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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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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侠肝义胆

第二天我下了楼的时候,只见我姨婆正坐在早饭桌子前面,把胳膊肘儿放在茶盘儿上,那样沉思深念,因而水罐①里的水都从茶壶里溢出来了,叫整个的桌布都遭到了淹没之祸。我进了屋子,才把她的思路给她打断了。我觉得一点不错,我自己就是她琢磨的主题,因此比以先更加焦灼,想要知道她究竟要把我怎么办。然而我却又不敢露出焦灼的样子来,怕的是那会惹得她不高兴。

①水罐:圆筒形,用盛热水,有酒精炉,可以保暖,有龙头。这儿是说,把水罐里的水,注入茶壶时,开开龙头,忘记关上了,所以茶壶的水溢出。

但是我的眼睛,却不能像我的舌头那样能受我管束,所以在吃早饭的时候,不由得不时地往我姨婆那儿瞧。我瞧她,不用瞧多大的工夫,就一准能瞧见她也瞧我——瞧的时候,是奇怪的样子,有心事的样子,好像我并不是坐在小圆桌旁她的对面儿,而是离她非常地远似的。她吃完了早饭,就坐在椅子上,满腹心事地把身子往后靠着,把眉头紧紧皱着,把两手交叉着,两眼悠悠闲闲地瞧着我,瞧得那样目不转睛,因而使我觉得完全不知所措。那时候我自己的早饭还没吃完,所以我就想借着吃饭的动作,来掩饰心里的慌乱。但是我的刀子却在叉子上摔跤,我的叉子就在刀子上跌斤斗。我切咸肉的时候,本来想把肉送到自己嘴里,不料它却蹦到空里去了,还蹦得惊人地高。连茶都呛我,它本来应去的地方不去,却死气白赖地往不应去的地方去。后来,我干脆不吃了,只满脸通红坐在那儿,让我姨婆细细地观察。

我风快麻利地站了起来,去执行这番使命。

我说,那个风筝很好看。我当时想,那个玩意儿,至少有七英尺高。“那是我自己扎的。赶明儿我和你,咱们一块儿,去放好啦。”狄克先生说。“你瞧这儿。”

我觉得,年纪太小,本来不应该那样随便,那样不恭敬,所以刚要说,我顶好用他的全名称呼他,但是还没等到说出口来,我姨婆就接着说:

我答应了我姨婆,一定听话,就到楼上去办这一趟差事去了;我一面走,一面想,如果狄克先生,像我下楼的时候从他敞着的门看见的那样,在那儿那样一时不停地作他的呈文,那他大概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我到了他屋里的时候,只见他仍旧拿着一支很长的笔,在那儿死气白赖地写,他的头几乎都贴到纸上了。他太聚精会神了,所以我进去了以后,从从容容地看见了放在角落里一个纸做的大风筝,看见了一捆一捆乱七八糟的手稿,看见了那么些笔,特别是,看见了那么些墨水(他那些墨水瓶子,都成打的放在那儿,每一瓶装的都是半加仑的容量),一直到我把这些东西都看了一遍以后,他才觉到我进了他的屋子。

我正要走的时候,他把那个风筝指给我瞧。

我抬头瞧去,只见她那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正对着我瞧,我也恭恭敬敬地对着她瞧。

我当时模模糊糊地想到要躲开这个问题,所以我就用了这样一句话回答她,“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叫人喜欢的绅士”。但是我姨婆却绝不是这样容易就可以敷衍过去了的,因为她当时把手里的活儿放在膝上,把手交叉在活儿上,说:

我对她说,狄克先生叫我替他问好儿,他的情况实在非常顺利。

我对于这个话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只又战战兢兢地重了一声“哦!真个的!”

我听了这个问题,觉得非常诧异,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无话可答。

我一听这个话,登时心凉了,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满怀愁绪。我姨婆好像对于我不很理会的样子,带上了一个围到嘴下的粗布围裙(那是她从橱子里取出来的),亲自动手把茶碗洗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了,放在茶盘里面,把桌布叠好了,放在这些东西上面,然后拉铃,叫捷妮来把它们都拿走了。她跟着先戴上手套,再用一个小扫帚,把面包渣都扫干净了,一直扫到好像地毯上连只能在显微镜下看见的渣儿①都没有了才罢;跟着她又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撢了一遍,都重安置了一下,其实那早就弄得几无发毫之遗憾了。这些工作都做得自己称心如意之后,她把手套脱下,把围裙解下,把它们都叠起来,放在原先那个橱子里一个特别的角落那儿,跟着把她的针线匣子拿出来,放到安在开着的窗前面那张桌子上,然后在绿团扇后面,遮着亮儿坐下,做起活儿来。

