门上面画有铐镣……”,亦见于《游美札记》。

斯潘娄先生,我以为,先前看见我们互相认识,觉得纳罕,现在插言说:

斯潘娄先生果不食言。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又提起了这次约会的话,并且说,如果我赏脸下星期六到他家里,待到星期一,那他可就太高兴了。我当然说我一定要叨扰他的,于是说好了,他用他的轻便四轮双马敞车把我带到诺乌德,然后再把我带回来。

斯潘娄先生宅里有一个可爱的花园;那时候虽然不是一年之中玩赏花木的最好季节,但是那个花园却收拾得那么美丽,因此我感到十分着迷。那儿有一片可爱的草坪,有一丛一丛的大树,有一望不断的曲径,我在暮色苍茫中刚能辨认出来,上面架着高杆曲栏,高杆曲栏上有丛灌和花卉攀附,在开花结果的时候,一定有花叶披覆。我心里想,“这儿一定是斯潘娄小姐一个人散步的地方。唉!”

我问斯潘娄先生,他认为我们这一行里,什么是最有出息的业务。他回答我说,一份不多不少的遗产,恰恰值三万镑到四万镑,因遗嘱发生争执而进了公门,也许可以算是再有出息也没有的了。他说,在这样一件案子里,不但在审理过程中每一个阶段开庭辩论的时候,而且在质审与反质审中作如山似海的口头见证和书面见证的时候(更不必提上诉的时候,首先提到代表庭,以后提到贵族院了),都可以有不少额外外快稳稳到手;并且,最后由于讼费差不多准可以由遗产本身扣除,所以原告、被告双方,都伸拳捋胳膊地,把官司打得很起劲儿,花费是在所不计的。于是他发表了一通关于博士公堂总的赞扬之词。他说,在博士公堂里,特别值得欣庆的,是它那儿的紧凑严密。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别的机构,能像它那样组织得方便适意的了。它是温暖幽静的具体表现。那儿就是“纳须弥于芥子”。举例而言,你把一件离婚案,再不就把一件还产案,在主教法庭里提起诉讼。很好。那你就在主教法庭里审理这个案子。你把这个案子,在你们亲如一家的自己人中间,不动声色地玩弄一套小小的把戏,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把这套把戏弄完。比方你对主教法庭不满意,那你怎么办哪?那样的话,你就把案子送到拱门法庭里去。拱门法庭是什么哪?那跟主教法庭是一个法庭,就在同一个屋子里,就是同一个被告席,就是原来的律师,但却是另一个法官。因为在那儿,主教法庭里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的日子出庭作辩护。好啦,你在那儿又把那整套把戏玩了一番。你仍旧还是不满意。很好。但是你怎么办哪?啊,你把案子提到代表法庭里去。所谓的代表是谁哪?呃,教会代表是无所事事的辩护士,当那套把戏在那两个法庭里玩弄的时候,他们都在一旁瞧着,亲眼看到玩那番把戏怎样洗牌,怎样分牌,怎样斗牌,跟所有玩牌的人都谈过这两场牌戏,现在以法官的身分,重新出现,要把这个案子解决得使每一个人都满意!心怀不满的人尽管可以说,博士公堂如何腐败,博士公堂如何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博士公堂如何需要改良,斯潘娄先生最后严肃郑重地下了结论说,但是在每一斛麦子的价钱最高的时候,也就是博士公堂最忙的时候,而一个人,可以以手扪心,向全世界宣布,“你碰一碰博士公堂看,只要一碰,国家就塌台了!”

我有的是闲工夫,对我这种疑虑忐忑,精心细意地加以琢磨,因为史朵夫,据他给我的信上说的,回了牛津了;我不去博士公堂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一人独处。我相信,我在这期间,对于史朵夫隐隐约约有了不信任的意思。我回复他的信,仍旧还是顶亲爱、顶热烈地,但是我认为,他恰好那个时候不能到伦敦来,总的说来,我是高兴的。我疑心,实情是,爱格妮那番话对我产生的影响仍旧存在,因为他不在面前,更不受到骚扰;这种影响就对我发生了更大的力量,因为在我所用心和关心那方面,她都占有很大的地位。

