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露兄

崇祯癸酉①，有好事者开茶馆，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馆曰“露兄”，取米颠“茶甘露有兄”句也②。为之作《斗茶檄》，曰：“水淫茶癖③，爰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生尘④；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积蠹⑤。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⑥，水符递自玉泉，茗战争来兰雪⑦。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⑧；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⑨。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⑩；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一壶挥塵，用畅清谈；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注释】

①崇祯癸酉：即崇祯六年（1633）。

②米颠：即北宋书画家米芾，因其行为颇为疯癫被人称为“米颠”。“茶甘露有兄”句：出自北宋庄绰《鸡肋编》：“其作文亦狂怪，尝作诗云：‘饭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人不识露兄故实，扣之，乃曰：‘只是甘露哥哥耳。’”

③水淫：典故出自《南史》：“何佟之性好洁，一日之中洗涤者十余过，犹恨不足，时人称为‘水淫’。”茶癖：唐代陆羽爱茶成癖，唐贯休《和毛学士舍人早春》诗句曰：“茶癖金鐺快，松香玉露含。”

④葛灶：指东晋炼丹家葛洪的炼丹炉灶。

⑤羽《经》：指陆羽所撰写的《茶经》。

⑥汤盟：即汤灶。五代和凝在朝为官，与同僚天天相邀喝茶，谁家茶的味道不好就受罚，因此被人们称为“汤灶”。

⑦茗战：指斗茶。

⑧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出自苏轼《与王元直》：“但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文宗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⑨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出自苏轼《胜相院经藏记》：“自蜜及甘蔗，查梨与橘柚，说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

⑩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佛教语，又叫八支德水、八味水、八定水，指八种特殊的功德之水，佛之净土有八功德池，池中有八定水充盈其中，八功德分别为：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诸根。

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七家常事就是生活当中的七种必需品。宋吴自牧《梦梁录》：“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

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出自《世说新语》：“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出自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诗中有句曰“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里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挥塵：清谈，闲聊。

白醉：即酒醉。

【译文】

崇祯癸酉年，有好事之人开了一家茶馆，水是玉带泉的泉水，茶是兰雪茶，茶水是刚刚煮的，因此没有老汤，茶具器皿时时洗涤，因此没有脏的器具。它的火候和茶水冲泡之时机，也时常把握得非常到位。我非常喜欢这茶，给它取名叫做“露兄”，取自米芾“茶甘露有兄”的句子，并给它作了一篇《斗茶檄》：水淫茶癖，源自古老习俗；瑞草雪茶，向来被称为越中一绝。只是因为烹煮不得法，一直以来煮茶的炉灶都蒙上灰尘，无人过问；更加因为没有人能品茶鉴赏，导致陆羽的《茶经》无人翻阅而生起蛀虫。近来选择这样一个佳境胜地，又重新办起茶社。符合泡茶的水来自玉带泉，经过斗茶挑选了最好的兰雪茶。瓜子和炒豆必来自瑞草桥边；柑橘柚子与查梨出自仲山的果园。净土之八功德水，也比不上它甘甜爽滑、清香洁净、清凉可口；七件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哪有一天可以少得了这茶呢？王子猷的竹子可以与此齐名；七碗茶都吃不了，假使卢仝在世也品不了茶的滋味。泡一壶茶，足以让人畅谈；半榻焚香，与友人邀约共醉。

【评点】

古代的商家虽然不太会做广告进行宣传，但是作者为这茶馆写的这篇檄文难道不算是广告？这广告打得还特别响亮，只因张岱是精于品茶的名士，又是文笔绝佳的散文大家。撰写这样一篇《斗茶檄》，句句文雅，字字新奇。人们还没有喝这茶馆的茶，因为读了这篇文字早已心向往之了。古代人对茶品非常重视，有专门的茶道。可惜被我们这些无知后代弄丢了，要想了解茶道，还得远渡重洋，去茶道保存完整的日本参观，实在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