①这里当然只是一种夸张性的说法。

对于他提出来的问题,我不敢冒昧表示什么意见,我只把我的使命传达了。

他脸上那样温良和蔼,令人可亲;虽然从他的身子骨儿上看,硬朗坚实,不像老人,但是他却又那样苍颜白发,令人起敬,所以我不敢说他不是在那儿和我闹着玩儿说笑话。因此我大笑起来,他也大笑起来,我们分手的时候,成了不能再好的好朋友了。

他指给我瞧,风筝上面糊的都是手稿,写得密密匝匝的,很费了些劲儿的样子,所以虽然密,却非常清楚;我看了几行以后,就觉得,我看到有一两个地方又提到了查理第一的脑袋。

“连一丁点儿不正常的地方都没有,”我姨婆说。

“给你后爸爸,”我姨婆说。“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别嫌麻烦,要拿着当回事办,不然的话,我和他可就要闹翻了。这是我敢对他担保的!”

“给——?”

“有那么久啦?”我说。

“有的是线,”狄克先生说。“把它放起来的时候,历史上的事迹也跟着飞上天去了。我就这样传播历史上的事迹。我不知道风筝会落到什么地方去。那得看情况,像风向等等;不过我对于那一点,完全听其自然。它爱落到哪儿就落到哪儿好啦。”

“我这阵儿对于这件事还一点都没有把握,”我姨婆摇着脑袋说,“我只知道,我还说不出该怎么样来。咱们得等等看。”

“我还说不上来,”我姨婆说。“咱们还得等一等看。”

“我说,孩子,”我下了楼的时候,我姨婆说。“狄克先生今儿早晨怎么样?”

“我要你到楼上去一趟,”我姨婆一面把针纫到线上,一面说,“你对狄克先生说,我问他好,同时想要知道一下,他的呈文作得怎么样了。”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姨婆说。

“我昨儿是觉得叫那个名字有些不够尊重,”我说了实话。

“我想,”我姨婆说,说的时候,往我脸上细瞧,就像她纫针的时候瞧针鼻儿那样,“你觉得叫他狄克这个名字,不够尊重①,是不是?”

①狄克为理查德的亲昵或随便的称呼。

“我对于这一点,永远也弄不清楚,”狄克先生说,一面带着失望的样子瞧着他的稿子,一面把手插到头发里,“这真奇怪,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一点弄明白了。不过这不要紧,不要紧!”他又变作高兴的样子说,同时精神也振作起来。“有的是工夫。你替我问特洛乌小姐好,再告诉她,就说我的呈文进行得很顺利。”

“我告诉他啦,”我姨婆把头点了一点说。

“喂!”我姨婆过了很大的工夫忽然说。

“啊,”狄克先生回答我的话说,“你也替我问她好。我—我想我已经起了个头儿了。我认为我已经起好了头儿了,”他说到这儿,用手摸他那苍白的头发,同时对他的手稿看了一眼,这一眼,你说表示了什么感情都可以,可就是别说它表示了信心。“你上过学吧?”

“哦,要是我非回枚得孙先生那儿去不可,”我喊着说,“那我可真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子了!”

“哦,真个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哈!斐伯斯①!”狄克先生把笔放下说。“大家都怎么样啊?我跟你说吧,”他说到这儿,把声音放低了,“我本来不想说,不过大家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他说到这儿,对我一打招呼,同时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不是疯子的。都跟白得勒姆②一样地疯,我的孩子!”狄克先生说。说完了,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圆盒来,从那里面取出一些鼻烟,一面哈哈大笑。

①斐伯斯:古希腊的太阳神。此处狄克先生用它来称呼大卫,大概因为他早晨就来拜访的原故。

②指伦敦白得勒姆疯人医院。

“呃,”狄克先生回答说,一面用笔挠耳朵,一面带着不相信我的样子瞧着我。“书上是那样说的;不过我弄不通怎么会是那样。因为,既然那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那他身旁的人,怎么会弄错了,把他那个脑袋里——把他砍掉了的那个脑袋里的麻烦,放在我这个脑袋里哪?”

“别人都说他是个疯子,”我姨婆说。“我对于这种说法,为我自己起见,实在还暗中喜欢哪。因为,要不是他们说他是个疯子,那我这十来多年——实在说起来,自从你姐姐贝萃·特洛乌使我失望以后——怎么能天天和他相处,时时向他请教哪?”