我当时脑子里忽然想起,枚得孙小姐,像携在囊中的防身武器①一样,本是用来作攻击的,而不是用来作保护的。但是当时既然是除了朵萝,任何别的事物,对我都只能像云烟过眼一般,因此,跟着我马上就往她那儿瞧。我只觉得我看到,在她那微微含嗔的美丽面庞上,她对于她这位贴身伴侣和保护人,并不怎么想要把她当作特别贴心体己人那样看待。正在这时候,铃声响了,斯潘娄先生说,这是正餐的预备铃,跟着就把我带走,去换衣服,准备用正餐。

①一端沉重的短棒,叫作防身武器。

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啊!我不论是谁,都吃起醋来。连有谁比我跟斯潘娄先生更熟悉一点这种想法,我都无法忍受。我听到他们谈与我无份的事项,都觉得如受酷刑。一位面貌极为和蔼谦恭的客人,头都秃得放出皓光来了,隔着餐桌问我,我这是不是头一次到这个宅子的里面来,这让我听着,简直能对他把任何野蛮报复的行动都使出来。

我并不认为,我当时大吃一惊。据我最大的判断力说来,我当时并无余力,可使我吃惊。人间尘世,除了朵萝,别无其他值得使人吃惊的什么可言了。我只说,“枚得孙小姐,你好啊?我希望你很好。”她回答我说,“很好。”我说,“枚得孙先生好吗?”她回答我说,“我弟弟很壮实,我谢谢你啦。”

我回答她说,我可不论在哪儿,都不会不认得她的。这话本来不假。

我和枚得孙小姐两个人对面而立。

我和他们这番告别的光景,好久好久,老盘踞在我的心头。爱格妮写信告诉我,说她平安到达坎特伯雷的时候,我那份难过,也和我跟她分离的时候一样。不论多会儿,只要我一想什么,这个题目一定要乘机而来,我的苦恼一定会跟着重添倍增。我几乎没有一夜不在梦中梦见这件事的。它变成了我这生命的一部分,它跟我这生命分不开,也跟我这脑袋和我这人分不开一样。

我倾耳而听所有这一番话;并且,虽然我得说,我怀疑国家是否真像斯潘娄先生所认识的那样,依靠博士公堂而存在,我却毕恭毕敬地尊重他的意见。关于每一斛小麦的价格问题,我并非过谦,实在自觉身小力薄,没有能力和它抗衡,因而问题也就完全解决了。我一生之中,一直到现在,从来就没有不屈服于这一斛小麦的时候。这一斛小麦,在我整个一生之中,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它曾一再出现,把我打得一败涂地,全军覆没。确切说来,我不知道这一斛小麦在各式各样千变万化的场合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它有什么权利来压伏我,但是不论在什么事件里,只要我一看到我这位老朋友——这一斛小麦——有人把它死拖活拽地提出来(我看到,这是它永远必有的情况),那我对于那件事体就认定非失败不可。①

①一斛小麦:19世纪初,英国工商业虽已发达,但新兴资产阶级还未登上政治舞台,政权仍在大地主手里,1815年国会通过“谷物法案”,不许粮食进口。这是增加消费者的负担,使地主们受益。1839年,“反谷物法协会”成立,主张自由贸易。二派斗争剧烈。1846年,爱尔兰番薯及英格兰谷类歉收,当时首相皮勒慑于民意,迫不得已,提出并通过“取消谷物法案”。在谷物法有效期间,粮价腾贵,故此问题为当时人们争辩最烈、斗争最大的问题。

我们来到屋子里面,只见屋子里面熙熙融融,烛光辉煌。我们先来到门厅,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礼帽、便帽、大衣、条呢衣、手套、马鞭子和手杖。“朵萝小姐在哪儿哪?”斯潘娄先生问仆人。“朵萝!”我想。“多么美的名字啊!”

我们来到客厅,我看到枚得孙小姐那副阴沉、疏远的神色,我的忧虑又复发了,惟恐她在使我丢魂失魄的那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是万没想到,事出意外,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们来到一个近在跟前的屋子(我想这正是那个早餐小厅,因东印度黄雪里酒而使人永记在心),我听到一个人声说道,“考坡菲先生,这是我女儿朵萝,这是我女儿朵萝的贴身伴侣!”那个人声,毫无疑问,是斯潘娄先生的,但是我却并没听出来那是谁的,我也不顾得注意那是谁的。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算交代了。我命里该遭的事一下来到了。我成了一个俘虏,一个奴隶了。我爱朵萝都爱得如痴似癫,精神错乱了!

