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苏北”,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传闻”,从人们的口里传来传去,弄到后来,大家索性自己发明。
不过大致是这样的:消灭“异党”的武力,这次已经下了决心,而且军事部署,十分周密,胜利一定有把握。
K冷静地微笑,点一下头;鬼知道他这微笑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也无暇推敲了,我还是按照预定方针,说我的:
K似乎很用心在听,但还是那样不介意地微笑道:“要是有人跟,也得看他的技巧如何……不过,注意到我,那是得不到什么的。”
那报馆的会客室不是怎样理想的谈话场所,声浪放低是必要的,但最可虑者,时间一长,难保不有第三者也来会客;因此,我也顾不了太多,不管K的感想如何,我就开门见山,直落本题。
这当儿,会客室的门开了,一个茶房探进头来,却又立即回头对外边说:“喏,喏,在这里,在这里!”我立刻感到发生了意外了,朝K丢了个眼色,伸手指一下他,又指自己,摇摇手,转身便走。可是刚到门边,就和进来的一个女子撞个满怀,我还没有看清那女的,却早听得她叫着K的声音,我认识这是萍,——咦,我就站住。
说是他和一个女的常常有约会,女的身材苗条,……活见鬼!我就是身材苗条的!显然的,扯淡扯到这件事的两位,并没做过K的“尾巴”,而我又不便直接打听那做“尾巴”的,到底是谁。我的怀疑也许是由于我有几分“心虚”。我和K在一处的那几次,分明是没有“尾巴”的,然而明明又说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那不是我又是谁?
而况每逢这样的“紧急关头”,内部的试探和侦察也是同时“加强”的;凭经验,我就看出了这一个把戏已经在做了。
等到心气平静下来,我达到了两个结论:第一,关于K的“尾巴”的消息是真的,那女人就是萍;第二,我受了欺骗,……
猛然我想到他们所说常和K在一处的身材苗条的女子,不是萍还有谁呢?顿时气往上冲,失了自持。
我的怨恨的方向,闪闪不定。我不能饶恕K,然而无论如何,要是放过了萍,我怎么能甘心?
我有点生气了。K的态度不够坦白。他这样躲躲闪闪,有什么必要呢?我又气又好笑,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这几天,形势很严重,——难道你不知道?我得到一点消息,你被注意了,行动谨慎些。”
我拨转身就走。我听得K在身后唤我,第一句是扬声的,第二句可就把声浪压低;我又听得脚步声,我不由的也把步子放慢了些,然而脚步声又没有了;我仿佛脑后有眼睛,看见了萍在横身阻止……我连声冷笑着,就飞快地走了。
我想我应该走了。可是K的眼光忽然一闪,手指在桌上划着,问道:“喂,上次——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有点头绪了么?”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再问一句:“有没有朋友在一块儿呢?”
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必须打破这个谜!
如果这一些“扯淡”不是信口开河,那么我的处境实在危险,……我就得先发制人!反正我曾受命“自动找对象,进行工作”;反正在“九一八”那次就报告过,有K这么一个对象,“大堪研究”;而且,即使立刻要创造若干材料,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呢!
在这空气之下,“金头苍蝇”中兴高采烈者,自不乏人,但大多数的关心程度,远不及昨夜赌局的胜负,或者某某“肥猪”的油水究可榨出几多。……偶然也有一二人,——例如刚巧回来一次的F,目瞪口呆这么几分钟,但谁敢吐露心头半个字?谁能担保对面的人不把你的脑袋换取八圈麻将的赌本?F居然敢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说了这么半句:“就怕的是渔翁得利,徒为仇者所快……”可是我想起那天F的“往多处报”的“理论”,就没有理由相信他不会将我出卖。我怎敢有所表示呢?我只笑了一笑,便顾左右而言他。
口是心非的人,这里有的是。但像F那样的人,说他对我也“口是心非”呢,似乎冤枉了他(这一点,我是看准的),不过倘使为了自救,大概他虽则一面“良心痛苦”,一面还是不免要跟我的脑袋开一次玩笑的。
但首先得和K见一面,探一探他究竟生了“尾巴”没有?
以下就是当时经过的大概情形:
他还是冷淡地微笑,不开口,可是我却急了:“你相信我,就说;不相信,我就走!此地不是转弯抹角你我比赛口舌的场所!”
于是我冒险到他所服务的报馆去。
也许他们不过是习惯的“胡诌”,如果不是,则此人已经生了“尾巴”,而且此人不是K还有谁?
两个人都楞了一下,但是萍的脸色立刻变了;K和萍交换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莫作声,却又落在我眼里。我冷笑。K上前一步,眼光望住了我,可是我不让他开口:“K,不用你说,我全明白了;——我和萍原是老朋友,可不知道你和萍也是好朋友!哈哈,可是你刚才咬定牙根说没有,真是何苦呢!……喂,萍,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人家都在称赞你的身条儿真好,窈窕,婀娜,飘飘然的……”
不过也不能“神经过敏”,看见人们在喳喳私议,就远而避之;这会被他们认为“心虚”,这就糟了。还得凑在中间扯淡,信口开河,不痛不痒的诌他妈这么几句,这才妙。然而事有凑巧,“扯淡”中间忽然提到了一个人,我越听越犯疑,几乎要脱口问“此人姓甚”,……
“这就难说了。C—S协会里,经常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脚色……可是你所谓形迹可疑,有什么特别界说没有?”
“这几天来,你到过什么地方去?是不是觉得有人跟住你?”
“这个——没有!”K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露出沉吟的神气。
“还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要走了,“不过,我已经托了人……”
“请你说话要有点分寸!”萍突然转身向我,脸儿板得紧紧的。“放明白些,人家来看朋友,是光明磊落的……”
“有。可巧有几个同乡从外县刚到,聚过几次。”
“好像还没有。”
“噢,噢,谁又说过不是光明磊落呢?既然是光明磊落,又何必自己表白呢?我倒看的雪亮——”我忍住气,抿嘴笑了笑,“可是,K,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番话,你自己去考虑,——哦,不,你们俩去考虑。再见!”
“嗳嗨,萍!”我听得自己的笑声和口音都不自然。“真是太巧了,——可是,对不起,我要早走这么几分钟,够多么好呢!”
“嗳哟,你还来咬文嚼字呢!干脆一句话:可注意到了没有,——有人跟住你啦!”
“哦!可有没有女的?身条儿瘦长的?”
“哎,你何必性急?还不是从家到报馆,又从报馆回家去。有时也到C—S协会去坐坐。你是知道的,我常到的地方,不过这几处。”
“今天我冒险而来,和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你如果信任我的真心真意,你就什么也不要瞒我……”
“不曾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心里在筹划,手里的一枝铅笔在一张纸上便乱写,……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正约了些朋友在家里作乐,三夫人那副好嗓子唱《苏三起解》,一声声打在我心头。我烦躁起来了。手指一用力,卜的一响,铅笔头断了,丢下铅笔,无意中看那张纸,这才看见原来满纸画的都是一个K字!唉,我叹了口气,把纸团皱,心里自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