“你这孩子!你姐姐贝萃·特洛乌,可不论对什么人,心里怎么想,就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嘴里怎么告诉我。你要尽力跟着她学,有什么就说什么。”

“你记得查理第一是哪一年把脑袋叫人给砍下来的吧?”狄克先生说,同时很诚恳地看着我,并且拿起笔来,准备把我要说的年份记下来。我说,我记得是一六四九年那一年。

“你觉得狄克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我姨婆说。

“你瞧这个风筝怎么样?”他说。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哪?”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论说他什么都成,”我姨婆斩钉截铁、丝毫不苟地说,“可就是不能说他精神不正常。”

“你不要认为,他要是想要个尊重一点的名字,办不到,”我姨婆带出一些高傲的样子来说。“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那是这位绅士的真名字。”

“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可别叫他这个名字,他听了人家这样叫他,他就受不了。这是他这个人古怪的地方。其实,我觉得,那也算不得古怪;因为有些也叫这个名字的人,曾待他非常地坏,因此他对于这个名字死不喜欢,这是老天爷都知道的。现在,他在这儿叫狄克,在任何别的地方,也就叫狄克,其实他就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所以,我的孩子,你可要小心,除了叫他狄克,可别叫他别的名字。”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婆?”我大吃一惊问。

“他是不是——狄克先生是不是——姨婆,我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这样问,他是不是,有点儿精神不太正常?”我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感觉到,我这个话也许很不对岔儿。

“上过,先生,”我回答说,“只上过几天。”

“那些不要脸、说他疯了的人可就真好啦,”我姨婆接着说。“狄克先生和我有点瓜葛之亲;这一点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必管,那用不着细说。我只想说,如果不是我出头干涉,那他哥哥就要把他关一辈子的。简单地说,就是那样。”

我看到我姨婆说到这儿,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我也跟着作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不过我恐怕我那是有些虚伪。

“他哥哥这个人,真是个妄自尊大的糊涂家伙!”我姨婆说。“因为他弟弟的脾气多少有点古怪——其实他比起许多许多人来,古怪的程度还不到他们一半那么厉害哪——他就认为,别人在他家里看见这样一个人,显得寒碜,因此他就把他送到私人办的疯人院里去:其实他父亲死的时候,还把他这个小儿子,托付给他大儿子,叫他特别加以照顾哪,因为那老头儿也认为他这个小儿子是个半拉疯子。他那是明白得过头啦,才那样想。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他也疯了。”

我姨婆说到这儿,表示出对这种看法坚决地信以为然的样子,我也跟着表示出坚决地信以为然的样子来。

“因此我才插上手去,”我姨婆说,“说要帮他个忙。我说,‘令弟是神志清醒的,这阵儿比你清醒得多,将来还是要比你清醒得多,这是可以预先料到的。你把他那点进款给他,叫他跟着我来过好啦。我不怕他疯,我不怕他寒碜,我很愿意照顾他,我绝不会像别人那样虐待他。我这样说,是指着疯人院里管事的那些人以外的人说的。’我和他哥哥吵过多少次,”我姨婆说,“他哥哥到底让他跟着我来了。从那时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过。世界上所有的人里面,就找不出有比他的性子再柔和,脾气再好的来!至于出个主意什么的,那就更不用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啦,除了我,别人谁也摸不着他的脾气。”

我姨婆一面理衣服,一面甩脑袋,好像要把全世界对她的挑战,用手一理而清,用脑袋一甩而去似的。

“他有一个姐姐,他很疼他这个姐姐,他姐姐那个人也不错,也很疼他。但是有一件事,可闹得不好——原来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了个丈夫。那个丈夫,也和所有的丈夫一样——老叫她苦恼。这种情况,对于狄克先生发生了极大的影响(我想,那不能说他是疯了!),再加上他怕他哥哥,觉得他哥哥待他残酷。这种种情况,一齐都来了,可就叫他得了热病了。那是他还没跟着我过以前的事儿了,不过即便这阵儿,他一想起那种情况来,都受不住。他对你提过查理第一的话来着吧,孩子?”

“提过,姨婆。”

“啊!”我姨婆说,一面用手揉了揉鼻子,好像她有些烦躁的样子。“那是他一种打比方的表达方式。他把他自己的病和那档子巨大的骚乱连在一起了;这本是很自然的。那种说法,就是他想表示那种情况的时候喜欢用的词藻,或者说暗喻什么的,反正不管你怎么叫吧,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想得对,那他为什么就不可以那样说哪?”

我说,“一点不错,完全可以那样说,姨婆。”

“那种说法,当然不合乎条理,也不合于世俗。那是我知道的;就是因为那样,我才坚决地反对他把那个话写在他的呈文里。”

“他写的那个呈文,是说他自己的历史的吗,姨婆?”