我们坐车出城,一路行来,很感惬意,斯潘娄先生就把我所做的这种职业,轻描淡写地讲给我听。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职业更文静高雅的了,你绝对不要把它和代讼师的职业混为一谈,因为这种职业,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比起别的来,是个非常非常冷的冷门儿,决不容外人轻易就插进来,它不像别的那么机械刻板,可比别的更有利可图。他说,我们在博士公堂里办起案件来,比在任何别的机关里,都更自由随便,因此,我们就成为一个特权阶层,自成一个世界,与众不同。他说,我们主要是受雇于代讼师这件不愉快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但是他却又告诉我,说代讼师是人类中的低能的,凡是稍微讲点体面的民教法学家,一概都是看不起他们的。

我不记得有什么别人在座,只记得有朵萝。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都吃了些什么,只知道有朵萝。我现在的印象是:我把朵萝的秀色当作了整桌的筵席,把半打丝毫没沾唇的盘子叫仆人撤走。我挨着她坐着。我跟她说话。她那轻清柔细的小嗓音那样受听,她那轻快活泼的小笑声那样动人,她那一颦一笑的小举动那样可爱,那样迷人,把一个丢魂失魄青年一直引到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望的奴役之中。总的说来,她未免有些偏于娇小玲珑,因而使她更加可珍可贵,我想。

我一听她说我姨婆,我的火儿可就大了。但是我却只说,毫无疑问,顶好枚得孙小姐还是不要提名道姓,因为我听到有人提起她来,如果不客气,那我就忍不住要把我的意见斩钉截铁地表示出来,我找补了一句说。

她在我眼里,远远不是凡间女子。她是一位天仙,一个精灵①——她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她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什么,而又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什么。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沉没在爱的无底深渊里,永无出头之日了。我还没得到工夫在深渊的边儿上停一下,没得到工夫往下看一下,没得到工夫往后看一下;还没等我想出一句跟她说的话,我就一头撞到深渊里去了。

①精灵:在欧洲中古瑞士炼金、星象术士派拉赛拉色斯(1493—1541)所创立之体系中,居于空气中之精灵,后以之形容娇小、轻柔、苗条、优雅之少妇及幼女。

在那种情况下,我本来应该尽量细心梳洗打扮一番,但是铃声却没容我这样办就又响起来了,所以我只能在匆忙中尽力打扮了一下,来到楼下。那儿还有几位别的客人。朵萝正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谈话。尽管他都白发苍苍了,而且都是一位老爷爷了——这是他自己说的——我还是疯了一般地吃起他的醋来。

在这样坠入情网的状态下,还会顾得到想换衣服,或者顾得到想作任何活动,都未免有些太荒谬可笑了。我只能在炉前坐下,嘴里咬着绒毯提包的钥匙,琢磨那位明眸善睐、妙龄华年、令人可爱的朵萝,她的身段多么美,她的面庞多么美,她多么举止优雅,多么仪态万方,多么勾魂摄魄。

在我学徒期正式开始那一天,并没有其他的庆祝活动,只我给事务所的同事们买了些三味吃和雪里酒,我晚上一个人戏园子里看了一回戏。我看的是一出也和博士公堂是同样①的戏,叫作《生客》②;我看了哭得不可开交,我回到家里,照了照镜子,我都哭得改了样儿,几乎不认得自己了。在这一天,我们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的时候,斯潘娄先生说,他本来想要借这个机会,请我光临他在诺乌德③的家里,庆祝他和我的师徒关系;但是由于他女儿刚在巴黎上完了学,正要回来,家里的事情还没就绪,所以那天不能请我;但是他却对我说,他女儿一回来,他希望他能有幸在家里招待我一次。我只知道他独身鳏居,只有一个女儿;我对他这份好意表示了感谢。

①这儿是说,这出戏也是古老、陈腐的。

②《生客》:德国戏剧家考才布(1761—1819)的悲剧,由苏格兰诗人汤姆森(1700—1748)译成英文,谢立丹(1751—1816)改编。柯勒律治(1772—1834)在他的《莎士比亚讲稿》里说,“如痴似狂的喜,如痴似狂的悲……感情的歪曲,是考才布等戏剧中的特点。”

