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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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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囚犯的一颗心,在这儿愁碎了”

造那几支钢笔实在是苦到极点的事情,而做那把锯也是一样地不妙;可是吉木认为让他题字,就是囚犯总得在墙上涂上的那种题字,一定会活活把他的命要了。可是我们非叫他题字不可,汤姆说不那样做不行:没听说一个国事犯不把他的题字和纹章①留下,就越狱逃跑的。

①“纹章”是一种画着各种图画或图案的盾牌,用来标志一个武士的功绩,或是贵族的门阀。

“你看看那位金·贵公主①,”他说;“你看看纪福·达烈②;你再看看老诺森白兰③!啊,哈克,就算它是麻烦得很——你又能够怎么办?——难道你还能把它省去吗?吉木一定得有一段题字,还得有一个纹章。人家都有嘛。”

①英王亨利七世的重孙女(1537—1554),15岁便精通希腊、拉丁以及英、德、法、意各种文字,16岁与纪福·达烈公爵结婚;曾做过九天皇后,即以叛逆罪下狱,夫妇二人同时被杀于塔山之上。

②金·贵公主的丈夫。

③纪福·达烈的父亲,曾被囚于伦敦塔牢内数年之久,在塔牢石壁上刻有纹章,至今尚存。

这个主意真是好得不得了,不过那块石头也真是大得了不得;可是我们认为还是得鼓起勇气来干。这时候还没到半夜,我们朝着锯木厂跑过去,让吉木留在小屋里干他的活。我们偷出来那块圆磨石,就推着它往回滚,可是这实在不是容易事。有时候,我们尽管用尽了气力扶着它,还是不能不让它倒下来,而且它每倒一回,就差一点儿把我们砸在底下。汤姆说,不等我们把它推到家,恐怕我们两个当中就得有一个被它砸死。我们才把它推到半路,就累得筋疲力尽,身上的汗差不多要把我们淹死了。我们知道这不是办法,我们得去把吉木找来。于是吉木就抬起那张床铺,由床腿上褪下铁链子,把它在脖子上绕了几绕,就跟着我们由洞里爬出来,又回到磨石跟前。吉木跟我把那块磨石一推,就毫不费力地赶着它跑起来;汤姆就在旁边指挥着。他当起指挥来,真是比哪个孩子都强。什么事他都知道该怎么做。

汤姆想了一下,就说:

汤姆念这些词儿的时候,声音直发颤,差不多快要哭出来了。他念完以后,觉得这几段话都太好了,简直没法决定让吉木在墙上刻哪一段了。后来他认为顶好让吉木把它们统统都刻下来。吉木说叫他用钉子在木头墙上刻这么一大套废话,至少得费他一年的工夫,再说他根本不会写字。可是汤姆说他可以替他先画个底子,那么他只要照着笔道一刻就行了。过了不久,汤姆又说:

我们的那个洞,实在是不算小,不过要想把这块大石头滚进去还是办不到。可是吉木抄起铁镐,挖了几下,就把它弄得够大了。我们把石头滚进来以后,汤姆用钉子把那些东西的轮廓画在上面,叫吉木拿钉子当做凿子使,又从斜顶棚子里那堆破家具里找了一根铁闩,给他当做锤子用,汤姆叫他一直干下去,等到那半截蜡烛点完了的时候,再把磨石推到草褥子底下,睡在上面。然后我们帮着他把铁链子重新套在床腿上,这时候我们自己也正要回去睡,可是汤姆又想起来了一件事,他说:

吉木说:

吉木说石头比木头更要难办;他说在石头上刻那么多字,费的工夫更要长,那他恐怕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可是汤姆说他可以让我帮他干。然后他看了看我和吉木的钢笔磨得怎么样了。那真是一件又难、又慢、又麻烦、又讨厌的事,而且我手上磨破了的地方,哪儿还有机会能养好,再说我们虽然磨了这么久,一点儿结果好像都没有。汤姆就说:

他的脾气总是这么怪。假如他不想给你解释,他对你干脆就不理。你尽管跟他麻烦上一个礼拜,结果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他把做纹章那档子事计划好了,现在他想要把剩下的一部分活儿赶完;这就是说,他得想出一首叫人伤心的题词,刻在墙上——他说吉木一定得刻一首,因为别人都那么干。他编了好几首,写在一张纸上,就给我们念了一遍。是这么几句话:

一 囚犯的一颗心,

在这儿愁碎了。

二 当囚犯,真悲惨,

世人对他翻白眼;

半生愁里度光阴,

孽债偿完劫数满。

三 三十七年噩梦长,

幽囚囹圄太凄凉;

柔肠寸断无人管,

壮志全消死不妨。

四 在狱里熬了三十七年的时光,

伤心的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

要知道死去这位贵客来头大:

路易十四的情妇是他的亲娘。

于是,我和吉木每人找了一块砖头磨钢笔,吉木磨的是那节铜蜡钎,我磨的是那把锡镴羹匙,汤姆在那儿想纹章的样式。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想出来的好花样太多了,几乎不知道该用哪个了,可是他认为有一个样式顶好,可以采用。他说:

“那种蛇我倒受得了,汤姆少爷。可是,我对你说吧,还是不如没有的好。我可从来不知道:当个囚犯,有这么多的麻烦。”

“那么,好吧,我们去给你弄几个来吧。”

“这个主意倒真不错。我想从前大概有人那么做过。一定有人那么做过。本来那是合情合理的嘛。不错,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你打算把它养在哪儿呀?”