“不错,孩子,”我姨婆说,同时又把鼻子揉了一下,“他那是给司法大臣写的,或者给别的大臣写的,总而言之,给那种花钱雇来、接受呈文的人写的,写的是他自己的身世。我想,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总有递进去的那一天。他要是把他那种比喻式的表达方法撇开不用,他就还不能把呈文写成;不过那无关轻重;反正这样一来,他就有个事儿占着身子了。”

实在说起来,我后来发现,狄克先生有十年以上的工夫,老在那儿尽力要把查理第一撇开,不把他写到呈文里面去,但是查理第一却又一直地老和他纠缠不清;他一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把查理第一撇开,还是没能不把他写在呈文里。

“我再说一遍,”我姨婆说,“除了我,别人没有摸得着他的脾气的,世界上的人,没有比他再柔和,再仁慈的了。他有的时候,倒是喜欢放放风筝什么的,不过那有什么关系!连富兰克林不是也常放风筝吗?富兰克林还是个奎克派①,或者那一类的人哪,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一个奎克派放风筝,比任何别的人,都更可笑。”

①美国政治家、作家兼科学家富兰克林为试验电而放风筝。奎克派为基督教派之一,以生活态度严肃为标榜,故与放风筝不协调。

如果我能设想,我姨婆是特别为我个人起见,把我当作听体己话的人,才把这些细节又说了一遍,那我自然要觉得我姨婆对我是另眼相看的了;从她现在这样对我垂青的情况里看来,可以预料她以后待我也不会怎么不好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到,她之所以说这一类话,主要的还是因为这番话早就存在她心里,于我并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人在她跟前,所以才对我说罢了。

同时,我得说,她那样挺身而出,保护那位于人无害而令人可怜的狄克先生,这种义气在我那幼小的心里,不但出于自私,生出自己前途有望的想法,同时也出于不自私,充满爱她的热情。我现在相信,对于我姨婆,当时开始认识到,她虽然有许多古怪脾气、乖僻性格,但是她却有一种品格,值得尊敬,可以信赖。那一天,她虽然也和头一天同样地严厉,也和头一天同样地时时因为驴而跑出去、跑进来,特别因为一个青年,从窗户那儿,和捷妮飞眼儿,惹得她大生其气(种种恶行之中,最严重地触犯我姨婆的威严的,这就是一种),但是如果说这种情况并没使我减少我对她的畏惧,它却好像使我增加了我对她的尊敬。

我姨婆给枚得孙先生去了一封信,在收到回信之前,自然得经过相当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焦虑达到极点。但是我却尽力把这种焦虑压服下去,对我姨婆和狄克先生,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尽力使他们喜欢我。我本来想和狄克先生一块儿到外面去放那个大风筝。但是我除了头一天来的时候,我姨婆给我裹在身上那一套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是好看的衣服而外,我就没有别的衣服,因此我只能死待在家里。只有天黑了以后,我姨婆为我的健康起见,押着我去到外面的悬崖上,往来走一个钟头,再去睡觉。后来枚得孙先生的回信到底来了,我姨婆告诉我,说他要在第二天,亲自来和我姨婆谈我的问题,我听了这个话,吃惊不小。到了第二天,我仍旧跟以前一样,装束得古里古怪地,坐在那儿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辰,心里有时希望低落,又有时畏惧增长,因此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热。我就这样待在那儿,等着那个使我心惊的阴沉面目出现,其实他还没出现,我早就已经每一分钟都心惊一次了。

我姨婆比平常稍微肃竦、严厉一些,不过除了这种情况而外——我看不出别的表现,足以说她在那儿准备接见我怕得那样厉害的那个人。她坐在窗前做活儿,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想这个,想那个,把枚得孙先生来拜访的一切结果,可能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就这样一直待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的正餐早已无定时地往后推延了,但是因为天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姨婆就叫预备饭,她刚这样吩咐了之后,就嚷起来,说又有驴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枚得孙小姐,用偏鞍骑在驴身上,像存心故意的样子,从那片神圣的青草地上走过,跟着在门前站住,往四下里张望。

“滚开!”我姨婆说,同时在窗户里又把脑袋摇晃,又用拳头比划。“这儿不许你来!你敢来侵犯我!滚开!呀!你这个大胆的东西!”

枚得孙小姐只冷静地往左右瞧,她那种不理不睬的样子,一定把我姨婆惹得火儿极了,所以我相信,她当时竟呆住了,不能按照平常那样,立即冲到门外面去。我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了她,说来的这个人是谁,又告诉她,现在走到冒撞她的那个妇人跟前的绅士(因为往上去的路很陡,他落在后面)就是枚得孙先生本人。