③诺乌德:为伦敦泰晤士河南色则克的一部分,在该区最南面,为居民区,多别墅、园林。

在她和枚得孙小姐一块儿离开了餐厅的时候(宴席上没有别的女客),我一心出神儿琢磨起来;只有一想到枚得孙小姐会对她说糟蹋我的坏话这种可怕的念头,我这种出神琢磨才受到扰乱。那位脑袋都秃得放出皓光来的和蔼老人,对我长篇大论地讲了一席话,我现在想,大概是关于养花莳草种园子的话吧。我现在想,我当时有好几次都听见他说到“我的花儿匠”。我装模作样地,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但是实际我却在整个那段时间里,正身处伊甸园①中,和朵萝游逛呢。

①即乐园,见《旧约·创世记》。

同时,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悄悄冥冥地溜了过去。我正式在斯潘娄与昭钦事务所当了学徒了。我姨婆一年给我九十镑(不包括房租以及连带的杂项费用)。我的房间租期确定一年;虽然我觉得我晚上在这些房间里寂寞冷清,而且觉得晚间过得特别长,我却能在精神萎靡中求心情的平稳,把时光对付过去,同时拼命地喝咖啡;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一生中这个时期里,我好像咖啡喝得都得以加仑计算。大约在这一段时期里我还有了三种发现:第一种是,克洛浦太太是一种叫作“抽劲儿”①蹊跷病的患苦者,病一发,鼻子一般就跟着发炎,需要不断用薄荷医疗;第二种,我这个食器贮存室里的气温很有些特别,老让白兰地酒瓶爆炸;第三种,我在世上,孤单伶仃,这种情况,绝大部分用英文韵文,零零星星地记载下来。

①原文“spazzums”,是克洛浦太太嘴里说的“spasms”,故以“抽劲儿”译“抽筋儿”。

双马四轮敞车,是一桩很漂亮的玩意儿。那马都把长颈高拱、四蹄高举,好像它们知道它们是属于博士公堂的。在博士公堂里,有很多关于派头排场的方面,大家无不争胜斗强,因此那时候,很出现了一些异常精挑细选的车马、夫役;不过,我自己却向来一直认为,并且将来也要一直认为,在我那个时期,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争胜斗强之物是衣浆的硬度。我认为,在民教法学家中间所穿戴的衣领等物,都硬到人类的天性难以忍受的程度。

但是,我却十二分相信,这样一种还遥遥在望的牺牲前景,一定要把爱格妮的幸福完全毁灭;我还敢担保,从她的态度上看来,这种情况她那时还没看到,还没对她显示预兆。既然这样,那我要是把悬而未临的灾难老早就警告她,那就等于我马上加害于她了。因此,我和她分手的时候,我并没对她做什么解释,她从驿车的窗那儿对着我摆手,冲着我微笑,她那个凶煞一般的恶魔就坐在车顶上歪扭身子,好像他已经把她抓入魔掌:胜利凯旋而归一样。

“考坡菲先生和我,”枚得孙小姐用凛若冰霜的镇定态度说,“是亲戚。我们有一度稍微有些瓜葛。那是他还在童年的时候。后来事变境迁,我们分离了。我刚才几乎都不认得他了。”

“枚得孙小姐,”我回答她说,“我认为,你和枚得孙先生对我都太残酷了,对我母亲都太不仁了。我要永远这样看,一直到死为止。不过我对你的提法可完全同意。”

“承枚得孙小姐的好意,”斯潘娄先生对我说,“接受了做我女儿朵萝的贴身伴侣这份职责,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女儿朵萝不幸没了她母亲了,亏得枚得孙小姐一片好心,来做她的伴侣和保护人。”

“我,”我刚鞠了一躬,嘴里嘟囔了几个字,就听到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说,“以前会过考坡菲先生。”

“我看到你,考坡菲先生,早已和枚得孙小姐认识了,很高兴。”他说。

“大卫·考坡菲,我不必掩饰,在你童年,我对你有一种看法,觉得你没出息,也许是我这种看法不对,再不就是你长大了、学好了,那种看法不成立了。那不是现在咱们两个所要谈的。我相信,我是生在一个以性格异常坚定著称的家庭里的。我不是那种随时改变、随遇改变的人。我对你可以有我的看法,你对我也可以有你的看法。”

“大卫·考坡菲,”枚得孙小姐说,一面打手势,叫我到一个窗户那儿去。“我跟你说句话。”

“大卫·考坡菲,”枚得孙小姐说,“关于过去的家务事,我不必夸大其词。那并不是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

“决不引人入胜,小姐,”我回答她说。

“决不引人入胜,”枚得孙小姐表示同意说,“过去闹的意见,过去受的侮辱,我不愿意重新提起。我说起来很难过,我过去受过一个人的侮辱——还是一个女人的;我说起来,真得说,那是给我们女人现眼丢脸——这个人,我一提起来,就不能不鄙视、不恶心。因此我还是不要提名道姓的好。”

