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王月生

南京朱市妓②，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③，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④，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⑤，嘲弄哈侮⑥，不能勾其一粲⑦。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⑧，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⑨，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注释】

①王月生：秦淮名妓。其生平事迹，余怀《板桥杂记》记载得比较详细，摘引于下：“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桐城孙武公昵之，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水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南曲诸妓皆色沮，渐逸去。天明始罢酒。次日，各赋诗纪其事。余诗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也。微波绣之于帨巾不去手。武公益眷念，欲置为侧室。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强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夺以归。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携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函置于盘，以享群贼。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②朱市：指南京秦淮河两岸档次较低的妓院。

③纤趾一牙：指王月生的脚很小。

④矜贵：矜持高贵。

⑤狡狯：玩笑，调笑。

⑥哈侮：轻薄，戏弄。

⑦粲：指露齿而笑。

⑧书帕：书帖与定金。

⑨合卺（jǐn）：古代结婚时男女同杯饮酒之礼，此处是指包养妓女。

【译文】

王月生爱好喝茶，与闵老子交好，即使是刮大风下大雨、出席盛大的宴会，也必定到闵老子家里啜饮几壶茶才离开。与她交往的人里如果有中意的，也和他们相约在闵老子家见面。有一天，闵老子家的邻居、一个大商人，邀请了青楼中十几个妓女，一群人在一起嬉笑打闹，坐起来围成一圈，饮酒狂欢。月生站在露台上，依靠着栏杆，窈窕修长，面露羞涩，那一群妓女见了月生都自叹不如，躲到一旁去了。月生冷冷淡淡的，像孤高的梅花和清冷的月亮，冰霜般孤傲清高，不喜欢与低俗的人相交往，有人经常同她对面而坐，月生却视若无睹。

有个公子包养她，和她一起起居、朝夕相对有半个月，竟然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有一天她嘴里嘟嘟囔囔的，无聊的客人惊喜万分，跑着去告诉公子说：“月生开口说话了！”大家都哄堂大笑，以为这是吉祥的征兆，急忙跑过去等着她开口说话，月生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公子一再请求，月生羞涩地说出两个字：“回家。”

南京其他青楼的妓女不屑和南京朱市里的妓女相比，但王月生出于朱市，而三十年来青楼里绝对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王月生面容像建兰刚刚开放，楚楚可怜，文文弱弱，纤细的脚像象牙，如同刚刚出水的红菱，矜持高贵，寡言少笑，妓院姐妹和无聊客人想方设法地和她开玩笑，百般嘲弄轻薄，还是不能惹她展颜一笑。王月生擅长楷书，善于画兰花、竹子和水仙，也懂得唱吴歌，但不轻易开口。南京的功臣显宦、富商大佬用尽手段将她请来，也不能让她陪着吃完一顿饭，富商权贵请她到席要花上大半天，必须提前一天送上请帖和定金，即使没有十两银子也要五两银子，不敢随意轻慢她。想要和她享受鱼水之欢，如果不提前一两个月聘定，那么一年到头也等不到。

【译文】

【评点】

古代的妓院青楼，也是有规矩和行情的。妓女按照姿色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像王月生这样的妓女应该算是第一等的高级妓女。这样的高级妓女不仅要有美貌，还要有才华，仅仅从她擅长楷书和绘画就知道她也应该是知书识礼的。此外，她还会唱吴歌，音乐方面也是通晓的，如此才貌相当的佳人足以让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王月生的脾气性格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虽然身为妓女却清高矜持、寡言少笑，是个地道的“冷美人”。连达官贵人和富商大佬都不敢怠慢了她，请她赴席都要千呼万唤，大有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的架势。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①，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②，视娗羞涩③，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④，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⑤，寻又止⑥，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⑦：“家去。”

【注释】

①谇（suì）：谩骂。此处是指嬉笑打闹之意。

②楯（shǔn）：指栏杆上的横木。

③娗（tǐng）：身长而羞涩。

④嗫嚅：想说话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的样子。

⑤赪（chēng）：脸红。

⑥寻：过了一会儿。

⑦蹇（jiǎn）涩：羞涩，难为情。

【评点】

王月生这么特别，却也有她自己的爱好，她爱闵老子的茶，与高雅之士相聚，因此那些低俗没品味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睛，即使被逼无奈要陪客，但她也选择不与他们说一句话。足以见她是多么孤高清冷，然而这样的美人越是冷淡，男人却越是喜欢，越是想征服她，想博得美人一笑。如此美丽的人却生不逢时，如此孤高的品质却沦落风尘，怎不叫人惋惜感叹呢？就如《红楼梦》里的妙玉，虽然清高得不可一世，最终的结果却是终陷泥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