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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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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爸爸做新人

我关上房门,回过身来,看见他坐在那里。我从前老是怕他,他太喜欢揍我了。我本来以为我现在也很害怕,可是呆了一会儿,我发现我想错了。这就是说,起初我被他吓了一大跳,吓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真能回来,可是我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我并不怕他,他并没有什么可怕。

他快到五十岁了,看样子也很像那个岁数的人。他的头发又长又乱,油腻腻的往下搭拉着;他那两只眼睛在一绺一绺的乱头发后面闪光,仿佛他是躲在葡萄蔓子后面往外瞧似的。他的头发都是黑的,一根白的也没有;他那又乱又长的连鬓胡子也是一样。从他露着的那一部分脸上可以看出他面无血色。他那张脸是白的,可是并不像别人那种白,那是一种惨白,看上去叫人怪不好受的,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种像树蛙①的白色,像鱼肚皮的白色。谈到他的衣裳——只是一身破烂布罢了。他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那只脚上的靴子也开绽了,露着两个脚趾头,他隔一会儿就活动那两个趾头几下。他那顶帽子放在地板上;那是一顶黑色的旧垂边帽子,帽顶陷了进去,像个锅盖似的。

①树蛙产在美洲和欧洲,和普通蛙的样子差不多,可是四只脚上有吸盘,能够爬树。又译雨蛙,因将雨则鸣。

这下子把个老头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要是不想法给他筹点儿钱,他就用鞭子把我身上抽得青一块、紫一块。我跟法官莎彻借了三块钱,爸爸把钱拿去喝了一个烂醉,就到各处去乱吹乱骂,装疯卖傻;他闹遍了全镇,手里敲着个洋铁锅,一直吵到三更半夜。于是他们就把他押起来,第二天带他到法院去,判了一个星期的监禁。可是他说这下子他可满意了,他说他能够管住他的儿子了,能够叫他也过点儿别扭日子了。

第二天,他喝醉了。他跑到法官莎彻家里,连唬带骂,硬叫他拿出钱来,可是他办不到。于是他起誓说,要到法院去告他,逼他拿出钱来。

法官和寡妇都来到法庭,想要让我先跟他脱离父子关系,再由他们当中的一个做我的保护人。可是这位审判官才上任不久,对这个老头子的底细,一点儿也摸不清楚;他说法庭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干涉人家的家务,拆散人家的骨肉;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做儿子的,轻易跟他父亲散伙。这么一来,法官莎彻和寡妇对这件事只好丢开不管了。

我站在旁边瞧着他,他坐在那里瞧着我,他把椅子稍微往后翘起来。我放下了蜡烛。我注意到窗户敞着,原来他是打草棚上爬进来的。他老是浑身上下打量我。隔了一会儿,他说:

我拿起一本书来,念了些关于华盛顿将军和战争的故事。我才念了半分钟,他一抬手给了那书一巴掌,就把它打到屋子那头去了。他说:

他顺手抄起一张黄蓝颜色的小画片,上面画着一个牧童赶着几头牛,他说:

他接过钱去,用嘴咬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钱,然后说他马上上镇去打酒,他说他整整一天没喝了。可是他才爬到草棚顶上,忽然又伸进头来,骂我摆架子,想要比他强。过后,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他又探进头来,告诉我不准上学,说他要在半路上等着我,我要是不停学,他就得打我。

他把它撕碎了,说:

他打看守所里出来以后,那位新上任的审判官说要叫他重新做人,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公馆,给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叫他跟家里的人一块儿吃早饭、吃中饭、吃晚饭,对他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吃完了晚饭,他给他讲了一套关于戒酒一类的大道理,讲得老头子直抹眼泪,说他一直是个糊涂虫,把一辈子的光阴都混过了;可是如今他要重新打鼓另开张,下定决心做新人,决不再丢人现眼了。他盼望审判官多多帮助,千万不要瞧不起他。审判官说,听他说的这番话,真想过去搂他一下;于是他也哭了,他的夫人又哭了个第二回;爸爸说他从前老是被人家误会,审判官说他信他说的话。老头子说走背运的人需要的就是同情,审判官说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于是他们又都哭起来了。到了该睡的时候,老头子就站起来,伸着手说:

他坐在那里,气哼哼地唠叨了一会儿,接着就说:

于是大家都过来跟他握手,一个接着一个地握了一遍,并且又都哭了。审判官的夫人还亲了亲那只手。接着老头子在保证书上签了个字——就是画了个押。审判官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好事,至少是这一类的话。然后他们把老头子安置在楼上一间漂亮的屋子里——一间闲着的屋子——大概是到了半夜,他的酒瘾大发,他就从窗口爬到走廊顶上,顺着柱子滑下来,用那一件新衣服,换了一大瓶劲头很猛的烧酒,然后又爬回屋里,足足地过了一下酒瘾。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经醉得像个雷公了,他又爬到外面,一下子由走廊顶上滚下来,把左胳膊摔断了两处,还差点儿没冻死,幸亏出太阳以后被人发现了。他们来到那间空屋里一看,到处都弄得一塌胡涂,除非先勘查一番,否则就没法向前迈进。

“这是他们给我的东西,因为我功课做得好。”

“这是什么?”

“谁也没叫她管。”

“诸位先生,诸位女士,大家请看;抓住我这只手吧;握一握吧。这是一只当过猪爪子的手,但是如今已经不是猪爪子了;这是一个马上开始新生活的人的手。我死也不再犯老毛病了。你们诸位千万要记住这些话,别忘了这是我说的。现在这是一只干净手啦;握握吧,别害怕。”

“浆得笔挺的衣裳——真不赖呀。你觉得你很够个大人物的派头了吧,对不对?”

“果然不错。你真会念书了。你刚才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呢。你现在好好听着:再不准你装模作样了。我瞧不惯。我在半路上等着你,你这自作聪明的小崽子;我要是在那个学堂附近抓住你,我一定要好好地揍你一顿。你要知道你一上学还会信教哪。我向来没见过你这么个儿子。”

“我没有钱。”

“我打算给你一件更好的东西——我打算给你一条牛皮鞭子。”

“我对你说,我没有钱。你不信就问法官莎彻去;他跟我说的也是一样。”

“我只剩下了一块钱,我还打算去买——”

“我不管你打算去买什么——你趁早把它交给我。”

“寡妇。是她叫我干的。”

“好吧,等我来教给她怎么管闲事吧。你听我说——不准你再上学了,听见了没有?我非得教训教训那些人不可,他们打算叫别人的儿子长大成人,对他亲爸爸装模作样,仿佛比他爸爸还强几倍似的。你要是再到学堂里去鬼混,可留神叫我抓住,听见了没有?当初你妈活着的时候,就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咱们那一家人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会的。连我都不会;可是你现在却冒充圣人——我这个人可是受不了这些——听见了没有?喂,你给咱们念两句听听吧。”

“好吧,我去问他。我也要叫他把钱吐出来,不然就得给我说出个理由来。嘿,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都给我。”

“啊,寡妇?——那么,又是谁叫寡妇没事找事,来管这份儿闲事呀?”

“可是,你难道还不算是个香喷喷的花花公子吗?你有一张床,还有份儿铺盖,又有穿衣镜,地板上还铺着地毯——可是你的亲爸爸反而跑到制革厂里,跟猪一块儿睡觉。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个儿子。我非得把你那自命不凡的劲头打消了,才算完事。啊,你的臭架子怎么老摆不完呢?还有,人家说你发财了。嘿,是怎么回事呀?”

“你瞎扯。钱都在法官莎彻那儿哩。你去把它拿来。我非要不可。”

“你听我说——对我说话你可得小心点儿。现在,凡是我能受的,我都受啦——所以你就别再跟我顶嘴了。我来到镇上已经两天啦,我别的没有听见,光听说你发财啦。我在河下边老远就听说啦。我是专为这件事跑来的。你明天把那些钱都交给我——我要钱。”

“他们胡说八道——就是这么回事。”

“也许够,也许不够。”我说。

“不准你跟我顶嘴,”他说。“自从我走了以后,你简直神气得不像样儿了。我非得把你这副臭架子打垮才算了事。听说你还受了教育,又会念书,又会写字。现在你自以为比你爸爸可强得多啦,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对不对?我非得叫你丢人现眼不可。嘿,谁叫你闲着没事去干那种不要脸的傻事啊?——是谁叫你干的?”

审判官心里实在有点儿不好受。他说他认为只有给这老头子一枪,也许才能让他改邪归正,别的法子他再也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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