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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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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报告罢?我虽然还没有探听确实,可是她究竟编造了些什么,也不难推测得什九。这班家伙陷害人的一贯作风,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周围的空气是在一点一点严重起来,一个阴谋,一个攻势,正在对我展开。

除非他是怕我对他先有所不利。这才是笑话呢?我能拿他怎样?我哪有这样闲心情?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聊!

真有点胆寒。光一个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声:“有客。”谁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据她说,上个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这里,曾经到部里找我,——那当然是不会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们正在谋事,还没有头绪。

打扮好以后,对镜自照。有人说我含颦不语的时候,最能动人。也许。但我微笑的姿势难道就不美么?这至少并不讨厌。记得——记得小昭说我最善于曼声低语,娓娓而谈,他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醉。我同意他这意见。而今我又多了经验,我这一种技术该更圆熟了罢?……我侧身回脸,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对着镜子,嗳哟,额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岁呢,浑身饱溢着青春的浓郁的色香味,然而额前的皱纹来的这样快么?怪谁呢?自己近年来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干么!

房东太太的臃肿身体闪开了的当儿,一张瘦削的浓装艳抹的脸儿就叫我一怔。呀,是她么,她几时到了这里的?她来找我干么?

我陡地打了个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没眼色的蠢东西!我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这话题我不感兴趣。

我见她掩饰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经十分明白了,我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就用话冒她一冒:

我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限度。有这样没眼色的不要脸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话堵住她,谁料得到她还会放些什么屁?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说道:“希强这人,真够朋友!告诉你,我们这次来,全亏他帮了忙呢!你想,轮船,飞机,三四个人的票价,该多少?松生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几个钱津贴,够到哪里去?希强还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他关心你;他说,你缺什么,他能为力的时候一定尽力。你瞧,他多么念旧!”

我怎样应付这一个难关?

我得先发制人,一刻也不容缓。我这一局棋幸而还有几着“伏子”,胜负正未可知,事在人为。略略筹划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步骤。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她刚做上省党部委员太太时的臭风头。

我却紧抓住她这一个“也”字,立刻逼紧一步:“当然他也接受中央给他的任务罗!”

我几乎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脸的猢狲,当面打趣我么?还是当真那么蠢?我正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没趣,陡一转念,觉得何苦来呢,我难道还嫌身边的敌人太少么,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给我灌米汤呢!如果我也了解一点希强之为人,还不是全仗你这老师?

小蓉背后,一定有军师。谁?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应该这样和我为难。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经拒绝了他的最后要求,但并没给他以难堪;况且我那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不是又坦白又委婉么?我说:“我如果依了你,那么,B这泼辣货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烦;而且陈大胖子久已对我虎视眈眈,我这面也有不少困难。时机没有成熟,我们且缓一缓。”那时候他听了只是涎着脸笑,眼光一霎一霎的,显然不怀好意。可是当我又暗示说我还有隐疾,医治尚未痊可,我解脱他的双臂,低声说,“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愿意叫你受累呀!”——他忽然疯了似的连声狞笑,猛可的将我摔在沙发上,咬我的肩,拧我的……咄,真不是人,十足一匹疯狗!

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辩道:“啊哟,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瞒了你,不得好报。我们虽则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闲居着,许多事全不大明白。当然也零零碎碎风闻得一两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说,希强这么一个人,未必罢?你想,没有一点凭据,这句话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头上套?”

哼,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虚么?内中一定有把戏,我非挖它出来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哼,咱们瞧罢!不咬人的狗,被追紧了时,也会咬人的。

咱们瞧罢!

几年不见,舜英竟还是那样儿。四五年的时光,对她似乎不生影响,——肉体的和精神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证实了我这感想。

但是,且慢,他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没有理由。当初他在诱我上钩的时候,无意中不是被我窥见了他的一二秘密么?虽然我那时装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这种人,心计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来,人人就跟他一样坏,不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确定我将对他先有所不利。

但是这位“前委员太太”竟木然不觉,更挪近些郑重地说:“他这人,有见识,有手段,又够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

不过以后似乎并没对我怎样怀恨,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简直是做戏似的;而且接着又是小蓉来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舜英,你不用再瞒我,我们是好朋友,亲姊妹似的。再说,我对于希强的感想也还是不坏——不过,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希强——他和日汪方面也有来往!”