“我不管他是谁!”我姨婆喊道,一面在窗户里,仍旧摇头,同时做出种种弯身屈膝的姿势,可就是没有表示欢迎的那一种“我不能让别人侵犯我,我不许那样。叫他滚!捷妮,把这个驴扭过去,把它拉走。”跟着我躲在我姨婆身后,看到了一种说打就打的小小全武行场面:那个驴就定在那儿,谁也不听,它那四个蹄子直挺挺地竖在四下,捷妮就抓住了它的缰绳,要把它扭转过去,枚得孙先生就死气白赖地要拉它往前,枚得孙小姐就用一把阳伞打捷妮,好几个孩子,都跑来看这场武戏,就使劲儿喊叫。我姨婆一下看见了这群孩子里面,有赶驴的那个坏小子(他虽然还不到十几岁,却是触犯她最凶的老对头),就冲到闹事的地点,朝着他扑去,抓住了他,把他拽到了园子里,这时,他的夹克都扯到头上,两脚在地上直擦。我姨婆把他拽到园里以后,叫捷妮去找警察和治安法官,好来逮他,审他,当场罚他。她就这样把那孩子逼在那儿,一时不能逃脱。不过这出武戏里这一场,并没拉得很长,因为这个小恶棍是闪转腾挪的能手,而这些手法,我姨婆却一窍不通。因此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嘴里呼啸着脱身而去,只有他那钉着钉子的靴子,在花坛里践踏蹂躏,留下了很深的印儿,他去的时候,还耀武扬威地把驴拉走了。

枚得孙小姐在这出武戏的后段,已经下了驴了,现在和她兄弟在台阶下面等候,等我姨婆从容接见他们。我姨婆由于刚才这一场战斗,心里稍微有点儿乱,但是却威仪俨然地从他们前面走过,进了屋里,根本不去理会有两个人在那儿,后来还是捷妮进去给他们通报了。

“我是不是要躲开,姨婆?”我哆嗦着问。

“不用躲开,老先生,”我姨婆说。“当然不用躲开!”她这样说了,跟着就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个角落里面,搬了一把椅子,挡在我前面,好像那就是监狱里或者法庭里的审判栏。在他们整个的会谈时间里,我都一直地站在那儿,我也就从那儿看着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进了屋里。

“哦!”我姨婆说。“刚才开头儿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那是有幸和什么人闹冲突哪。不过我不许任何人骑着驴在那片草地上走。不论什么人,毫无例外,我一概不许。任何人我都不许。”

“你这种规章,对于第一次来到这儿的人,未免有些不方便吧,”枚得孙小姐说。

“是吗!”我姨婆说。

枚得孙先生好像害怕武戏会重演起来,插上嘴去说:

“特洛乌小姐!”

“不敢,”我姨婆用犀利的眼光看着他说。“我故去的外甥大卫·考坡菲,就是当年住在布伦得屯的栖鸦庐的——不过为什么叫栖鸦庐,我是不懂的!他留下了个孀妇,娶这个孀妇的枚得孙先生,就是你吧?”

“不错,就是我,”枚得孙先生说。

“我鲁莽地说一句:我觉得,你要是压根儿不去招惹那个可怜的娃娃,”我姨婆回答说,“那也许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种福气吧?是不是?”

“在这一点上,我很同意特洛乌小姐的说法,”枚得孙小姐把头一梗,把下巴一缩,大模大样地说,“我也认为,我们那位令人惋惜的珂莱萝,在主要的各方面,只是一个娃娃。”

“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小姐,”我姨婆说,“都已经快上了年纪了,再也不能因为生得漂亮而受别人的折磨了,所以没有人能说咱们是娃娃,这是咱们可以宽慰的地方。”

“你说得不错!”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不过,我却觉得,她那种同意,并非出于情愿,她那种说法,也并非优雅得体。“并且,像你说的那样,我兄弟要是压根儿就没结这份儿亲,那于他一定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种福气。那是我一向的看法。”

“我也认为,那毫无疑问,是你的看法,”我姨婆说。“捷妮,”她拉了拉铃儿,叫道,“你对狄克先生说,我问他安好,同时请他下来一趟。”

他还没下来的时候,我姨婆把腰板挺得又直又硬,坐在那儿,对着墙直皱眉头。他下来了,我姨婆先照规矩给他介绍了一番。

“这是狄克先生,我一个极熟的老朋友。他的判断力,”我的姨婆强调说,作为给狄克先生的一种警告,因为他那时正咬自己的食指,看样子未免有些愣愣瞌瞌的,“是我一向倚重的。”

狄克先生听我姨婆这样一说,就把食指从嘴里拿出来,脸上带着认真、注意的样子,站在那几个人中间。我姨婆把头微微朝枚得孙先生那面儿歪着,只听他接着说:

“特洛乌小姐,我接到你的信以后,我觉得,如果我想要别太委屈了我自己,并且别太简慢了小姐你——”

“谢谢你啦,”我姨婆说,仍旧用犀利的眼光,使劲儿盯着他,“你不必管我。”

“那我应该不管路上方便不方便,都亲自来一趟才对,”枚得孙先生接着说。“这样比用信答复好得多。这个专爱捣乱的糟孩子,把朋友和事由儿都撂了——”

“你瞧这孩子这个样子,”他姐姐插嘴说,她是指着我那种无以名之的服装说的,“看着多扎眼,多不体面!”

