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巘花阁

巘花阁在筠芝亭松峡下①，层崖古木，高出林皋②，秋有红叶。坡下支壑回涡③，石棱棱④，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⑤，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蹐，若石窟书砚。隔水看山、看阁、看石麓、看松峡上松，庐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⑥。五雪叔属余作对，余曰：“身在襄阳袖石里⑦，家来辋口扇图中⑧。”言其小处。

【注释】

①筠芝亭：详见本书第一卷《筠芝亭》注释。

②林皋：山林。

③支壑回涡：形容山谷溪流曲曲折折，回环往复。

④石（mǔ）：指凸起的石头。

⑤牖（yǒu）：窗户，这里活用为动词，安装窗户。

⑥庐山面目：指事情本来的面目。语出于苏轼的诗《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⑦身在襄阳袖石里：宋代著名画家米芾袖石的典故。作者《夜航船》有此典，摘录如下：“灵壁石：米元章守涟水，地接灵壁，畜石甚富，一一品目，入玩则终日不出。杨次公为廉访，规之曰：‘朝廷以千里郡付公，那得终日弄石。’米径前，于左袖中取一石，嵌空玲珑，峰峦洞穴皆具，色极清润，婉转翻落，以云杨曰：‘此石何如？’杨殊不顾。乃纳之袖，又出一石，叠峰层峦，奇巧又胜。又纳之袖，最后出一石，尽天画视镂之巧，顾杨曰：‘如此那得不爱？’杨忽曰：‘非独公爱，我亦爱也。’即就米手攫得之，径等车而去。”

⑧辋口：在今陕西蓝田辋川，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别墅所在地。

【译文】

巘花阁在筠芝亭的松峡下，层层叠叠的悬崖和参天古木，远远地高出山林，秋天能看到红叶。山坡下溪壑里的水回旋曲折，岸边石头棱棱突起，与溪壑隔水相对。巘花阁没有安装门槛和窗户，地上不起高楼，不建露台，而意境却有无穷韵味。五叔从广陵回来，有一肚子建筑园林楼阁的想法，于是就在这里小试牛刀，陆续建造了露台、亭子、走廊、栈道，在照面楼的旁边又新添置了厅堂、阁楼，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栽种梅花，这样一来未免显得呆板、实在而拥挤，意境反而狭隘局促了，就好像石窟里放了书籍和砚台一样不协调。隔着流水看山峦、看楼阁、看堆满石头的山脚、看松峡上的松树，庐山的真面目反而从山外看得一清二楚。五叔嘱托我作一副对联，我说：“身在襄阳袖石里，家来辋口扇图中。”言外之意说的是巘花阁太小家子气了。

【评点】

江南的园林建筑最讲究布局，体现独特的意境。巘花阁以前是楼阁里没有门槛、没有窗户，也不修建高楼、露台，样子非常古朴自然，看着就很舒服。而作者的五叔却在巘花阁里大兴土木，建造了许多楼阁回廊，密密麻麻地栽种梅花，建筑一多就显得拥挤不堪，还有什么好欣赏的呢？中国的建筑讲究意境，正如中国的绘画，很注意留白，有时候一幅画的意境不在画上东西，反而是空白之处给人无限遐想。园林也正同此理，疏疏落落的建筑与山林相辉映反而给人一种置身仙境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