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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阴的很沉,东风也挺凉。老马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一边走,一边问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声:“到街上再说吧。”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着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绕着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钉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驼鸟带着一群小驼鸟。好象都要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多远去,打个毛跟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近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作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那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象她那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可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多少钱?”马威问。

“坐地道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晕!——”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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