“捷恩·枚得孙,”她兄弟说,“请你别打搅我,成不成。这个专爱捣乱的糟孩子,特洛乌小姐,曾闹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我新近故去的那个亲爱的太太活着的时候是那样,她故去以后也是那样。这个孩子,阴沉、忤逆、凶暴、乖戾、执拗、倔强。我和我姐姐,都曾尽力想过法子,要把他这些毛病给他改过来,但是可一点成效都没有。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两个都认为,因为我凡事都没有背着我姐姐的——所以我们两个都认为,你应该听一听我们把这孩子的真情实况,毫不意气用事、郑重严肃地亲口说一说。”

“我兄弟这些话,句句属实,几乎用不着我再加以证明,”枚得孙小姐说,“请让我只说这么一句好啦: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里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还坏的来了。”

“言重了!”我姨婆简截地说。

“按照事实,可一点也不算言重,”枚得孙小姐说。

“哈!”我姨婆说。“呃,还有什么啊,先生?”

“什么是教养这孩子最好的办法,”枚得孙先生说,这时候,他和我姨婆越你瞅我,我瞅你(而且还是眯缝着眼瞅的),他脸上就越阴沉,“我有我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一部分是根据我对这孩子的了解而来的,另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财力和收入而来的。这种看法的好坏,都有我自己负责,我就照着这种看法办,所以关于这一点,不必多谈。我只这样说就够了:我把这孩子托给我自己的一个朋友,叫他亲眼看着他,就了一种体面的行业。这孩子不喜欢这种行业,从这种行业里逃跑了,变成了一个乡下的无业游民了,衣服褴褛,跑到你这儿,特洛乌小姐,对你诉冤来了。你要是听他一面之词,袒护他,那确实会有什么后果,我愿意就我知道的,直爽地说一说。”

“你先不要说那个,你先说一说那个体面的行业好啦,”我姨婆说。“如果这孩子是你亲生的,那你也要同样地叫他干这个行业吧,我想?”

“如果他是我兄弟亲生的,”枚得孙小姐从中插嘴说,“那他的性格,我相信,就要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

“再说,如果那个可怜的娃娃——他母亲——还活着,那他也照样要干这一种体面的行业的,是不是?”我姨婆说。

“我相信,”枚得孙先生说,说的时候把头稍微一低,“珂莱萝对于我和我姐姐捷恩·枚得孙认为最好的办法,不会有异议的。”

枚得孙小姐咕念了一声,对于她兄弟这种说法表示赞同。

“哼!”我姨婆说。“不幸的娃娃!”

狄克先生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老在那儿把钱弄得噶啦噶啦地直响,这一会儿把钱弄得响得更厉害了,我姨婆觉得有阻止他的必要,所以先瞪了他一眼,然后才接着说:

“那个可怜的娃娃一死,她的年金也跟着完了?”

“不错,跟着完了,”枚得孙先生回答说。

“那点小小的财产,那所房子和园子——那所没有乌鸦的栖鸦庐——也没订结婚契约①,对她的小子有什么安排?”

①结婚契约:指准备结婚时,规定女方及子女财产权之契约。

“那是她头一个丈夫无条件留给她的——”枚得孙先生开口说,但是我姨婆却把他拦住了,拦的时候,露出极端不耐和烦躁的样子来。

“唉哟,你这个人,真是的!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可不无条件地留给了她!大卫·考坡菲那个人,就是条件紧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会想到什么条件的,也不会想到任何条件的;他那个人,我早就看透了。他当然是无条件留给他太太的。不过,他太太第二次结婚的时候,说得更明白一些,更直截了当一些,那个娃娃走了错尽错绝的那一步,和你结婚的时候,没有人出来替这个孩子说句话吗?”

“我新近故去的这位太太,很爱她第二个丈夫,小姐,”枚得孙先生说,“因此她不论什么事,都完全信赖她第二个丈夫。”

“你新近故去的那个太太,先生,是个最不通世事、最倒霉、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婆说,一面对他摇头。“一点不错,她正是那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说的只是,特洛乌小姐,”他回答说,“我到这儿来,要把大卫领回去,无条件地把他领回去,按照我以为是的办法安置他,按照我以为对的办法对待他。我不是到这儿来对什么人应许这个,担保那个的。你,特洛乌小姐,对于他的逃跑,对于他的诉冤,都有可能想袒护他。这是从你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的,因为你的态度,可以说,绝不是想要息事宁人的。现在我得警告你,你要是袒护他一次,那你可就得永远袒护他,你要是插手管这一回,那你可就得管到底儿。特洛乌小姐,我这个人,绝不跟别人无理取闹,我也绝不许别人跟我无理取闹。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来领这个孩子的,我还是就来一次,绝不来第二次。他能跟我走不能?只要你说他不能跟我走——只要你说一句他不能走,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我不管是什么借口——只要你那样一说,那我的门,可就从此以后,永远不再给他开了,而你的门,我认定,可就永远要为他开着了。”

他这一番话,我姨婆是用最大的注意力听的。她坐在那儿,腰板笔直,两手交叉放在一个膝盖上,阴沉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他说完了,她把眼光一转,只用眼光慑着枚得孙小姐,身子却完全没动,说:

“啊,现在,小姐,你有什么说的哪?”

