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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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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物归原主

我偷偷地走到他们的门口听了听,他们正在打呼噜。我就踮着脚尖,安然下了楼梯。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我通过饭厅的门缝,往里看了一眼,看见守灵的那些人,都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通到客厅去的那扇门是开着的,死人就停在客厅里,两间屋里都点着蜡烛。我又向前走过去,看见客厅的大门也没关,可是在这间房里,除了彼得的尸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我就由棺材旁边溜过去,可是前面的大门已经上了锁,钥匙也没有在那里。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下楼的声音。我马上跑到客厅里去,向四周围扫了一眼,看见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口袋,就是那口棺材里。棺材盖往后错着一英尺多,里面露着那个死人的脸,脸上面还蒙着一块湿布,身上穿着寿衣。我就把钱口袋塞到棺材盖的底下去,正好放在死人交叉着的两只手的下面一点,我马上打了个冷战,因为他的手凉得可怕。然后我就跑回来,躲在门背后。

走进屋来的那个人原来就是玛莉·贞。她轻轻地来到棺材前面,跪下去往里看了一看。然后用手绢儿捂上脸,我看见她已经哭起来 了,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就由她的背后,偷偷地溜了出来。我走过饭厅的时候,想要知道那些守夜的人究竟看见我了没有,我就由那个门缝望进去,看见一切都跟刚才一样。他们并没有动弹。

这件事简直是闹得满城风雨,有许多人毫不客气地出来干涉,说他们这样地拆散了人家的母子,实在是太不近情理。这些话弄得那两个骗子有点儿下不来台。但是不管公爵怎么说、怎么做,那个老混账东西一定要不顾死活地干下去。我告诉你说吧,公爵为这件事倒真是提心吊胆。

等到这个地方挤满了人的时候,那个承办丧事的老板戴着黑手套,悄悄地、殷勤地到处穿来穿去,这儿拾掇拾掇,那儿找补找补,把所有的人,把一切的事,都打点得舒舒服服、整整齐齐,像一只猫似的没有一点儿声音。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指挥着所有的来宾,他把来晚了的客人让进去,他替他们腾出走道来,他做这些事情,全靠一边点头、一边摆手。然后他就走过去,靠着墙站在那里。他真是一个手脚轻快、动作圆滑的家伙,老带着一种偷偷摸摸的神气;像他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跟一条火腿一样,一点儿笑容都不带。

等他们才要下梯子的时候,公爵又格格地笑了两声,说:

第二天就是拍卖的日子。那天清早,快到天光大亮的时候,皇帝和公爵来到我住的那间阁楼上,把我叫醒了。我一看他们的神气,就知道是出了乱子。皇帝说:

皇帝马上一转身,恶狠狠地对我说:

皇帝果然把这所房子,和所有的黑人,还有一切的产业,马上贴出清单,准备拍卖——拍卖的日期定在出殡以后的第三天;可是谁要是打算私下里先买的话,也可以前来接洽。

皇帝回过头来,龇牙瞪眼地对他喊着说:

然后所有的人都往屋里挤,那两个败类和那三位姑娘,都在棺材前面第一排椅子上坐下了。那些客人用了半点钟的工夫,在棺材前面列成单排慢慢绕过去,一个个低头看看死人的脸,有些人还掉了几滴泪,当时的空气真是又安静、又严肃,只有那三位姑娘和那两个败类,在那里低着脑袋,拿手绢儿捂着眼睛,偶尔还抽搭一两声。这时候别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脚擦地板的声音,和擤鼻涕的声音——因为人们的鼻涕在棺材前面擤得最多,除了在教堂里的不算。

殡礼上那一番演讲,说得非常好听,可惜就是太长了,叫人觉得怪腻烦的。然后皇帝又挤过来,说了几句他常说的废话,到后来这套把戏总算是耍完了。那个老板就手拿着螺旋钻,轻轻地朝着棺材走去。我当时急得要命,眼睁睁地看着他。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多事,只是把棺材盖往前轻轻地推正了,就把螺丝钉紧紧地拧上了。这一下可把我难住了!我也不知道那些钱是不是还在棺材里。于是我就想:假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都偷走了,那可怎么办?——到现在我怎么知道到底该给玛莉·贞写不写信呢?譬如说她把棺材挖出来,可是什么也找不着——那么她把我又看成个什么东西呢?真糟糕,我想,我也许会让人家抓去坐牢;我想顶好还是不作声、瞒着她,根本也不给她写信。这件事现在是弄糟了;我本来想做一桩好事,可是弄得比原来还要坏上一百倍;我要是根本不管这件麻烦事,有多么好啊!