“这一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汤姆说,“但是他从这儿逃出去之前,一定得想法子弄上一个——他得冠冕堂皇地走出去,决不能叫他把名声弄坏了。”

“谢谢您啦,老弟,我要那种东西干什么?我可怕见它们。那还不如弄一条响尾蛇来跟我做伴儿呢。”

“简直是活要命,”我说,“还有剩下的那些玩艺儿都是什么意思呀?”

“真该死,你随便试试都不行?我光想叫你试试看——试了之后,要是行不通的话,你可以不必干下去呀。”

“没有,先生,我连一个都没见过。”

“没有,先生,幸亏没有,汤姆少爷。”

“汤姆少爷,我求求你——您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我可受不了!它会让我把它的脑袋伸到我的嘴里去呀——送我一个人情,对不对?我敢说,它就是等上一辈子,我也不去请它往我嘴里钻呀。更要紧的是:我可不要它跟我一块儿睡觉。”

“把它喂熟了!”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咱们一定得搬一块大石头,把那个纹章跟那些伤心的词句都刻上;那么岂不是一举两得?那边锯木厂里有一块大个儿的圆磨石,咱们去把它偷偷地运进来,再把那些玩艺儿都刻上,而且还能用它磨笔磨锯呢。”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粗木梳跟一张纸,还有一个小口琴①。可是我想老鼠不见得会买我那小口琴的账。”

①一种很简单的铁质小乐器。弹琴的人用牙齿咬住琴身,用手指拨弄铁舌。

“怎么,当然是响尾蛇呀。”

“得了,汤姆少爷,我可不想要那份儿光荣。大蛇一口就把我吉木的下巴咬掉了,还说什么光荣不光荣!饶了我吧,先生,我可不想那么办。”

“好吧,我们给你弄几个来吧。”

“好吧,假如你总是这么死心眼儿,那就算了吧。我们可以给你弄几条菜花蛇来,你再拿几个铜扣子,拴在它们的尾巴上,只当它们是响尾蛇,我想那总该行了吧。”

“嗐,汤姆少爷,我哪儿有什么蚊帐呀;我只有你给我的这件衬衣,你知道我还得在那上头记日记呢。”

“嗐,汤姆少爷,我又要老鼠干什么呀?比它们再讨厌的东西可真没处去找:整夜围着你唰啦唰啦地跑,无缘无故地咬你的脚,弄得你想要睡觉也睡不着。那可不行,先生,假如非要一种不可的话,弄几条菜花蛇来我倒不在乎,可千万别给我那些臭老鼠,我要它们根本就没有用处。”

“嗐,吉木,过不了多大工夫,你就不怕它了。你可以把它喂熟了呀。”

“嗐,你根本不懂我的话,吉木。纹章是另外一回事。”

“哼,连我也不知道啊。可是他非得有一个不可。那些贵人都有嘛。”

“哎哟,我的活祖宗!要是有一条响尾蛇钻到这屋里来,我要是不对准这木头墙一头撞出去才怪呢。”

“咱们在盾形纹地的右侧下方,画一条金黄斜带;在紫色中带之上,刻一个斜形十字;再加上一条小狗,龙盘虎踞,当做图记:狗脚底下横放铁链一根,凸凹参差,说明奴役之意,波线前额左右,加以苍绿雉堞;天蓝纹地之上,另画竖带三副;脐部与底边之间,作一山形扁带,上立雄狮,前足高举;再画一个逃跑的黑人,亚赛乌金墨玉,手持左方横杠,肩扛行李一卷,算是顶饰,外加银朱两根,当做支柱,此乃指你我二人而言。末后题上格言一句:‘欲速则不达。’这是由一本书上学来的——意思是:越是慌张,越跑不快。”①

①这一段话里,有许多纹章学上的专用名词,颇不常见。有几个名词被汤姆用错了:“左方横杠”本来是说明纹章部位的名词,汤姆把它当做了一种棍子;“银朱”本来是纹章学上一种颜色,他把它当做了一种柱子。

“咱们可没有工夫为那些事儿瞎操心,”他说,“咱们还得拚命地干下去呢。”

“吉木,你这儿有蜘蛛没有?”

“吉木,你可别这么糊涂。一个囚犯总得有一种不会说话的小玩物。假如没人曾经玩过响尾蛇的话,那么你就开上一个头,试验着玩它一下,岂不是比干什么都光荣吗?你想想你用别的什么方法,能够得到这么大的光荣?恐怕要了命你也想不出来吧。”

“可是,吉木,我告诉你,你非有不可呀——人家都有啊。你就别再穷啰嗦了吧。囚犯就没有不要老鼠的,那是谁都没听说过的事儿。人家总是训练它们,逗逗它们,教给它们耍把戏,它们也就跟你挺亲热,像苍蝇似的了。可是,你还得对它们奏乐才行。你有什么乐器没有?”