“啊,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小姐说,“我要说的,我兄弟已经都完完全全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他也都明明白白地讲了,所以我没别的可以再添的了,只有一点;我要谢谢你,因为你太有礼貌了,非常地有礼貌。这是我敢保的。”枚得孙小姐说;说的时候,带着一股讽刺;但是那股讽刺,对于我姨婆,丝毫没发生影响,也就像它对我在查塔姆靠着睡觉的那尊大炮丝毫不发生影响一样。

“这孩子怎么说哪?”我姨婆说。“你能跟着走么,大卫?”

我回答说,我不能跟着走,同时求她,不要放我走。我说,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都从来没喜欢过我,都从来没好好待过我。我妈老是非常地疼我的,他们可老叫我妈为了我感到苦恼。这是我深深地知道的,也是坡勾提知道的。我说,凡是知道我年纪多么小的人,都不会相信,我会受那样罪,遭到那样苦恼。我请我姨婆,我求我姨婆,我哀告我姨婆——我不记得我当时用的是什么字眼了,不过我记得,那种字眼当时使我很感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千万照顾我,千万保护我。

“狄克先生,你说我应该把这孩子怎么办?”

狄克先生琢磨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忽然心里一亮堂,嘴里回答说,“马上给他量尺码儿,做一套衣服。”

“狄克先生,”我姨婆带着得意的样子说,“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这份儿通情达理,真是无价之宝。”她和狄克先生亲热地握了手以后,跟着把我拽到她跟前,对枚得孙先生说:

“尊驾愿意多会儿请便,就多会儿请便好啦。这孩子归我啦。好坏我都凭天啦。如果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那我替他做的事至少也可以跟得上你替他做的。不过你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先生反驳说,同时站起来,耸了耸肩膀:“要是你是个男子汉——”

“什么!胡说八道!”我姨婆说。“你快给我住口!”

“多么礼貌周全!!”枚得孙小姐站起来说。“太礼貌周全了!都周全得叫人没法儿受了!”

“那个又倒霉、又可怜、一步走错了的娃娃,”我姨婆对枚得孙小姐的话完全不理,只对她兄弟发话,同时对他摇头,好像要把满腔愤怒,一齐摇出似的,“在你手里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只当我不知道哪?你头一回和那个柔顺的小东西儿见面儿的时候,你一定对她又大献媚笑,又大飞媚眼儿,好像你连吓唬鹅都不会①一样,这是我敢断言的;那一天,是她多么倒霉的日子,你只当我不知道哪?”

①吓唬鹅都不会:英文成语,言人胆小怯懦。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文明词儿!”枚得孙小姐说。

“你只当我不能像亲眼看见你那样了解你哪,”我姨婆接着说。“我现在倒真看见你了,真听见你了。我的耳闻目见给我的是什么哪?我坦白地对你说吧,什么都可以说,可就是不能说是愉快。哦,一点不错。哎哟天哪,刚一开始的时候,还有谁能赶得上枚得孙先生那么柔和,那么温存!那个又可怜、又无知、又天真的家伙,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他简直地是个糖人儿。他崇拜她。他疼她的孩子——像心尖儿一样地疼她的孩子!他要给他当第二个爸爸,他们三个要一块儿住在玫瑰花园里,是不是?呸!你快给我滚,快给我滚!”我姨婆说。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听见过有像这个人这样说话的,”枚得孙小姐喊着说。

“你把那个可怜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不怕她再跑掉了以后,”我姨婆说,——“我这样叫她,很不对,再说,她又已经到你一时还不忙着想到的地方去了——不过我还是要这样说,你把那个可怜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以后,仿佛你对于她自己,对于她的亲人,还欺负得不够似的,你还得训练她,是不是?你还得排练她,好像她是一只养在笼子里可怜的鸟儿一样,你还得教她唱你的曲儿,一直到她那上了当的一生折磨消耗完了才算,是不是?”

“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醉了,”枚得孙小姐痛苦之极,因为她不能把我姨婆的谈锋转到她那一方面。“我疑心她一定是醉了。”

贝萃小姐,对于她这种打岔的话丝毫也没理睬,仍旧好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接着对枚得孙先生发话。

“枚得孙先生,”我姨婆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头指着他,“你对于那个单纯的娃娃就是一个暴君,你把她的心弄碎了。她是个心地再没有那么好的娃娃——那是我知道的;你还没碰见她,我就认识她好多年了;你尽量利用她这种弱点,伤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我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反正这是真情实况,说给你听了,好叫你舒服舒服。你和你的狗腿子,尽量去受用受用吧。”

“我请问,特洛乌小姐,”枚得孙小姐插嘴说,“你管谁叫作是我兄弟的狗腿子?这可真是我听来耳生的字眼!”

