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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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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的人们都忙着检点东西,因为地方不靖,从别处开来的军队进城时难免一场抢掠。那是一所五进的大房子,西边还有一个大花园,各屋里的陈设除椅、桌以外,其余的都已装好,运到花园后面的石库里,花园里还留下一所房子没有收拾。因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讳多,非过百日不许人搬动她屋子里的东西。

窗外种着一丛碧绿的芭蕉,连着一座假山直通后街的墙头。屋里一张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纱帐悬着,云石椅、桌陈设在南窗底下。瓷瓶里插的一簇鲜花,香气四溢。墙上挂的字画都没有取下来,一个康熙时代的大自鸣钟的摆子在静悄悄的空间的得地作响,链子末端的金葫芦动也不动一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叶。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么?”

麟趾目送着廖成走出蕉丛外头,到他的脚音听不见的时候,慢慢起身到妆台前,检点她的细软和首饰之类。走出房门,上了假山,她自伤愈后这是第一次登高,想着宜姑,教她心里非常高兴,巴不得立刻到广州去见她。到墙的尽头,她探头下望,见一条黑深的空巷,一根电报杆子立在巷对面的高坡上,同围墙距离约一丈多宽。一根拴电杆的粗铅丝,从杆上离电线不远的部位,牵到墙上一座一半砌在墙里已毁的节孝坊的石柱上,几乎成为水平线。她看看园里并没有门,若要从花园逃出去,恐怕没有多少希望。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那里见过的。”她的声音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

麟趾到丫头的卧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门边挂着一把雨纸伞,她拿下来打开一看,已破了大半边。在床底下有一根细绳子,不到一丈长。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出来仍坐在窗下的贵妃床,两眼凝视着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说:“有了!”她立起来,正要出去,丫头给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进来。

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

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地,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还是她想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么?”

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当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么?”

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着,头也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么?”

廖成注视她的脸,听着她说,他对于郭大官掳人的事早有所闻,却不知便是麟趾。他好像对于麟趾所说的没有多少可诧异的,只说:“是,他并不是个好人,但是现在的世界,那个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坏人也有人捧,为坏人死的也算忠臣,我想等宜姑从上海回来,我再通知你去会她罢。”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诉她,还劝她切要过了这个乱子才去,麟趾嘱咐他不要教郭太子知道。她说:“你走罢,一会怕有人来,我那丫头都到前院帮助收拾东西去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

她打开一看,连说:“成,成,现在你可以到前头帮他们搬东西,等七点钟端饭来给我吃。”丫头答应一声,便离开她。她又到婢女屋里,把两竿张蚊帐的竹子取下捆起来;将衣物分做两个小包结在竹子两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担。她试一下,觉得稍微轻一点,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两棵有花蕾的砍下来,割下两个重约两斤的花蕾加在上头。随即换了衣服,穿着软底鞋,扛着均衡担飞跑上假山。沿着墙头走,到石柱那边。她不顾一切,两手擅住均衡担,踏上那很大铅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到电杆那头,她忙把竹上的绳子解下来,圈成一个圆套子,套着自己的腰和杆子,像尺蠖一样,一路拱下去。

她在道上,看见许多人在街上挤来挤去,很像要闹乱子的光景。刚出城门,便听见城里一连发出砰磅的声音。街上的人慌慌张张地乱跑,铺店的门早已关好,一听见枪声,连门前的天灯都收拾起来。幸而麟趾出了城,不然,就被关在城里头。她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躲一下,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不觉来到江边。沿江除码头停泊着许多船以外,别的地方都很静。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斜出江面的大榕树。那树的气根,根根都向着水面伸下去。她又想起藏在树上,在枪声不歇的时候,已有许多人挤在码头那边叫渡船,他们都是要到石龙去的。看他们的样子都像是逃难的人,麟趾想着不如也跟着他们去,到石龙,再赶广州车到广州。看他们把价钱讲妥了,她忙举步,混在人们当中,也上了船。

她从假山下来,进到屋里已是黄昏时分,丫头也从前院进来了。麟趾问:“你有旧衣服没有?拿一套来给我。”

女婢说:“奶奶要旧衣服干什么?”

他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看还是等乱过去,从长慢慢打算罢,这两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险多。”

下了土坡,急急向着人少的地方跑。拐了几个弯,才稍微辨识一点道路。她也不用问道,一个劲便跑到真武庙去,她想着教黄胜领她到广州去找宜姑,把身边带着的珠宝分给他一两件。不想真武庙的后殿已经空了,人也不晓得往那里去了。天色已晚,邻居的人都不理会是她回来,她不敢问。她踌躇着,不晓得怎样办,在真武庙歇,又害怕;客栈不能住;船,晚上不开,一会郭家人发觉了,一定把各路口把住,终要被逮捕回去。到巡警局报迷路罢,不成,若是巡警搜出身上的东西,倒惹出麻烦来。想来想去,还是赶出城,到城外藏一宿,再定行止。

“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

“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

“那可不成,城里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乱子,我方才就是来对大官说,叫他快把大门、偏门、后门都锁起来,恐怕人进来抢。”

“耳目众多,不成,不成。再说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会说我拐骗你。……我说你是要一走不回头呢?还是只要见一见宜姑便回来?”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头去找一套进来罢。”她说着便出去了。

“我很想去见见宜姑,你能领我去么?”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天我在城隍庙踏索子掉下来,昏过去,醒来便躺在这屋里的床上。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脚跟和手擦破,养了十几天便好了。他强我嫁给他,口里答应给我十万银做保证金,说若是他再娶奶奶,听我把十万银带走,单独过日子。我问他给了多少给黄胜,他说不用给,他没奈何他。自从我离开山寨以后,就给黄胜抢去学走江湖,几年来走了好几省地方,至终在这里给他算上了。我常想着他那样的人,连一个钱也不给黄胜,将来万一他负了心,他也照样可以把十万银子抢回去;现在钱虽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着,我可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我还是愿意走得远远地。他不是一个好人,跟着他至终不会有好结果,你说是不是?”

“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奶怎么认得我?”

“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

“她么?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牛现在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罢。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广州,也不一定能看见她。”

“奶奶,这套合适不合适?”

“外头乱扰扰地,万一给人打进家里来,不就得改装掩人耳目么?”

“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么?”

“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吗?”

“他说出城迎接军队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现在就领我去罢。”

“今晚,就走,怎样?”

“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朋友在别的军队里,他们时常帮助我。”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领我去,请给我一个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不错呀,我姓廖。”

乱了一阵,小渡船便离开码头。人都伏在舱底下,灯也不敢点,城中的枪声教船后头的大橹和船头的双桨轻松地摇掉。但从雉堞影射出来的火光,令人感到是地狱的一种现象。船走得越远,照得越亮。到看不见红光的时候,不晓得船在江上已经拐了几个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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