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阮圆海戏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②，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③。然其所打院本④，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⑤，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

【注释】

①阮圆海：阮大铖（1587-1648），字集之，号圆海、石巢、百子山樵，怀宁（今安徽安庆）人。曾任给事中，后来依附阉党魏忠贤被罢官。明亡后在朱由崧的南明朝廷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前期为东林党人，后反复，任职南明朝廷后与马士英勾结残害东林和复社文人。南京被清兵攻陷后降清，跌死于仙霞关石道。著有传奇《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合称“石巢四种”。

②关目：即剧情。

③孟浪：轻率、粗鲁。

④院本：剧本。元朝时行院进行戏曲表演的脚本，明清时泛称各种戏剧及其脚本。

⑤《十错认》：全称《十错认春灯谜》，故事写宇文羲和宇文彦兄弟俩与韦初平的两个女儿影娘和惜惜的故事，情节曲折，误会重重，但最终取得大团圆结局。《摩尼珠》：又名《牟尼合》，故事写梁思远遭建康招讨使封其蔀的迫害与儿子佛珠失散，海盗欲杀死梁思远，后被达摩搭救，佛珠被盐商收养。十年后梁思远与儿子佛珠重逢，佛珠迎娶幼时所定王僴之女为妻。《燕子笺》：故事写霍都梁与样貌相似的妓女华行云和郦学士之女郦飞元之间因错拿画和被燕子衔来的诗笺而演绎的一场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

【译文】

阮圆海很有才华，但遗憾的是他居心不良，野心太大，他所编的各个戏剧中，十分之七是咒骂世人，十分之三是自我安慰、自我嘲笑，大多是诋毁东林党，而为魏忠贤阉党辩护。所以他多被士人君子唾弃，也因此他的传奇不太出名。如果只从戏曲角度来讨论评价，他的戏曲的确能独树一帜，不落俗套。

阮圆海家的伶人尤其讲究剧情，讲究情理，讲究线索关键，与其他鲁莽轻率的戏班子不同。然而他们所演唱的剧本都是主人亲自撰写的，字字句句都描摹刻画，苦心经营，用尽机巧，这又与其他鲁莽轻率的戏班子不同。所以他们搬上舞台所表演的戏曲本本都很出色，每个角色、每句唱词、每句台词都出色。我在他们家观看了《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出曲目，戏曲中的架构串接、插科打诨以及演员的意态眼色，主人都一一细细地跟他们讲得明明白白。演员知道了戏曲中的意义况味，知道了其中的意图旨归，所以咬文嚼字，吞吐气韵都很到位，因此他们的表演很让人回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中的龙灯和紫姑，《摩尼珠》中的走解和猴戏，《燕子笺》中的飞燕、舞象、波斯进献宝物和纸札装扮，无一不极尽刻画之能事，所以也就越发精彩出色。

【译文】

【评点】

对于一个好的戏曲，其实对作者要求很严格，戏曲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其一是要懂小说的结构以及情节的设置，好的戏曲大多情节曲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能吸引观众看下去。其二是要懂文学家的辞藻，唱词优美确实能打动人心，如汤显祖的《牡丹亭》，词写得非常美，听起来就如同进入主人公所经历的场景和情景中。第三要懂音乐家的旋律，只有合律的曲调唱起来才优美动听，才能最终打动观众的心。编剧之人要是个全才，演员也要有一颗会领悟、能理解的心，这样才能把人物身上的东西表现出来，把纸上的人物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①，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②，辩宥魏党③，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④，不落窠臼者也⑤。

【注释】

①十七：十分之七。

②东林：东林党，明代末年，顾宪成与高攀龙、钱一本等人在江苏无锡的东林书院讲学并讨论时政，后来被一些士大夫支持发展成为一种政治团体，被称为“东林党”。

③辩宥：辩护，说好话。魏党：以魏忠贤为首的政治团伙。

④镞镞（zú）能新：语出《世说新语·赏誉》：“文学镞镞，无能不新。”镞镞，挺拔耸立的样子。

⑤不落窠臼：比喻自创一格，不落俗套。

【评点】

有才华之人不一定有好品行，但是他的才华又的确让人刮目相看。如西晋的潘岳，被后世封为美男子，文学成就也不赖，然而品行却不怎么好，经常向权贵之人献媚。又如南宋大奸臣秦桧的书法非常好，开创了宋体字，但他却向敌人屈辱求和，陷害忠臣良将岳飞，遭到世世代代的唾骂。还有现代社会，大汉奸胡兰成也是一个十分有才华的人，但却卖国求荣，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堪。作者所写的阮大铖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戏曲写得非常好，几乎可以被称为“汤显祖第二”，但可惜他身上的污点太多，他的戏曲也被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