我姨婆仍旧跟一点也没听见枚得孙小姐的话一样,一点也不为她所动,只接着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在你遇见她以前好几年——至于神秘的上帝怎么作那样的安排,会叫你碰见她,那是人类不能了解的——在你遇见她以前好多年,就很清楚,那个又可怜、又柔顺的小东西儿,早早晚晚,不定什么时候,非要再嫁人不可;不过我当时万没想到,她再嫁人,会糟到这步田地!我当时还往好的地方想哪!那还是她刚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儿这个孩子。谁知道,后来就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妈成了你枚得孙先生作践折磨的可怜虫了哪!这件事,叫人一想起来就要痛心;这个孩子在这儿,叫人一见,就要想起从前而犯恶心。唉,唉,你用不着退缩畏避!”我姨婆说。“你不退缩畏避,我也知道那都是事实。”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枚得孙先生一直站在门旁,一面瞧着我姨婆,一面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那两道黑眉毛,却紧紧地皱在一起。到了我姨婆说他不用退缩畏避的时候,我瞧见,虽然他脸上仍旧还带着笑容,但是他脸上的颜色却有一会儿的工夫变白了,他喘的气也好像他刚跑过似的。

“再见吧,先生,”我姨婆说,“再见!你也再见吧,小姐,”我姨婆突然转到枚得孙小姐那面说。“我要是看见你再在我那片青草地上骑着驴走过,那我非把你的帽子给你掉了,拿脚踩不可!”

我姨婆突然说出这几句令人想不到的话的时候,要把她脸上那种样子表现出来,总得有一个画家才成,并且还得是一个出色的画家;要把枚得孙小姐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的样子表现出来,也是一样。姨婆说话的态度,说话的内容,都像烈火一样,所以枚得孙小姐,不发一言,只见机而作的样子,把胳膊挽着她兄弟的胳膊,高傲地走出了这所房子。我姨婆仍旧留在窗户那儿瞧着他们,我觉得,毫无疑问,准备好了,一旦驴又出现,好把她的话马上付之实行。

不过,枚得孙姐弟那方面,没作任何挑战的表现,我姨婆绷紧了的脸就慢慢松弛下来了,同时那样和颜悦色,我见了不由得胆子大起来,又吻她,又谢她,我吻她、谢她的时候,非常热烈,是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的。跟着我和狄克先生握手,他也和我握手,并且握了好多次,同时笑了又笑,庆祝我姨婆,在这场唇枪舌剑中,取得最后胜利。

“狄克先生,你要把你自己当作是这个孩子的保护人,和我一块儿来保护他,”我姨婆说。

“我能给大卫的儿子当保护人,那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

“很好,”我姨婆说,“这可一言为定啦。你不知道,狄克先生,我正这儿琢磨哪,要他跟着我叫,叫特洛乌。”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乌,那敢情好,”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也就是特洛乌。”

“你的意思是说,叫他特洛乌·考坡菲,是不是?”我姨婆回答说。

“不错!对,对,一点不错,叫他特洛乌·考坡菲,”狄克先生有些害臊的样子说。

我姨婆对于这个提议,觉得可心极了,因此,那天下午,她给我买了几件现成的衣服,我还没穿,她就用永不褪色的墨水,在那上面亲手写上“特洛乌·考坡菲”的字样了;同时,定好了,以后给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也都要标上同样的字样。

这样,我就在名字新、衣服新,无一不新的情况下,开始了我的新生命。现在疑虑不决的心情已经告终了,我有好几天的工夫,老觉得惚惚悠悠、像在梦中一样。我永远没想到,我会有这样一对稀奇的保护人——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我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想到我自己的事儿。只有两种情况,我觉得最清楚,一种是:旧日布伦得屯的时光,离我远去了——好像非常遥远的一片迷蒙一样;另一种是:我在枚·格货栈那一段生活,永远有一重帐幕遮住。从那时候以后,没有人曾把它揭开过①。即便在这本书里,我也只是出于无奈,勉强把这一幕揭开了一会儿的工夫,跟着又急忙把这一幕闭上了。那一段生活,回忆起来,给我的痛苦太大了,使我觉得非常难过,使我感到非常绝望,因此,我连想一想,那种日子,到底熬了多久,都没有勇气。它还是一年,还是比一年多,还是比一年少,我现在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有而复无,来而复去;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曾经写过,写完了以后,就随它留在那儿,不再提起。

①这段生活,是狄更斯亲身的经历,但除了对他的朋友伐斯特之外,他从来没对别人提过,连对他太太都没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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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侠肝义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