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时,刚从“城里”赶回来,却见自己的房门虚掩,我就吃了一惊。谁敢进我的房?干么主人不在就进去?我猜想到最坏的事上,几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门却开了,一个人招呼我,原来是N。我这才放了心,同时也十分惊诧。
N拉住了我的手,亲热地问道:“姊姊,你这两天变了,为什么?”
N顿住了,眼光低垂,脸色也变了。我赶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伤心呢。说不定突然接到个消息,你家里还是好好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脸:“这是可能的么?我自己还没有把握呢!要是有办法,那我也有个表兄,去年还通信,他就在——离你的家大约不远。”
N抬头望着窗外,然后,轻轻地洒脱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凝眸朝我看。一会儿,她又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颈脖说:“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又不等我回答,她放开了我,转身背着我,轻声又说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罢?”
N把头一摇,将她的秀发掀往后去。颓然放开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对我说道:“所以,我也就横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样,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罢,人家遭受的是什么,我凭什么权利去躲避?
N定睛看着我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我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她抬起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好像怕吓了我似的,说道:“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满的,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我知道:每一个聪明的、美丽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这哪里成呢!当真要这么办,就怕连你也不能动了。”
这是我起了稿预备打给父亲的一个电报。我接着纸,不禁脸红了,心想我怎么这样粗心,怪道N要说我变了。
突然,N把脸压在我肩上,紧紧抱住了我。一缕热的东西在我肩下沁开。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是愤怒呢,还是憎恨。N再抬起头来,泪光还是莹莹然,她咬着嘴唇,半晌,这才又说道:“我这班里,昨天是三十多个,今天只有十多个了!
然而,一种说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儿,却呛住了我的喉咙了;何尝不像她那样想,有一种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发闪,可是在这下面深藏着的,还有一个破碎的心,——被蹂躏、被地狱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样的一颗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这样简单。一个人窥见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时候,每每更觉得过去的那种不堪的生活是灵魂上一种沉重的负担。我哪有N那样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泪水挤得痒痒的,我勉强笑着,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N接着说,“家里比这里好些。我要是还有个家呵——”
我见她太兴奋了,一时想不出话来,只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当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个伴,够多么好呢!”终于我这样说,但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有可能,不过是无聊中的慰藉罢哩。
我等着它来罢!”
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似乎缩紧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两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轻声说:“不过,妹妹,你到我家里去,不好么?我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他是喜欢女孩子的。”
我点了点头,却又加一句道:“不过有这意思,你不要说出去呀!”
我挽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和我对面,我看见她的眼圈儿果然有点红了,我也心里一阵难过,就说:“还没一定,也许终于不去了。”
我抿着嘴笑,不言语。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轻轻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脸靠着她的,正想劝她,可是她冷冷地笑着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头鸟造我的谣,让老俵拾了去,作为对我要挟的手段;而他却又借老俵对我的要挟,示好于我,打算让我落到他圈套里,拿他当恩人看!”
我一听这话不平常,心里一惊,但还能微笑摇头道:“没有的事。”
她扑嗤地一笑,“你骗我呢!”低头看着地下,用脚尖在地板上划着。有顷,蓦地她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我,庄重地叫道:“姊姊,你应该去。为什么不呢?这一去,也许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个新天地;你应该去的!”
多年前看过的一个影片的惨厉的景象,在我眼前展开,可是我除了默默诅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个个是半死不活的一脸悲苦,多凄惨!”
“还不是那老把戏么!”N显得十分冷静。“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敌机来轰炸,当头掉下一个炸弹。”
“还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为什么我要昧了良心,跟着他们把是非颠倒,去欺骗同学呢!我消极是真的。不道他想拿这个来逼我上他的钩,那是太卑鄙无耻了。我还不是这样容易吓得软的!”
“我不知道有多远。这条路也从没走过,大概总有三千多里罢。”
“恐怕不尽然罢?”N扁了嘴笑着说,从身边取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这是什么,——你也随便搁在桌子上。”
“干么我要说出去!”N随口回答,眼望着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懒懒地走开一步,却又转来,靠着我身边,把脸搁在我肩头,幽幽地说:“姊姊,你当真想回家去看望父亲么?陇东?在哪里呢?有多么远?你打算几时走呢?”
“姊姊,打算回家去么?”N温柔地轻声说。
“嗳,瞒我干么?”N挽着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说。“刚才你并没把门锁好,那小洋锁只扣住了一个门环,一推就开。我还以为你在家呢,进来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门了。桌子上信件之类,也没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进来,就坐守着等候你。姊姊,你向来是精细的,今儿你一定有什么事,我瞧你的心有点乱。”
“嗳嘿,说不定——”N苦笑着,随即又兴奋起来。“对啦,谁知道呢?我的父亲,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顺民呢,还是当了汉奸,或者也许干了游击队,把他的一点田产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枪天天打游击!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哦,怪道,我记得是锁了门的。”我站起来脱大衣。“妹妹,谢谢你替我看家。刚才着急要赶车,忙中有错。”
“哦!”这才我感觉到N刚才那种骨突的情绪的起伏,不但是为了惜别。“这话怎么说的?有了什么新问题了罢,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也许。我也觉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声音有点变了。“这几天的情形,简直是黑暗透顶。谁也看不惯。不把人当人!”
“九头鸟又造什么谣呢?”
“不过,妹妹,你马上就要吃亏。怎么办呢,马上就会出乱子……”
“事在人为。”我沉吟了一会说。“可是我劝你,此时你还得忍耐,你只要设想你是在做戏,——要争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