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龙山放灯

万历辛丑年②，父叔辈张灯龙山，剡木为架者百③，涂以丹雘④，帨以文锦⑤，一灯三之。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⑥，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⑦，又如隋炀帝夜游⑧，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⑨，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⑩。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

【注释】

①放灯：民间习俗，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点灯。宋太宗以前有上元、中元、下元三个点灯的节日。上元正月十五点天灯，中元七月十五点河灯，下元十月十五点街灯。后来朝廷罢免了中元和下元的点灯仪式，但民间尚有余存。

②万历辛丑年：即万历二十九年（1601）。

③剡（yǎn）：削。

④丹雘（huò）：红色的涂料。

⑤帨（shuì）：头巾，这里用作动词，用头巾裹住，包住。

⑥树杪：树梢。

⑦浴浴熊熊：形容灯火繁多，像大火燃烧的样子。

⑧“隋炀帝夜游”句：出自《隋书》。“壬午，上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广遍岩谷。”隋炀帝：杨广（560-618），隋朝末代皇帝，隋文帝杨坚的次子，在位期间昏庸无道，大兴土木，生活豪奢淫逸。

⑨团结：指积聚在一起成为一团。

⑩迷迷：围绕，环绕。

沉沉昧旦：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

【译文】

正月十六夜里，张分守在山顶的星宿阁里宴请织造太监，傍晚走到山下，看见庙门上的禁条，太监连忙走出轿子笑着说：“就照他们说的做，就照他们说的做！”于是把随行的仆役都留下，让两个小童扶着上山。等到半夜的时候，星宿阁里的灯火散了，宴会也结束了。灯火盛宴一共举行了四个夜晚，山上山下，酒糟成丘、肉骨成林，每天打扫出来的果核、甘蔗渣滓以及鱼、肉、骨头、贝壳等，堆砌成了高大的山丘，拾起妇女们丢失的鞋子挂到树上，仿佛一树秋叶。

传说正月十五夜里，灯灭人静，卖酒的人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残渣，有六七个美丽的女子买酒喝，酒已经卖完了，只剩下没有开封的。她们就买了一大罍，足足有四斗多酒，拿出收在袖子里的瓜果，顷刻之间就把一大罍喝光，然后离开了。人们怀疑她们是女人星，或者叫做酒星。还有一件事情，有个无赖在城隍庙的左边借了几栋空楼，将漂亮的娈童养在里面，称为帘子胡同。这天夜里有美少年来找某个娈童寻欢作乐，剪亮蜡烛，醉饮美酒，极尽猥亵，解开衣服才发现是女子，天还没有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是什么人，或者妖狐所化也未可知。

万历辛丑年，父亲和叔叔等人在龙山上放灯。他们砍削木头做成几百个木架子，把红色的涂料涂在上面，再在上面披上彩色的锦缎，一盏灯配有三个木架子。灯不只放在木架子上或石阶梯道上，沿着山脉，顺着山谷，枝头和树杪上，没有不挂灯的。从城隍庙的庙门上到蓬莱冈的上上下下，也都挂满了灯。在山下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就好像看到天上的星河倾倒了下来，像大火一样熊熊燃烧，又像是隋炀帝夜晚出游，倾倒下几斛萤火虫在山谷之间，一大团萤火虫刚刚散开，依附在草木之上，迷迷离离，不能离开。有好事之人在山上卖酒，顺着山坡席地摆设，坐下来叫卖。山上没有一处地方没有灯，每处灯下设有酒席，席上皆无虚座，人人都在唱歌或鼓吹弹奏的。来看灯的男男女女一旦进入庙门，便不能回头，也无法抽身后退，只能跟着人群的走向往前推进，如忽上忽下的浪潮一样，不知道将涌向哪个地方，只能听其所便，随其所然。庙门上悬挂着禁条，上面写着：禁止车马，禁止烟火，禁止喧哗，禁止豪门贵族的家奴驱赶行人。父亲和叔叔们把台子搭在大松树下，也有酒席，也摆有音乐歌唱，每天夜里鼓吹弹奏笙簧，宴席间的唱歌声、管弦乐器的演奏声，一直欢闹到天亮。

【译文】

【评点】

隋炀帝当年捉萤火虫来照明，看起来非常浪漫，但对于一国之君，这是极度荒淫误国的做法，因此后来被当成是昏庸之君的不耻行径。唐代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诗《隋宫》写道：“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对隋炀帝的行为进行了批判。张岱家在龙山放灯，也是极度豪奢之事，对于江南这样的官宦之家尚且如此，比他们家更加显贵的达官贵人又不知怎样奢华淫靡。明朝的灭亡难道与这些世家大族的奢侈没有一点关系吗？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于山巅星宿阁①，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②：“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却随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③。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④，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⑤，堆砌成高阜⑥，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者正收核⑦，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买大罍一⑧，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⑨，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而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注释】

①织造太监：明代在南京、苏州和杭州设置专局，专门掌管上贡的丝织品，供给皇宫之用，每个专局设置提督制造太监一人。

②舆：指轿子。

③丱（guàn）角：古代儿童的一种发式，在头发扎两个角，此处代指年幼的仆人。

④糟丘肉林：酒成山，肉成林，形容酒肉非常多。

⑤蠡蜕：贝类的壳。

⑥高阜：高大的山丘。

⑦当垆：即卖酒。

⑧罍（léi）：一种盛放酒的容器。

⑨殢（tì）酒：困酒，病酒。

【评点】

明朝出了魏忠贤这样的阉竖，所以人们对太监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但文中的织造太监倒还是个通情达理之人，遵从规矩，不摆架子，还给别人树立好的榜样，值得称赞。但对于作者所描述的传说，看起来似乎荒诞不经，几个女子来喝酒就把她们说成是女人星，或许真有这么几个能喝酒的女子，乘着月色偷偷溜出来喝个痛快，谁说女子就不能喝酒呢？至于女子化身为美男子去狎僮，也不知是不是哪个无聊的人编造出来的谣言，实在不太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