“不过,”枚得孙小姐说,“这两种看法,可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发生冲突。在现在具体的情况下,由各方面看来,不发生冲突是最好的。既然事有凑巧,咱们现在又碰到一块儿了,并且将来在别的场合里也许还有碰到一块儿的一天,那我说,咱们在这儿,就以瓜葛之亲那样相待好啦。咱们的家务情况使咱们只好以这种关系相处,咱们双方都没有必要把对方作谈话的话柄。你对我这种提法同意吧?”

花园里清凉而僻静。我来回溜达,一面心里纳闷儿,我如果有和我这位亲爱的天人约为婚姻那一天,我的幸福不晓得应该是怎么一种样子。至于说结婚、家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现在相信,我当时也就跟我当年爱小爱弥丽那时候一样,一片天真烂漫,丝毫没算计到。只要她能让我叫她“朵萝”,能让我给她写信,我能对她尽痴情傻意,能对她尽爱慕倾倒,能有理由认为,她跟别人在一块儿,心里还是想着我——只要能够这样,那在我看来,就是人类至高无上的野心了——我敢说一定,那就是我个人至高无上的野心。现在看来,不论怎样,都毫无疑问,我当时是一个多情善感的青年情痴,但是在这番爱情里,却有一颗纯洁的心在,所以现在让我想起来,尽管可笑,但是却不至于使我感到有任何可耻的地方。

我没溜达多久,就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和她遇见了。我现在写到那个拐角的地方,我全身从头到脚,仍旧感到一阵酥麻,我的笔仍旧在手里发颤。

“你——出来得——好早啊,斯潘娄小姐,”我说。

“家里什么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回答我说,“枚得孙小姐又那样不通情理!她老胡说什么,你得等到晨凉变暖,才能出门儿。晨凉变暖!”(她说到这儿,笑了一声,这一声笑,真是清扬婉转)“星期天早晨,我不练音乐,就得有点事儿干。所以昨儿晚上我告诉爸爸,说我非出来不可。除此而外,这是整个一天里面顶清爽明朗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我斗胆来了一句放言游辞,说(说的时候,未免有些结结巴巴地),“这会儿对我是很清爽明朗的了,但是一分钟以前,可对我是昏沉黑暗的。”

“你这是句恭维话吧?”朵萝说,“还是天气当真变换了哪?”

我结巴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回答她说,我的意思并非恭维,我说的是真情实况,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发生了任何变化。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我羞羞答答地又找补了一句,来把我的解释弄得更明白些。

她摇了摇头,使鬟发披散下来,遮掩她的娇羞。哎呀,那样美的鬟发呀,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鬟发——因为从来没有人有过那样的鬟发嘛,那我怎么能看到呢?至于覆盖在鬟发上的草帽和草帽上的翠蓝带结,如果我能把这顶草帽连同草帽上的翠蓝带结挂在白金厄姆街我的房间里,那是什么样的无价之宝啊!

“你刚从巴黎回来,是不是?”我说。

“不错,”她说。“你也曾到巴黎去过吗?”

“不曾。”

“哦!那我希望你就到那儿去走一趟好啦!你一定会非常喜欢那个城市的!”

内心深处的隐痛,在我脸上透露出痕迹来。她居然会希望我走,她居然会认为我能走,这让我想起来,是无法忍受的。我对巴黎轻视起来,我对法国轻视起来。我说,在现在所有的情况下,人间尘世不论有任何原因,都不能教我离开英国。任何事物都不能打动我,教我离去。简单地说,她又摇摆起她那鬟发来,于是小狗顺着散步长径跑了过来,给我们解了围。

它一个劲吃我的醋,一直不断冲着我狂吠。她把它抱起,搂在怀里——哎呀天哪!——安抚逗弄它,但是它还是一直不断冲着我狂吠。我想用手抚摸它,它就是不肯教我抚摸。于是朵萝就打它。我看到她在它那瘪鼻子的鼻梁上,用手拍它,作为惩罚,它就又眨巴眼,又舔她的手,同时好像一个小小的低音提琴一样,仍旧呜呜地在嗓子里狺狺低嗥;那时候,我那份难过更厉害了。到后来,它到底安静下来了——它非常应该安静下来,因为她那有两个小酒窝的下颏,正放在它的脑袋上——于是我们一同走去,要到温室里去看一下。

“你跟枚得孙小姐并不很熟吧,熟吗?”朵萝说——“我的爱巴物儿。”

(最后这几个字说的是那条小狗儿。哦,要是那说的是我么,那有多好啊!)