“新近还拨给他五万块钱呢!”我随口编造起来了。

“我听说,中央——给了他相当重要的任务,难道不知道么?”

“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客套。“几时到的?住在哪里?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当然罗,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瞒我了。”

“岂止是不差!”舜英眉飞色舞了,但马上一顿,改了口气说,“瞧光景是——还有点办法。”

“嗳,话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认识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过一时间的特别关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还有什么可说?“特别关系”?——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创呢,还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轻轻讽示道:“如果讲到这一点,我先得多谢你,——多谢你好意作合,哈哈!”

“啊,中央——啊哟,那我可不知道。”

“啊哟,哦——哦,他和那边有来往。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显然那惊讶是装出来的,但也许有几分真,因为她哪里会想到我是随口编造来试探她。

“啊哟,你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啊哟,你现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贵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记不起我这老同学,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记你,真是……”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语气真是十二分诚恳而且谦逊。“他也好,你也好,两好成功一双,哈哈!”

“哦,五万!啊哟,原来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曾经受了骗,幸而无意中发觉。

“哦!谢谢他,……”我随口应着。我还看重这样的“念旧”么?那才是笑话。他从前害的我还不够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来很有“办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联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觉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亲切地问道:“希强近来的光景很不差罢?”

“哦哦,老同学,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备好一车子的话,再不让她倾泻就会闷憋了气似的。我这次再不打断她的了,我静听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滚起四五年前的旧事。

“可是,舜英姊,实在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来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两眼一瞪,仿佛用力将“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随即抽出手帕来,在粉脸上轻轻按了几下。

“你这几年来,真是飞黄腾达,一帆风顺,”她用了最爱娇的姿态抓住了我的手说,“虽说是时来运来,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积极。”

“你还记得希强么?”她再挪近些,声音放低。

“他——他什么?”我装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这位“前委员太太”只管忙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脸,半晌,这才支吾答道:“他这人,办事真漂亮。”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无所谓。两边都沾着点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办法的,什么都行;没办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两可地应了这一声,两手将那手帕绞了又绞,显然是在搜索枯肠,准备再试一试她的“聪明”。我却没有耐心静候,就又问道:“你们这次是接了命令这才同来的罢?”

不知为何,她听了我这句话,忽然全身一跳,慌张地反问道,“什么命令?这不是一句玩话!”但随即她悟到我这句话的意义了,掩饰地一笑说:“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么,没有。不过也见过了秘书长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点头,笑了一笑。舜英刚才那慌张也该有点“缘故”的罢?

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这里——东西又贵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惨。喝一杯咖啡,要两块钱,可是那算什么咖啡呢?红糖水罢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够多么好!希强……哦,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儿要求调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刚刚我想起了一句话,希强,——你想他——他和那边来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别任务罢?——我不过这样猜,你说,怎样?”

我笑了笑,不作声。难为她居然从我所编造的那一句话里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来了。但是她要劝我去上海呢,这是有意呢无意?

这时候,突然警报响了。她一下子跳起来,到窗前望了望,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你这里望不见,挂了几个红球了?这太危险!”

“不相干。”我懒懒地站了起来。“你回去路远不远?要不,就进我们那个洞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回去。可是她还有心情告诉我她的住址。

警报解除,在午后一时许。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两小时左右。摇摇的烛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脸,昏眊的眼睛,信口开河的谈话。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头,一会儿将那位“前委员太太”的访问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会儿又猜详那正向自己包围了来的攻势,忖量自己的对策有无必胜的把握。觉得自己脸上发烧,额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从洞的前部传来一句话:高射炮响了!满洞的嘈音立时沉寂下去,只有呼吸的声音。有一缕悲凉的味儿,从心里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这时候一个炸弹下来,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场戏。

中学时代及以后,常听得说:人生是不断的斗争。

我现在是斗争呢,是做戏?哦,又像斗争又像做戏!最伤脑筋的是斗争中又有斗争,戏中又有戏。而且我到底为了什么?五六年前,我这人,不是比现在单纯得多么?那时我心安理得,走一个人所应该走的生活的路。然而这就妨碍了谁的利益了,种种的逼胁诱惑,都集中在我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据说都是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现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进我生活中的第一个卑劣无耻的人,原来现在是——

多谢舜英带来这消息。想不到还有这一天,我能够亲眼见他现原形,而且,也许我还能亲手对他施行报复呢!报答他当日用尽卑劣无耻的手段将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现在尚觉活着还有意思,无非因为还有一些人,还有几个人,我要一一对他们报复!

