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着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着。四野茫茫,寂无声息;这地方,我们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满布着兽蹄鸟爪的印痕,但也有人的足迹,我们小心辨认着人的足迹,向前走。远处有一个声音,抑扬顿挫,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劳作的人们在“邪许”,……忽然,迎面闪出两个人来,分明一个是K,一个是萍,对我大声叫道:“还不快走,追捕你们的人来了!”我急回头看,寒雾迷蒙,看不清有没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见,我着急问道:“N,他们往哪里去了?”没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着手的,却又不是N而是小昭,我惊喜道:“原来你没有……”话没完,小昭忽把衣襟拉开,——我大叫一声,原来衣襟里面不是一个肉身却是一副髑髅,但有一个红而且大的心,热气腾腾地在森森的肋骨里边突突地跳……
可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耳畔仍听得那“心”的跳声:笃!
这可把F斗急了,他没口价分辩道:“啊哟,啊哟,怎么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干么我要把她藏起来?实实在在是不见了!”
笃!
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这时我方辨明它来的方向:有人在叩门呢。
窗纸已经发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现在我断定N已经出了事。“失踪”本是双关语。我心里乱得很,暗自发恨道,——糟了,每次我打算帮人家的忙,结果总是不但不成功,还祸延自身!现今事已至此,我的当先急务在于扑灭那烧近我身来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还毫无头绪,又不好从正面探问。心里一急,我倒得了个计较,便佯笑摇头道:“我不信。——如果别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么地方。我只问你要人!”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袜子,心里却猜度F此来有什么事,一面又随口应答道:“唔,你可是特来慰劳么?我——倒无所谓。”我自己觉得心跳的不大成话,便故意将穿好的袜子剥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双慢慢穿上,又说道:“不过,你的贵相知,——你太对不起她了,你应该去好好地安慰她……”
我更犯了疑,便接口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老俵的,昨晚上那两枪将他打死了?”
我故意吃惊地转身问道:“干么?”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见F的脸上有好几处青肿,想来是昨天晚上打出来的,我忍住了笑,又问道:“什么糟糕?打过了不就完了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不是你还有谁?”又抿着嘴一笑。
我心里一跳,同时满腹疑云,不由我不把F此来的用意往极坏的地方去猜度。难道N中途敌人截住了么?再不然,就是他们怀疑到我,来找寻线索了。……我一面忖量,一面却故意笑道:“什么闹大!为了个把女孩子打一架,还不是稀松平常?”
我定睛瞧着F,暂时不作声;一面盘算以后的事。
我只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看见F再没有话了,我就突然反问道:“想来你们已经往上报了罢?如果上头要查问昨晚的事,我愿意作证。”
我凝神瞅着F,心想:“话儿来了!且看他还有什么话。”可是等了一会儿,竟没有下文,于是我就故意再说:“恐怕不是罢!”
我们四目对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点昏朦。过一会儿,我故作沉吟地说:“不见得是自杀罢?可不是,何必自杀?”“难说!”F摇着头,眉尖也皱起来了。“我知道这个人的个性,——倔强,固执!昨晚上饭馆里她的举动就有点神经反常。喝醉了酒胡闹罢哩,没什么不了,可是她开枪射击——
劈头第一句是:“难道昨晚上你没有睡么?”
到底他耍的是什么鬼计?我越来越感不安了。当下我略一盘算,就站起来道:“她在学校里罢?我想去瞧瞧。你们男子都是自私的。”
两响,幸而没人受伤。”
“那么,又是谁呢?”我又故意问,心里却十二分的瞧不起F,并且以为他此来的目的无非为要稳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罢了。
“这可怪了!”我摆出满脸的惊异表情。“难道是……”
“这又是谁呢?老清早来打搅。”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刚拔了闩,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进来了,原来是F。
“要是还在学校里,事情倒简单了!”F叹了一口气说。
“衣服是在××地方检得的,那正是去江边的路。”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发疯似的在野地里跑了大半夜,”F又接着说,“后来到了江边,这才起了自杀的念头的。”
“是的!”F坚决地说。“有物证,昨晚我没带枪,而射击了两响的那枝手枪却是老俵的东西——不是老俵先拔出来,扔在桌子上的么……”
“怎么不报?”我故意吃惊地说。“一定要赶快报告!”“中间还有问题,所以要考虑,”F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学生们,这几天全像一捆一捆的干柴,我们是睡在这些干柴上面;要是这件事一闹大,他们还不借题发挥么?那我们的威信完了。”
“干么?”F像回音似的叫了一声,旋又苦笑着:“此人业已失踪。”
“少见你这样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实实在在是N!”他庄容回答。
“嘿,你还没知道么?”F很严重地说,却又转了口气:
“嗳!你还说什么——贵相知,”F的声音像闷在坛子里似的,“这,简直,简直是糟糕!”
“嗯——”我心里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说下去。“昨晚上闹昏了,没工夫去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样说。“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的几个熟人那里,也问过了,都没有。可是——九点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却拿了件衣服来,——是她的衣服,钮扣上还挂着她的证章!”
“啊哟!可当真不是我!在场有人证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喂,赵同志,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严重,可不能开玩笑。”
“哪里就能完!事情可闹大了!”F异样地苦笑。
“哦,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这么说,同时,更进一步,反攻他一下。“可是,F,你的枪法怎么这样坏?要是我的话,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这么一个星期。”
“哦,也许——自然——你还没知道。”
“哦,——这样的么!”我故意轻轻一笑。“嘿,可怜,没伤着别人一根汗毛,自己倒要受处分了。不过,F,你总得帮忙她一下。”
“哦!那么已经禁闭起来了么?”我心里暗暗着急,断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并且F是来侦察我的。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道:鬼话!谁来相信你?还不是你们自己中间还没撕罗开,该怎么报的措词还没商量好,所以要压一下。我早就料到他们要卸责,就会牺牲N,现在被我小施妙计,他们可着了慌了,——当下我笑了笑,强调道:“不过照我看来,还是要赶快报告。你去密报,上头也密查,学生们怎么能够知道?”
“哎——”F这才半死不活地说,“你找不到她了。……”
“十点多了,还说老清早!”朝屋里看一眼,就去坐在书桌前。“昨晚上对不起,累你受了惊了!真是糟糕。”
“什么,什么?”F急得口舌也不大灵便了。“是我开的枪?
“不是!这家伙汗毛也没掉一根……”
F看了我一眼,没精打采地答道:“还没往上报。”
F搓着手,口张目动,似乎有话说却又决不定怎样说。我故意当作不见,就去找大衣,一面自言自语道:“我得去看望她……”
F不作声,却皱了眉头,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F急口说道:“不,不;你还没知道这里的复杂情形。往往一点小事,就成为互相攻击排挤的工具,何况这件事关系一条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声,却抿着嘴笑。
F迟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终于站起来,低声恳求我道:“赵同志,赵同志,请你千万帮忙,别声张!”
“不过,要是上头问起我来,”笑了笑,我故意刁难他,“难道我也能不回答么?你能担保,没有人去献殷勤么?”“决没有,决不会,”F咬定了说。“至少在这三两天内。”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好罢,咱们是要好的姊弟,哪有个不帮自己的。可是你别过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后,我就赶快梳洗打扮。N在城里还得我去替她布置呢。
但是那个梦却时时使我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