“不熟,”我回答她说,“一点也不熟。”

“她真是个老厌物!”朵萝把小嘴儿一撅,说。“爸爸找了这么个讨人厌的老东西来跟我做伴儿,他到底是想要怎么着,我真猜不透。谁要人来保护?我就敢说,我决不要人来保护。有吉卜来保护我,可就比枚得孙小姐好得多多了——你不会保护我吗,吉卜,亲爱的?”

她吻它那团团如球的脑袋,它只懒洋洋地眨巴眼。

“爸爸说,她是我贴心的密友,但是我可敢说,她不是那样东西——她是吗,吉卜?咱们——吉卜和我——才不跟那样一个老闹脾气的老厌物贴心哪。咱们要对咱们喜欢的人贴心,咱们要自己找朋友,咱们才不要别人替咱们找哪——是不是,吉卜?”

它心舒神畅地吱了一声,作为回答,好像一把小小的水壶,吱吱作响似的。至于我呢,每一句话都是一堆新的枷锁,钉在旧的枷锁之上。

“因为咱们没有个慈爱的妈妈,就得找像枚得孙小姐这样一个丧声歪气、愁眉不展的老厌物,整天价跟在身旁,这太叫人不舒服了——是不是,吉卜?不过,咱们不要管那一套,吉卜。咱们偏不跟她贴心,咱们不用管她,只自己能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咱们要怄她,叫她生气,咱们决不讨她喜欢——是不是,吉卜?”

如果这种情况,再多少继续一会儿,那我现在想,我当时就得在石头子铺的甬路上双膝跪下,结果十有八九,我要把两个膝盖的皮都蹭破了,跟着还得马上就叫人赶出这所宅子去。但是,幸而运气还好,温室就在不远的地方,说着这一番话,我们就来到那儿了。

温室里摆着一溜一溜美丽可爱的石蜡红①,我们在一溜一溜花前徘徊;朵萝有的时候在这朵或者那朵花前面,站住了欣赏一番,她站在哪一朵花前面欣赏,我也站在哪一朵花前面欣赏;朵萝一面笑,一面像小孩似地把吉卜抱起来,叫它闻花的香味儿。如果不能说,我们三个都身在仙境,也得说,我自己却确实是身在仙境。直到现在,我一闻到石蜡红的叶子那种清香,我都起一种亦庄亦谐的奇异之感,因为在一眨眼的工夫里,我这个人就发生了变化;那时我就看到一顶草帽,带着翠蓝色带结,一头如云的鬟发,还有一条小小的黑狗,用两只纤柔的白臂抱着,背景是重叠的花儿和翠绿的叶儿。

①石蜡红,约有三百种,多甚美观,其叶清香者,原产非洲。

枚得孙小姐正找我们来着。她就在温室里找到了我们。她把她那片沉沉阴郁的脸腮(腮上的皱纹里满是头粉)伸出来,让朵萝去吻。跟着她用自己的胳膊,拉着朵萝的胳膊,带着我们去用早餐,那副样子,就是一个军人葬礼的行列。

因为茶是朵萝泡的,因此我喝了多少杯,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但是,我却完全记得,我坐在那儿,拼命地喝,一直喝到我的整个神经系统(如果在那个时期里,我还有神经系统可言的话)全都付诸流水。待了不大的一会儿,我们去做礼拜。在教堂的长凳子上,枚得孙小姐坐在我和朵萝之间。但是我却只听到她唱,而所有的会众,全都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牧师发表了一通讲道词——当然说的都是关于朵萝的——我恐怕,那次的礼拜,我所知道的就尽于此。

那一天我们过得很安静。没有客人,只散了散步,四个人一块儿吃了一顿家常正餐,晚上就看书看画儿;枚得孙小姐面前摆着一本讲道书,眼睛却盯着我们,极尽其严密防守之责。啊!那天晚上,吃过正餐,斯潘娄先生坐在我对面,脸上蒙着小手绢儿,他绝不能想到,我在我脑子里,都怎样以子婿的身份,热烈地拥抱他!夜里就寝以前,我对他说夜安的时候,他也绝想不到,他刚才已经完全答应了让我和朵萝订婚,我正在那儿祷祝上天降福给他!