从防空洞出来,九月的阳光和微风给我以力量。我略一筹思,就决定先到G那里探一探空气。像一个猎狼的人,我得胆大而机警;我想我还可以对付他,我还保留着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宝。

然而不巧,G那里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当差的脸色不对,转身就走,可是刚到门外,背后又追着说“请”了。难道那“客”竟为我而“回避”么?我预感到G也是料着我会来的,今天将有一场“好戏”。

果然,刚一见面,G就恶意地笑道:“小姐,几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约几个人,捧一下场呢。”

哦,他一开头,就“以攻为守”,那我要用“奇袭”,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脸说:“我正要来和你算帐!请你吩咐当差,一小时内,谢绝来客。”

“嗨嗨,”他轻薄地笑了,“一小时?小姐,太长久罢,你受得住么?”

我装做不理会,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这才说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干么你倒在幕后发号施令,对我来一个攻势包围?我替你想想: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好像犯不着你大才小用,这么费事!好罢,今天我上门来,听候你高抬贵手!”

他两臂交叉,站在那里只是笑。

我再继续攻势:“自己想一想,在这个圈子里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红眉毛绿眼睛的好汉也见过几个;甜酸苦辣,也算都尝了些;不过一向处世,也还有点主义:我没有妨害人家的企图,可是人家逼得我没路走的时候,我不能不自卫。我即使毁了也不怕,但未必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还是交叉着臂,站在那里,但已经不笑了,两眼闪闪地,正像一条狼在准备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敛,冷冷地答道:“你这番话是对我说的么?嘿嘿,小姐,冷静一点,不要太兴头。”

“我不对你说对谁说?我正在后悔一向太冷静!”声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将他逼上火来。

“嗨嗨嗨——”他连声冷笑,恶狠狠地瞪视我;突然一转身,就朝门口走。这一下,颇出我意外,我正在筹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过身来,走近我面前,低声然而满涵威吓的意味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齿有多么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能够瞒过我么:隐在这样大言之后的,往往是虚怯。我终于在神经战上取得了主动的地位。我侧着脸,嫣然微笑,曼声说:“我的牙齿有多么尖利,你是永远看不见的。我向来少说话,不是还承你夸奖过么?但现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齿,那么,今后我在几个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没嘴的葫芦。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尖利。”

他没等我说完,就大步走了几步,在我最后的一句上他站住了,两手紧握一下,把手指关节弄得必必地响,自言自语道:“该死!简直是恫吓!”

“不是!”我马上接口说,声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吓,只不过来交换交换意见,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共通点。如此而已!”

他装作不理会,继续大步的走,忽然一个圈子绕到我背后,猛可的将两手向我腰部箍来;我吃了一惊,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一面却听得他格格地狞笑道:“小姐,我们的共通点就在这里!”我明白他的意向了!这淫邪绝伦的恶鬼!我尽力一挣,厉声喝道,“你别装傻!”同时,我一瞥眼见他的武装带挂在一张椅背上,他那支手枪也在一起,我抢前一步,掣枪在手,退后一步,声音放和平了些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战地服务过来的。”

局面发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时我有什么旁的办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两手交叉在胸前,歪着头,向我凝视。

似乎也在踌躇。

这时候,门外来了轻轻的叩声,我把手枪丢在桌上,就去开门。当差的报告:东屋那位客人说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们明天见罢。”我回头笑了一笑说,就轻盈缓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时,才觉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认我已经失败。我对于G的估量,本来不高;希望他能够放“和平”些,那就比“骆驼穿过针孔”还要难。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试探,——试出他是否在幕后指挥小蓉和我为难。这一点,现在已经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无困难。在这样的环境中,除非是极端卑鄙无耻阴险的人,谁也难于立足;我还不够卑鄙,不够无耻,不够阴险!我只不过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强能以自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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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