早晨起来,我来到楼下,看见客厅的门已经关上了,那些守灵的人也走开了。除了家里这几个人和白特蕾寡妇、还有我们这一伙子之外,别的人一个也没有。我留神看他们的脸色,想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所以在出殡以后的第二天,差不多要到中午的时候,这些女孩子的兴头,就受到第一次打击。有两个黑人贩子来到了,皇帝就把那几个黑人按公道的价钱卖给了他们,拿到了他们所谓的三天后取款的期票,于是他们就走了:那两个儿子卖到上游的孟菲斯,可是他们的母亲反而卖到下游的奥尔良去了。我觉得那几位可怜的姑娘和那些黑人伤心得心都要碎了,他们彼此抱头恸哭,闹成一片,弄得我心里也像刀扎一样。那些女孩子说,她们做梦也没想到眼看着这一家人活活地拆散了,并且要离开这个镇,卖到远处去。那些可怜的苦命的女孩子和黑人,彼此搂着脖子,一边哭、一边喊的情形,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要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号买卖决不会成功,那些黑人过一两个礼拜就要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忍耐不住,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去告发我们那两个强盗。

我琢磨了一会儿,知道机会来了,就说:

我悄悄地爬上床去,心里觉得非常烦闷,因为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冒了这么大的险,现在只落了这么个结果。我心里想,假如那口袋钱能够留在那里,那倒没有关系,因为等我们顺着河走上一二百英里以后,我可以写封信告诉玛莉·贞,那么她就可以把它挖起来,把钱拿到手。可是这种事情不见得能办到。也许他们钉棺材盖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笔钱,那么皇帝一定又把它拿回去,然后再要找机会把它拐回来,那就不知道得等到哪天了。我当然还想要溜下楼去,把钱由那个地方再拿出来,可是我不敢冒那个险。现在,天一会儿比一会儿亮,过不了多大工夫有几个守灵的人就要醒了,那么我也许就会让他们看见了——那时候,我手里拿着六千块钱,谁也没雇我来保管它,那我可怎么洗得清呀!我心里想,我可不愿意搅在这档子事里面。

我就怵头怵脑地问了一句:

快到中午的时候,承办丧事的老板,带着一个打下手的来到了。他们把棺材挪到屋子当中,放在两把椅子上,然后把我们的椅子一排一排地摆起来,又跟邻居借了许多把,把客厅、饭厅、走廊都摆满了。我看见棺材盖还跟以前一样,可是大家都在旁边,我不敢过去往棺材盖子底下看。

到了晚上,皇帝到各处拜访了一遍,弄得人人都挺高兴,尽力对大家表示好感。他叫大家相信在英国的那一伙教友都很着急,希望他能赶快回去,因此他不得不把这些产业处置完了,马上回去。他认为这样匆匆忙忙地赶回去,心里觉得很抱歉,别人也觉得很难过。他们希望他多住些日子,可是他们又说他们知道那是办不到的事。他还说他和维廉当然要把这几位姑娘都带回去。大家一听这句话,也都觉得很高兴,因为那么一来,那些女孩子就能跟她们的亲人住在一起,过宽裕的日子。那几位姑娘也觉得非常得意——她们喜欢得要命,简直连世界上一切叫人发愁的事都忘掉了。她们也催他赶快卖,她们随时都准备走。我看见这几位可怜的女孩子,让他们骗得这么高兴、哄得这么快活,我心里实在是难受,可是我又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不敢插嘴说话,帮助她们把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公爵说:

他们把棺材抬出去埋了以后,我们又都回到家来。我又随时注意大家的脸色——我不由得要这么做,我老是不放心。可是一点儿结果也没有,由他们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们事先借来了一架小风琴——是一架有毛病的琴。等到一切都安置好了,有个年轻的女人就坐下弹起来,那声音一会儿吱吱地叫,一会儿呜呜地响,而且大家还都跟着唱;据我看来,只有彼得一个人倒落得个清闲。然后合卜生牧师就慢吞吞地、郑重其事地讲起话来。正当这个时候,忽然由地窖里面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那是一只狗在那里叫,可是它闹得非常凶,并且一直叫个不停。那个牧师只得站在那里,面对着棺材,静静地等着——那阵叫声弄得你连自言自语都听不见了。那实在是叫人为难,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隔了一会儿,只见那个长腿的老板,对着牧师打了个手势,仿佛是说:“请你不必着急,这件事交给我了。”然后他就低下头、擦着墙、溜过去,只剩下他的肩膀由大家的头顶上一耸一耸地露出来。那一阵嘈杂的怪叫,简直是越来越凶;等到他绕过了两面墙,他就下到地窨子里去了。然后,还不到两秒钟的工夫,我们就听见“啪”的一声,那条狗就像疯了似的号了一两声,于是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那个牧师又一本正经地接着刚才的话碴儿讲下去。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又看见那个老板的背和肩沿着墙溜回来。这一回他顺着屋子的三面墙绕过来,马上挺起胸来,伸长了脖子,双手罩着嘴,隔着大家的头顶,对着牧师沙哑地、悄悄地说:“它抓住了一只老鼠!”然后他就弯下腰去,回到他原来靠墙的地方。你看得出大家都非常满意,因为无论是谁自然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干这样的小事,根本费不了什么,可是一个人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叫人看得起,关键全在这类的小事上。在整个镇上,没有一个人比这个老板再得人缘的了。

他们两个都跳了一下,好像是根本没料到似的,然后又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于是公爵说:

“老天爷,这就难办了!”皇帝说;于是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难受,有点儿傻乎乎的样子。他们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急得直抓头皮,然后公爵就怪声怪气地笑了几声,说:

“真叫高明啊,那些黑人这一手儿耍得实在是漂亮呀。他们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还假装着难过得要死呢!连我都信他们真是难过哪。连你也信了,大家都信了。你可不许再对我说黑人没有演戏的天才了。哼,他们耍那套把戏的手法,会把谁都蒙住。我看靠着他们很可以发上一笔财。我要是有本钱、有戏院的话,别的再好的班底我都不要了——可是人家给了咱们一壶醋钱,咱们就把他们卖掉了。并且那壶醋一时还喝不到口。嘿,那一壶醋钱在哪儿呢?——那张期票呢?”

“没有,万岁。”

“没有去呀,万岁,”——我当着我们这一伙子、没有外人在旁边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呼他。

“期票在银行里等着收款哩。你以为它在哪儿呀?”

“是实话,万岁,我说的都是实话。自从那天玛莉·贞小姐带着你跟公爵到那儿去看过一回以后,我连你那间屋子的边儿都没沾。”

“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啦?”

“我把他们赶快卖出去,是认为那样做顶好呀。假若这笔生意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点儿什么也带不走,还赔上了好多钱,难道我担的不是就比你大吗?”

“往下说,快往下说——他们干什么来着?他们有什么举动?”

“就是出殡的那天。那天早晨,天已经不早了,因为我睡过了。我正要下梯子,就看见他们了。”

“少管闲事!不准你胡思乱想,趁早管管你自个儿的事吧——假若你也有事可管的话。只要你在这镇上呆一天,你老得记住这个,听见没有?”然后他对公爵说:“咱们可得认倒楣,什么话也不许说。忍气吞声是咱们顶好的办法。”

“嗯,我看见那些黑人进去了好几回。”

“哦,那还不大要紧,谢天谢地。”

“哎呀——那是哪天呀?”

“卖得快、赚得少!这个买卖真叫好——真叫好啊。”

“前天夜里你到我的屋子里去了吗?”

“假若当初听了我的话,他们就会还呆在这儿,咱们早走远了。”

“你说实话——不许撒谎。”

“你看见有别人进去了没有?”

“你昨天白天或是晚上到那儿去了没有?”

“你慢慢儿地想一想。”

“他们什么也没干。据我看,他们并没有什么多大的举动。他们踮着脚走开了,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以为万岁你已经起来,就进去给你收拾屋子,或是做些什么事情;可是一看你还没有起来,于是他们就希望不吵醒你,偷偷地走开,免得吵醒了你,自讨苦吃,假如他们还没把你吵醒了的话。”

“什么,他们都进去了吗?”

“也没有。千岁,我想据我记得是没有人进去过。”

“不——至少不是一块儿进去的。这就是说,我只有一回看见他们一块儿走出来。”

皇帝又强词夺理地回敬了他几句,然后又转过身来跟我吵。他埋怨我看见那些黑人由他的屋子里偷偷地走出来,为什么不赶快跑去告诉他——他说无论多么傻的人都会知道是出了毛病了。然后他又转过去骂他自己,说都是因为他那天早晨没有好好地睡、晚晚地起;他说要了他的命他也不那么干了。于是他们就唠唠叨叨地骂着走开了。我真是高兴得要死:我把责任都推在那些黑人身上,可是对那些黑人并没有一点儿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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