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闰元宵

崇祯庚辰闰正月①，与越中父老约重张五夜灯，余作张灯致语曰②：“两逢元正③，岁成闰于摄提之辰④；再值孟陬⑤，天假人以闲暇之月。《春秋传》详记二百四十二年事⑥，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书；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乾德五年，宋祖犹烦钦赐⑦。兹闰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当场；百岁难逢，须效古人而秉烛⑧。况吾大越，蓬莱福地，宛委洞天。大江以东，民皆安堵；遵海而北⑨，水不扬波。含哺嬉兮⑩，共乐太平之世界；重译至者，皆言中国有圣人。千百国来朝，白雉之陈无算；十三年于兹，黄耇之说有征。乐圣衔杯，宜纵饮屠苏之酒；较书分火，应暂辍太乙之藜。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六鳌山立，只说飞来东武，使鸡犬不惊；百兽室悬，毋曰下守海澨，唯鱼鳖是见。笙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花草盈街，禊帖携来兰渚。士女潮涌，撼动蠡城；车马雷殷，唤醒龙屿。况时逢丰穰，呼庚呼癸，一岁自兆重登；且科际辰年，为龙为光，两榜必征双首。莫轻此五夜之乐，眼望何时？试问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敢祈同志，勿负良宵。敬藉赫蹏，喧传口号。”

【注释】

①崇祯庚辰：即崇祯十三年（1640）。

②致语：颂辞。

③元正：元旦。

④摄提：即摄提格，古代曾用太岁在天宫中的运转方向来纪年，太岁指向寅宫的位置就是摄提格。

⑤孟陬（zōu）：即农历正月。

⑥《春秋传》：一般称《春秋》，我国第一部编年史，相传为孔子所编订，记载了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共242年的历史。

⑦“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句：典故出自宋王栐《燕翼诒谋录》：“国朝故事，三元张灯。太祖乾德五年正月甲辰诏曰：‘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宇乂安，方当年谷之丰登，宜纵士民之行乐，其令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后遂为例。”乾德五年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年号，即公元967年。

⑧秉烛：秉烛夜游，指及时行乐。《古诗十九首》：“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⑨遵海：靠近海岸。

⑩含哺嬉兮：语出《庄子》：“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含哺，嘴里含着食物，形容人民生活富足安乐。

白雉：白色的野鸡，古人认为是祥瑞之物。

十三年于兹，黄耇（gǒu）之说有征：典故出自司马迁的《史记·留侯世家》：“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在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倾，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谷城北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黄耉，指年纪大的老人。

乐圣衔杯：典故出自唐李适之《罢相作》：“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乐圣，指嗜酒。衔杯，喝酒。

屠苏：屠苏酒，古代的习俗，正月初一全家人要坐在一起喝屠苏酒。

较书分火，应暂辍太乙之藜：典出晋王嘉《拾遗记》：“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黎丈，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人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五行洪范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帛及绅，以记其言，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太乙之精。天帝闻卯金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曰：‘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从向授其术，向亦不悟此人焉。”

六鳌：指传说中背负着五座仙山的六只巨型乌龟。

东武：东武山，又称龟山、怪山、塔山。据《吴越春秋记载》，此山位于琅琊东武海中。

百兽：指被扎成各种形状的彩灯。

海澨（shì）：海边。

竹椽出自柯亭：典故出自《后汉书·蔡邕传》注引张騭《文士传》：“蔡告吴人曰：‘吾昔尝经会稽高迁亭，见屋椽竹东间第十六可以为笛，取用，果有异声。’伏涛《长笛赋序》云：‘柯亭之观，以竹为椽，邕为笛，奇声独绝。’”柯亭，在今浙江绍兴西南，又名高迁亭、千秋亭。

禊帖：即《兰亭集序》。文中有修禊事语，故名。兰渚：在今绍兴府城南二十五里，东晋王羲之、谢安、孙绰、许珣等集会于此，修禊事，曲水流觞。

龙屿：指龙山，卧龙山。

呼庚呼癸：即呼庚癸，是乞讨粮食的隐语。典故出自《左传·哀公十三年》：“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对曰：‘粱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杜预注：“军中不得出粮，故为私隐。庚，西方，主谷；癸，北方，主水。”此处表示粮食充足。

科际辰年：辰年这一年是举行科举考试的年份。

为龙为光：语出《诗经·小雅·蓼萧》：“既见君子，为龙为光。”指帝王赐予恩惠和光荣。

赫蹏：古代用来写字的小块绢帛，后泛指写字的纸张。

【译文】

崇祯庚辰年闰正月，我与越中的父老乡亲约定重新举办五夜灯会。我作了一篇灯火颂辞，说：“两度遇上元旦，一年的闰月成于摄提之年；再次恰逢正月，是上天赐给人的闲暇之月。《春秋传》详细记载了二百四十二年的事情，春王正月，孔子不曾得以重新书写；开封府重新规定正月十七和十八夜里放灯，乾德五年，还要劳烦宋太祖钦定赐予皇恩诰命。现今遇到闰正月，实在是三生的奇遇，哪里得来这样的幸运可以当场经历；百年难得相逢，须要效仿古人秉烛夜游。何况我们大越中，是蓬莱仙境、洞天福地。大江以东，人民安康和乐；遵海以北，社会安定，波澜不兴。人民安居乐业，共同享乐太平世界；从遥远地方到来的人，都说中国有圣人。千百个国家来觐见朝拜，白雉鸡摆放得数不过来；从崇祯皇帝即位以来的十三年，像张良尊敬黄耉老人的传说屡有验证。嗜酒者举杯，应该纵情豪饮屠苏酒；校书郎分火校书，应该暂且丢下太乙真人之藜杖。前一个元宵因为下了雪，上天也知道要装点丰收之年；后一个灯火之夕想要与月亮相邀，人们不应该错过这个盛大的灯节。六鳌立在山上，传说它们是从东武飞来，鸡犬见到了都不会受到惊吓；百兽之灯悬挂在屋里，据说它们是来守护海滨，只看得见鱼鳖。笙箫之乐使大地喧闹，其制作原料来自柯亭；花花草草摆满街巷，把修禊事的帖子带到兰渚来。士子淑女拥挤着像浪潮一样涌动，撼动着整个绍兴城；车子马匹之声像雷声轰响，唤醒了龙山。何况恰逢五谷丰登之年，粮食充足，一年有两个元宵，并且又是举行科举考试之年，皇帝赐予恩宠，两榜上必定能高中状元，不要轻视这五夜的灯火之乐，望眼欲穿要到什么时候？试着问一下那些百岁老人，能够经历几次这样的盛大节日？祈求志同道合之人，不要辜负了这样美好的夜晚。恭敬地借助一方红纸，宣传呼唤。”

【评点】

闰月在我们传统的农历中是非常常见的，农历一个月的天数与现在的公历要相差一天或者两天。闰月能够把少掉的天数补回来，从而使日期与地球公转的周期相吻合。一般闰月出现在二月、五月、六月、八月，很少出现在正月和腊月的。而在作者的那个年代，他却碰到了闰正月的，因此要过两个元宵节，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怪不得要这样隆重地举办灯节。恰好前一个元宵碰到下雪的天气，见不到月亮，这一次正好可以挽回上次的遗憾，让大家热闹地欢聚在一起，共同庆祝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