“可是,不管怎样,”我说,“随便讲一点儿行不行?‘中带’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我说,“吉木说的并不错呀。他真是没有纹章,他才说他没有纹章呀。”

“去你的吧,汤姆,”我说,“我想你总得给人家讲一讲。什么叫‘左方横杠’呀?”

“养什么呀,汤姆少爷?”

“假如刚刚一试,就叫大蛇咬了,那么我这份儿罪不是就受上了吗?汤姆少爷,凡是近情近理的事,我差不多都甘心情愿去干,可是你跟哈克假如一定要弄一条响尾蛇到这儿来叫我养的话,那么我就非走不可了;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你想想看,刻在木头上怎么行呀;没听说地牢里还有木头墙:咱们得把那些词句刻在石头上才行。咱们去搬块大石头来吧。”

“中带——中带就是——你用不着知道中带是什么。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他怎么做。”

“不错,要想做得对,总得受点儿罪。你这屋里有老鼠没有?”

“不错——容易得很。不管什么动物,你只要待它好,常常拍拍它,它就会感激你,它决不会伤害一个拍它的人,它连那么想都不会想。随便哪本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你先试试看——别的都甭管;先试上两三天,怎么样?嗐,过不了多大工夫,你就把它养熟了,它也就爱上你了;它会跟你一块儿睡觉,时时刻刻离不开你,它还会让你把它围在你的脖子上,把它的脑袋伸到你的嘴里去。”

“它们一定买账。它们才不管你奏的是什么音乐呢。你给老鼠弹口琴,它太应该知足了。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听音乐,在监狱里,它们更会听得入迷。特别是悲伤的调子;其实弹口琴反正也弹不出别的调子来。这种音乐会把它们都逗出来,看看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哦,原来你没啥,过得还挺好。你在晚上临睡之前,或是早晨起床以后,总要坐在床上,弹弹你的口琴。奏一个《金链寸寸断》吧——这个调子能够把老鼠勾来,比别的什么都灵。等你弹上两分钟的光景,你会看见所有的老鼠、长虫、蜘蛛等等,都替你发愁,都爬来看你。它们会像一窝蜂似的把你团团围住,在你身上痛痛快快地玩上一阵。”

“不错,它们当然会玩个痛快,汤姆少爷,可是我吉木玩得怎么样呀?那大概只有天知道。可是,如果一定要我那么做的话,我就那么做吧。我看我得把那些动物都伺候得挺满意,决不能让这屋里闹乱子。”

汤姆等了一下,想了一想,看看是不是还缺什么东西。一会儿他就说:

“哦——我忘记了一件事。你在这儿养棵花儿行不行?”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行吧,汤姆少爷。可是这个地方暗得很,无论什么花,我要它也没用,而且在这儿种花,一定是麻烦得要命。”

“哼,反正你得试一试。别的囚犯做过这种事。”

“弄一棵像大猫尾巴似的毛蕊花,种在这儿也许能活得了,汤姆少爷,可是麻烦半天,还是得不偿失。”

“你别那么想呀。我们去给你弄一棵小的来,你把它种在那边那个角落里,好好地养活它。你别管它叫做毛蕊花,你得管它叫做‘陪囚兰’①——这才是它在监狱里的正当名字呢。而且你还得用你的眼泪去浇它。”

①原文是Picciola。在19世纪法国作家若·格·博尼法瑟的小说《Picciola》(1836)里,谈到一棵小花如何维持了一位尊贵囚犯的生命。

“怎么,我这儿有的是泉水,汤姆少爷。”

“你根本不愿意用泉水;你非要用你的眼泪浇它不可。人家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嗐,汤姆少爷,我敢说别人刚用眼泪把他的毛蕊花浇活了,我这儿用泉水浇的那棵,早已开过两回花、结过两回籽儿了。”

“那根本不在话下。你非得用眼泪浇不可。”

“那么它一定要死在我手里,汤姆少爷,因为我根本就不常哭。”

这一下可把汤姆给窘住了。可是他琢磨了一会儿,就劝吉木一定要尽量多受些委屈,弄个葱头来抹抹眼睛。他答应第二天早晨到黑人住的木阁子里去替他弄一个,偷偷地扔在吉木的咖啡壶里。吉木说,“那还不如在那壶咖啡里加上一把烟叶子哪。”然后吉木就足足地抱怨了一阵,说他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培养那棵毛蕊花,又要对着一大群老鼠弹口琴,又得对着长虫蜘蛛等等拍拍哄哄献殷勤;除此以外,他还得磨钢笔,记日记,刻题句,还有种种别的事,让他觉得当个囚犯比干什么都不容易;麻烦又多,责任又大,还得受上一肚子委屈。这么一来,汤姆差一点儿就跟他大发脾气,说他简直是不识抬举,普天之下哪个囚犯能有这么多出大名的好机会,可是他偏偏不知道爱惜,眼看着都要糟蹋在他的手里。于是吉木觉得非常难过,说他下次再也不敢这么泄气了。然后我和汤姆就跑回房里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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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囚犯的一颗心,在这儿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