我们第二天一早儿就离开那儿了,因为我们在海事法庭里,正拨过来一件救护船只的赔偿案;在这个案子里需要对于全套航海科学具有相当精确的知识,所以法官曾恳请了两位年老的三位一体协会①成员,完全出于以博爱为怀的性质,前来相助为理(因为在博士公堂里,当然不会希冀我们这些人对于这一方面有很多的知识)。不过,在早餐桌上,还是朵萝泡的茶。我上了车,她正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吉卜,我对她脱帽告别,心里悲喜交集。

①三位一体协会:一种专管授予领航人执照、许可建筑灯塔等的机关。

那一天海事法庭对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他们问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心里把这个案子都搞成了怎样的一团乱糟;我怎样在他们放在桌子上作为那个高等司法象征的银桨上面,看到铸着朵萝两个字;斯潘娄先生回家的时候,并没带着我,我又怎样觉得(我当时有一种如疯似癫的痴想,希望他再把我带回去)我就是一个水手,而我驾的那条船却扬帆驶去,把我撂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所有这种种情况,我全不必白费气力来描写。如果那个睡眼蒙 的老法庭,能从睡乡中醒来,而把我在那儿对朵萝所做的白日大梦,用任何有形可见的样子显示出来,那它可以说把我的真情泄露。

我说的这个做梦,并不只限于那一天,而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季节又一季节,无时无刻不在做梦。我到那儿去,并不是为的去听审理案件,而是为的去想朵萝。如果案件慢条斯理、拖泥带水地在我眼前进行审理,我曾有的时候,把心思想到案情上面,那也只有在婚姻案件中,心里琢磨(同时想着朵萝),不明白结婚的人,除了幸福快活,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可言;再不就在有关遗嘱案件里琢磨,如果案件中的财产是留给我的,那我把这笔钱第一步马上要采取什么行动来对朵萝。在我发生热恋的头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贵的马甲——并不是给我自己买的,我对于穿马甲并不引以为乐,而是给朵萝买的——我出门的时候,戴起淡黄色的羔皮手套来;我后来脚上长的鸡眼,都是那时候开基创始的。如果能把我在这个时期里穿的靴子再拿出来,和我的脚天生的大小比一下,那这些靴子就可以令人极为感动地表明我那时的心情。

但是,虽然我因为这样拜倒在朵萝的裙下而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又可怜又可笑的瘸子,我还是每天一英里一英里地走了又走,希望能见上她一面。我不但不久就在往诺乌德去的那条路上,变得像在那条路上每班送信的邮差那样人所共知,我在整个伦敦的街上,同样无处不去。我在有最阔气的妇女商店那几条大街上溜达;我像不安于地下的冤魂一样,老到细杂货市场上显灵。我本来早就累得筋疲力尽了,但是我还是忍疼受罪,在公园里逛了又逛。有的时候,经过很长的时期,并且在很少遇到的场合,我能见她一面。我这个见她一面,也许是看见她戴着手套,从马车的窗里向我摆手;也许是我能碰到她,跟她和枚得孙小姐一同溜达一会儿,跟她说几句话。遇到后面这种情况,我每次跟她说完了话,我都要难过一阵,因为我老想,我并没跟她说什么中肯的话;再不就因为,她一点也不知道,我都对她倾倒到什么地步;再不就因为,她对于我,并没有心。我永远盼望斯潘娄先生会再请我一次(这本是可想而知的)。我却永远失望,因为斯潘娄先生一直没再请过我。

克洛浦太太一定是一个见事入木三分的女人。因为我这番单相思还只有几个星期的工夫,并且连我写信给爱格妮,也都只敢说,我到过斯潘娄先生宅里,又添了一句,说,“他家里只有他的小姐一个人,”我就只能写到这儿,就再没有勇气明明白白地写下去了;我说,克洛浦太太一定是一个见事入木三分的女人,因为,我的单相思仅仅到了这个阶段,她就发现出来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心情非常低沉,她上楼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肯不肯帮她点忙,给她点肉桂酊和大黄精合剂(她那时又犯了我前面说过的那种病了),外加七滴丁香精,因为这是治她那种病最好的药物——要是我身边没有那种东西,那给她点儿白兰地也成,那是次好的药物。她说,她喝后面说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因为那种东西好喝,而是因为那是次好的药物。我既然对于头一种,从来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而我的柜子里,却有第二种,因此我就把第二种给了她一杯,这一杯她当着我的面,马上就喝起来(这我觉得毫无疑问,好让我免去疑心,不要认为她把这桩东西,别作任何不正当的用途)。

“打起精神来吧,”克洛浦太太说。“像你这样,我看着可不好受啦。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有儿有女的人哪!”

