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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象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口骨口录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象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

马威脸上一红,想站起来就走。皱了皱眉,——并没往起站。

马威端了端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儿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片”。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醒一会儿又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象听见马威起来了,好象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点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来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图样。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象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象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是不是?”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象马威并没在那里;好象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忽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口骨嘟着说:“杭便,”还问马威她学的对不对。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弯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楼。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象雨点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象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象还有股香味儿。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饭是他的好机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象回窝的黄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手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细细的刮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的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的英雄,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还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报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说。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儿养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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