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冰山记

魏珰败①，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②。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③。”观者曰④：“杨涟！杨涟！”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⑤，逼死裕妃⑥，怒气忿涌，噤断嚄唶⑦。至颜佩韦击杀缇骑⑧，嘄呼跳蹴，汹汹崩屋。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⑨，以为笑乐，不是过也。

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寿。一日，宴守道刘半舫⑩，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逼灵犀与囊收数事耳。”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

【注释】

①魏珰：指明朝奸宦魏忠贤。

②冰山：即《冰山记》，陈开泰所作，作者据此改编戏剧并上演，现在原著及作者改编的都已经散佚。

③杨涟（1571-1625）：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今湖北广水）人，历任常熟知县、给事中、兵科都给事中、左副都御史等。他因弹劾魏忠贤而被诬陷入狱，后惨死于狱中。著有《杨忠烈公文集》。

④谇（suìchá）：小声地传递话语。

⑤范元白：应为万燝，字闇夫，一字元白。南昌人，历任刑部、工部主事。他也因弹劾魏忠贤而被乱棍打死。

⑥裕妃：指明熹宗朱由校的妃子张氏，天启三年（1623）被册封为裕妃，被宠幸而怀孕，但因客氏和魏忠贤嫉妒，被陷害逼迫而死。

⑦嚄唶（huòzè）：叫嚷，大喊。

⑧颜佩韦：苏州市民。魏忠贤为打击东林党人大兴冤狱，在逮捕周顺昌时，苏州市民进行反抗，打死了一名旗尉，后被朝廷追究。颜佩韦等五人主动投案，英勇就义。缇骑：锦衣卫校尉。

⑨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沈炼（号青霞）因得罪权相严嵩而被贬，他“缚草为人，象李林甫、秦桧及嵩，醉则聚子弟攒射之”。

⑩刘半舫：刘荣嗣（1570-1638），字敬仲，号简斋，别号半舫，河北曲周人。历任户部主事、顺天府尹、工部尚书等，著有《半舫集》《简斋集》。

【译文】

魏忠贤的阉党势力败亡之后，有好事之徒写了十几本有关他的传奇，但大多数剧本都缺乏事实根据，我一一做了删改，取名为《冰山》。在城隍庙的戏台上开演，底下观众有好几万人，观众们一个一个挨着挤着来观看，一直挤到大门外。舞台上一个人上场，念台词说：“我是杨涟。”底下观众小声传着说道：“杨涟！杨涟！”声音一直传到门外，像海潮涌动一样，人人都知道了杨涟。演范元白被乱棍打的时候，逼死裕妃的时候，场下人群怒气冲冲，愤怒如水涌，叫喊唾骂不断。演到彦佩韦杀死锦衣卫校尉，于是人群欢呼跳跃，大快人心的喊叫声汹汹得像要把屋子冲开。沈青霞当年扎稻草人当成严嵩，以射箭解恨取乐，今天看来一点都不为过。这年秋天，我把这出传奇带到兖州，为父亲祝寿。有一天父亲宴请守道刘半舫先生，半舫看了戏说：“这出戏剧写阉党的事情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惜没有写到大办菊宴、逼迫皇帝和收受贿赂等几件事。”我听说了这话，这天夜里宴席散去之后，填了几首唱词，督促伶人强记台词。第二天，到守道府上演这出戏，已经增加了七出新戏，全都按照刘半舫所说的。半舫非常吃惊，这才知道这出戏是我写的，于是就来拜访我父亲，和我结下了交情。

【评点】

阉党魏忠贤祸害大明朝廷内外，把整个大明王朝弄得是一片乌烟瘴气。昏庸无能的朱由校任由这个无耻奸贼摆布戏弄，皇帝却还对他百般信任，不断委以重任，加官进爵。而魏忠贤却猜忌狠毒，对忠良正直之士大加残害，为铲除异己而不惜大开杀戒。文中所提到的杨涟、范元白、裕妃、彦佩韦等人都是惨死在魏忠贤这个奸贼手里。因此作者的这出戏上演的时候，下面是群情激愤，足见魏忠贤犯下多少滔天的罪行，百姓是多么痛恨他。很可惜的是作者的这出戏没有流传下来，如果保存下来，一定是一部长演不衰的戏曲。