我不大能看得出来,这句话怎么能应用到我自己身上。不过我还是看着克洛浦太太,尽量和蔼地笑了一笑。

“我说,先生,”克洛浦太太说。“你别嫌我嘴碎。我晓得是怎么回事,先生。这里头一定有女人的关系。”

“什么,克洛浦太太?”我红着脸说。

“哦,哎哟哟!拿出勇气来吧,先生!”克洛浦太太说,一面点脑袋,来鼓励我。“永远也不要泄气,先生!要是她不肯冲着你笑,冲着你笑的有的是。你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应该有人冲着你笑,老破费先生;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别把自己贬低了,先生。”

克洛浦太太老叫我是老破费先生①,第一,毫无疑问,因为那不是我的名字;第二,我不由得要认为,她说这句话说惯了,所以叫起我来不觉溜了嘴。

①老破费先生:Copperfull的改译,意谓满锅的水。克洛浦太太既是开公寓的,老给人洗衣服,锅里的水是为洗衣服用的。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里有年轻小姐的关系,克洛浦太太?”我说。

“老破费先生,”克洛浦太太带着一片感情说,“我自己也是一个有儿有女的人哪!”

有一会儿的工夫,克洛浦太太只能把手捂着南京布围裙的胸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那药酒,以免疼痛再犯。这样闹了半晌,到底才又开口说:

“当初你那亲爱的姨婆把这儿这套房间给你定下来了的时候,老破费先生,”克洛浦太太说,“我就说过,我这回可有了我能照顾的人啦。我当时说的是,谢天谢地,我这回可有了我能照顾的人啦!——你吃得太少了,先生,喝的也太少了。”

“你就是根据这两件事,看出你猜想的情况来的吗,克洛浦太太?”我说。

“先生,”克洛浦太太说,说的口气近于严厉!“除了你自己,我还给许多别的年轻绅士浆洗过衣服哪。一位年轻的绅士,对于衣帽也许特别讲究,也许特别不讲究。他的头发梳得也许特别光滑,也许特别不光滑。他穿的靴子也许特大得不可脚,也许特小得不可脚。这都得看那位年轻的绅士,天生来的是怎么样的性格。可是不管他往哪一方面偏得太厉害了,那总归有一个年轻的小姐在里头作怪。”

克洛浦太太斩钉截铁地把脑袋直摇,把我弄得丝毫没有可以说得过她的机会。

“就是在你以前住在这儿死了的那位绅士,”克洛浦太太说,“发生了恋爱——跟一个酒吧间的女招待——虽然因为喝酒,原来肚皮很大,可也一下子就得把他的背心改瘦了。”

“克洛浦太太,”我说,“我得请你原谅,不要把我现在这件事里有关的年轻小姐和酒吧间的女招待或者那一类的人,相提并论。”

“老破费先生!”克洛浦太太说,“我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决不至于那样。我要是打搅你啦,我请你别见怪。不管什么地方,要是不欢迎我,我还是决不去打搅。不过你是个年轻的绅士,老破费先生,我说的都是好话:打起精神来吧,永远也别泄气。也别把自己贬低了。要是你能找点什么玩玩,要是你能打打九柱戏什么的(那是谁都来得①、于身体有好处的),那你就可以看出来,那可以叫你换一换脑筋,对你有好处。”

①这句是译者所添,使“都来得”和下一章第一段第一句里的“特莱得”双关。原文是skilttles与Tradles,字音稍有相似,双关。

克洛浦太太说完这番话以后,假装着对白兰地小心在意——其实她早就把它喝光了——郑重其事地对我屈膝为礼,退出屋子去了。她那个人走进屋门进口那片暗地里以后,她对我这番告诫,毫无疑问使我觉得,她多少总有点含有狎侮的意味;不过,同时我还是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接受她这番劝告,把它看作是对明人的一言①,是一种警告,教我将来更严密地保守秘密。

①对明人的一言:是“对于明人,一言已足”的暗用,出于罗马戏剧家浦劳特斯的戏剧《波斯人》,第729行(第4幕第7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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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坠入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